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業:辨體·辨義·辨人·辨偽——論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的知識考古(下)
張舜徽先生《漢書藝文志通釋》(以下簡稱《通釋》)不僅通過對《漢志》所錄典籍的敘錄解題,考辨了各學術流派的盛衰與各科知識的消長[ 參見拙文《學術流派的盛衰與各科知識的消長——論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的知識考古(上)》。 ],還對《漢書·藝文志》所載典籍進行了辨體、辨義與辨人,並對各科知識進行了辨正與辨偽。張先生在《廣校讎略自序》中指出:「又嘗以為校讎之學,首必究心於簿錄之體,而後辨章學術有從入之途;次必推明傳注之例,而後勘正文字無逞臆之失。」[ 張舜徽《廣校讎略自序》,《廣校讎略》,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頁。]可見,不辨其體,辨章學術便無從入之途;不辨其義,考鏡源流便無著手之處;不辨其人,就不能判定典籍的歸屬;不辨真偽,就難以明了典籍產生的真實語境。簿錄的體例(體)、內容(義)、作者(人)和真偽,無一不屬於知識論的範疇,因而,在對《漢志》所錄典籍進行辨體、辨義、辨人和辨偽的同時,《通釋》也就是在進行獨具特色的知識考古。
一
《通釋》既「以《漢書·藝文志》溯學術之流派」,也以此志「明簿錄之體例」。為什麼「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非得要「明簿錄之體例」呢?任何一種學術思路的背後,都有作者學術理念的支撐。張先生在《廣校讎略·簿錄體例論》中指出:「書之體用既明,學之原流自顯。」[ 張舜徽《簿錄體例論》,《廣校讎略》,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5頁。]在古代,書籍是學術重要甚至唯一的載體,學術的源流與變化,知識的增長與消亡,可以通過簿錄的變化呈現出來。書籍類例已分,學者便可即書以求學;簿錄體用既明,學者便能沿流而溯源。作者這一理念可能受到鄭樵的影響,鄭氏在《校讎略》中說:「類例既分,學術自明,以其先後本末具在。觀圖譜者可以知圖譜之所始,觀名數者可以知名數之相承。讖緯之學盛於東都,音韻之書傳於江左,傳注起於漢、魏,義疏成於隋、唐,睹其書可以知其學之源流。或舊無其書而有其學者,是為新出之學,非古道也。」[ 鄭樵《通志二十略》,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1806頁。參見拙文《「類例既分,學術自明」——論鄭樵文獻學的類例理論》,《圖書情報知識》,2009年第3期。]經由書籍可以追溯學術源流,也可以了解學科知識的發展變化。《通釋》對《漢志》所收簿錄的敘錄解題,有很大一部分內容是「究心簿錄之體」和「推明傳注之例」,而且,這部分表現了作者許多獨得之見。下面我們看看《通釋》所闡明的幾種簿錄體例,這些簿錄的體例現在基本消亡,學者很早就不用這些學術體式從事學術研究和寫作了,現代有些著名學者對它們也可能不甚了了。
「傳」就體例而言,在古代和現代通常都是指一種記敘文體,被列為「正史」的二十四史,從《史記》開始就有「列傳」一體。《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儒家」類卻收錄了「《高祖傳》十三篇」,並有「高祖與大臣述古語及詔策也」的注語;「《孝文傳》十一篇」,並注說「文帝所稱及詔策」。秦漢以前著述不外子、史、詩三體,子為立言,史為記事,詩為抒情;「立言」就得展開邏輯論證,做到以理服人;「記事」就得描寫生動、逼真,讓人能身臨其境;「抒情」就得婉轉、細膩、深至,真正能以情動人。立言的《諸子略·儒家》怎麼收錄記事的《高祖傳》和《孝文傳》呢?梁啟超在《高祖傳》的解題中便稱「諸子略」收錄此二書是自亂其類:「此及《孝文傳》,以入儒家,本無取義。殆因編《七略》時未有史部,詔令等無類可歸,姑入於此耳。」[ 轉引自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69頁。]張先生則認為將此二傳收入儒家自有其道理:「古之以傳名書者,既可以稱紀錄,亦可以