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吳冠中:我負丹青!丹青負我!

吳冠中:我負丹青!丹青負我!

天涯微信號:tyzzz01

天有際,思無涯。

《天涯》2017年全年征訂,108元六期,包六次快遞。點擊左側購買。

專題片《吳冠中:我負丹青》

本文選自《我負丹青:吳冠中自傳》,人民文學出版社

我負丹青!丹青負我!

(節選)

龍潭湖上,隔著時空回顧自己逝去的歲月,算來已入垂暮之年,猶如路邊那些高大的楊樹,樹皮乾裂皺褶,布滿雜亂的瘡疤和烏黑的洞。布滿雜亂的瘡疤和烏黑的洞的老樹面對著微紅的高空,那是春天的微紅,微紅的天空上飛滿各色鮮艷的風箏,老樹年年看慣了風箏的飛揚和跌落。我畫老樹的斑痕和窟窿,黑白交錯構成悲愴的畫面,將飄搖的彩點風箏作為蒼黑的樹之臉的背景,題名《又見風箏》;又試將老樹佔領畫幅正中,一邊是晨,另一邊是暮,想表現晝與夜,老樹確乎見過不計其數的日日夜夜,但永遠看不到晝夜的終結。

春天的荷塘里浮出田田之葉,那是苗圃,很快,田田之葉升出水面,出落得亭亭玉立,開出了嫣紅的荷花,荷花開閉,秋風乍起,殘荷啟迪畫家們的筆飛墨舞。當只剩下一些折斷了的枯枝時,在鏡面般寧靜的水面上,各式各樣的干枝的線的形與倒影組合成一幅幅幾何抽象繪畫。我讀了一遍荷之生命歷程,想表現荷塘里的春秋,其實想畫的已非荷或荷塘,而著意在春與秋了,怎樣用畫面表現春秋呢!

我彷徨於文學與繪畫兩家的門前。

多次談過我青年時代愛文學,被迫失戀,這一戀情轉化而愛上了美術,並與之結了婚,身家性命都屬美術之家了。從此我生活在審美世界中,朝朝暮暮,時時刻刻,眼目無閑時,處處識別美醜,蜂采蜜,我采美。從古今中外的名畫中品嘗美,從生活中提煉美,創造視覺美是我的天職。70年來家園,我對耕耘了70年的美術家園卻常有不同的感受。我崇拜的大師及作品有的似乎在黯淡下去,不如傑出的文學作品對我影響之深刻和恆久。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我同大家一樣一直崇敬著。《最後的晚餐》這樣的題材,如何用形象來透視內心活動,芬奇到聾啞人那裡去觀察表達情緒的動作姿態,用心至苦。如果他或別的大作家用文學來創作這一題材,我想會比繪畫更易深入門徒們和叛徒的內心。但因須要作這一重大題材的許多壁畫,畫家們的工作不得不跨越了自己業務的領域。席里柯的《梅杜薩之筏》表現垂死的悲慘場面,令人心驚肉跳,而及我讀了當時的文字報告,揭示了悲劇之起源於官場的腐敗,便更感受到悲劇的震撼。

南京大屠殺的照片令人憤怒,當時文字記錄的實況當更令人髮指,因形象畢竟只顯示了一個切面,畫面用各種手法暗示前因後果,都是極有限的。繪畫之專長是賦予美感,提高人們的審美品位,這是文學所達不到的,任何一個大作家,無法用文字寫出梵高畫面的感人之美,語言譯不出形象美。而文學的、詩的意境也難於用繪畫來轉譯,比如阿Q和孔乙己的形象,就不宜用造型藝術來固定他,具象了的阿Q或孔乙己大大縮小了阿Q與孔乙己的代表性和涵蓋面。聽說趙樹理不願別人為他的小說插圖,我十分讚賞他的觀點。極左思潮中,有的作家羨慕畫家,因齊白石可畫魚蝦、花鳥,而他們只能寫政治。齊白石利用花鳥草蟲創造了獨特的美,是畫家的榮幸,也是民族文化的榮幸,他提高了社會的審美功能,但這比之魯迅的社會功能,其分量就有太大的差異了。我晚年感到自己步了繪畫大師們的後塵,有違年輕時想步魯迅後塵的初衷,並感到美術的能量不如文學。文學誕生於思維,美術耽誤於技術。長於思維,深于思維的美術家何其難覓,我明悟吳大羽是真詩人,是思想者,他並不重視那件早年繪畫之外衣,晚年作品則根本不簽名了,他是莊子。

「我一生只看重三個人:魯迅、梵高和妻子。魯迅給我方向、給我精神,梵高給我性格、給我獨特,而妻子則成全,我一生的夢想,平凡,善良,美。」——吳冠中

梵高臨終最後一句話:苦難永遠沒有終結。梵高的苦難沒有終結,人類的苦難也沒有終結。今年,「非典」像瘟神撲向人間,將人們推向生死的邊緣,今天不知明天,人心惶惶。我們住的工作室離人群遠,成自然隔離區,兩個老人天天活動在龍潭湖園中,相依為命,老伴說,工作室本是你專用的,不意竟成了我倆的「非典」避難所。晨,夏,清風徐來,我們照例繞荷花池漫步,看那綠葉紅花和綠葉上點點水珠,昨夜剛下過雨。忽見遠處湖岸漸漸聚集了人,愈聚愈多,「非典」期間一般是避免人群聚集的,怕彼此感染,我想,這回出事了。回憶一個清晨在北海寫生,尚無遊人,而湖岸居然有數人在圍觀,我好奇地也去看,地上躺著一個通體蒼白的赤裸少婦,法醫正在驗屍,是姦殺?自殺?失足落水?是昨夜發生的悲劇。我畫過無數裸婦,見怪不怪,而這個蒼白的死去不久的裸婦卻永遠不會忘卻。我想這回在「非典」期間恐又將見到這樣蒼白的裸婦了,便偕老伴慢慢前去看個究竟。人多,我們擠不進去,便繞到湖岸拐彎的一側遙望,原來是一個披著黃袍的年輕和尚在放生,將被放生的魚蝦裝在一個大塑料袋裡,和尚則在高聲誦經,經卷厚厚一本,大家聽不懂,只是想看放生,都有放生的願望,人類應多行善事吧,以減少像「非典」這樣的懲罰。魚蝦在塑料袋裡亂蹦,不耐煩了,但和尚的經不知何時念完,人群漸漸走散,我們也走開了,沒有看到魚蝦入水的歡躍和看到魚蝦歡躍的人們的歡躍。

因「非典」,有些單位暫不集體上班,於是到公園裡的人群多起來,有的帶著工作在林間幹活,而打牌、下棋、放風箏、游湖的人驟增,這裡原本主要是老人和兒童們的樂園。打牌、下棋、種花、養鳥……當屬老年人安享晚年的幸福生活吧,但我全無這些方面的興趣。軀體和感情同步衰老是人生的和諧,而我在軀體走向衰頹時感情卻並不就日益麻木,腦之水面總泛起漣漪,甚至翻騰著波濤。這些漣漪和波濤本是創作的動力,但她們沖不動漸趨衰頹的身軀,這是莫大的性格的悲哀,萬般無奈,民間諺語真比金子更閃光: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朔風起,天驟寒,畫室空間大,冬天不夠暖和,而年老怕寒,故我們考慮搬回方庄度過今年的寒冬。離開工作室的前一天,我們從龍潭湖走回畫室的路上,秋風從背後送來一群落葉,落葉包圍著我倆狂舞,撞我的胸膛,撲我的頭髮和臉面。

有的枯葉落地被我踩得劈啪作響,碎了!

隨手抓一片,仍鮮黃,是銀杏葉,帶著完好的葉柄;有赭黃的,或半青半紫,可辨血脈似的葉絡。有一片血紅,是楓葉吧,吹落在綠草地上,疑是一朵花,花很快又被吹飛了,不知歸宿。

樹梢一天比一天光禿,誰也不關注飛盡了的葉的去向。

西風一天比一天凜冽,但她明年將轉化為溫柔的春風,那時候,像慈母,她又忙於孕育滿眼青綠的稚嫩的葉。

2004年 春節

《我負丹青:吳冠中自傳(修訂版)》吳冠中分三部分書寫:第一部分敘生命之流,記述自己思想感情的成長、發展、轉變與衰退。第二部分是"局部放大圖",講述有關生活、文藝觀,其中不少文章都是當年針對現實而發,並引起過強烈反響和爭議。第三部分是年表。此外,書中他還描繪了林風眠、潘玉良、潘天壽、徐悲鴻、衛天霖、江豐、梁思成、林徽因等人的歷史影像。全書以他愛憎分明的性情、直言不諱的真誠、富有激情的文筆,詳述了一位藝術家的人生旅程、無盡的凡人心事。

吳冠中(1919-2010),筆名"荼"。當代著名畫家、美術教育家、散文家。1919年生於江蘇省宜興縣。1942年畢業於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1946年考取公費留學,次年赴法國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深造。1950年回國,先後任教於中央美術學院、北京藝術學院、清華大學建築系及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曾任全國政協常務委員、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數十年來歷經坎坷,苦戀家園,在致力於油畫民族化與國畫現代化的不斷探索、創新中,創作了大量的繪畫藝術作品。曾在中國美術館、香港藝術館、台灣歷史博物館、大英博物館、巴黎塞紐齊博物館、美國底特律藝術博物館、新加坡國家博物館、印尼國家展覽館等處舉辦個展數十次。出版畫集100餘種,文論集、散文集80餘種。1991年獲法國文化藝術最高勛位。1993年獲巴黎市金勳章。2002年3月被選為法蘭西學士院通訊院士。2010年6月25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1歲。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天涯雜誌社 的精彩文章:

南帆:泥土哪去了
馬未都:貓的小史
高考閱卷日誌 天涯·頭條
何兆武:中學西學之爭下的近代化道路
李晶:睦南道 天涯·新刊

TAG:天涯雜誌社 |

您可能感興趣

陳丹青:我就是江湖畫家
陳丹青:我看徐悲鴻
陳丹青:你憑什麼是藝術家?
陳丹青:我是一個演員
陳丹青 我看徐悲鴻
書畫欣賞‖趙超峰:我的丹青情緣
丹青新秀:青年畫家王一旭
陳丹青 | 我看徐悲鴻
陳丹青:請克服你的「家長欲」
陳丹青:繪畫死了?
陳丹青談忻東旺:他是有野心的畫家
陳丹青: 聊聊女畫家
皇家畫師妙丹青:南宋李迪
皇家畫師妙丹青:南宋李迪
陳少梅,丹青繪春色
《我負丹青》:吳冠中回憶當年留學,紳士拒絕接觸中國人手裡的錢
蘇小梅/我愛丹青畫家推介
海上丹青大家 陳佩秋
張宇初:道存墨翰丹青
金碧輝煌,夢中游上海;丹青彩麗,畫里看浦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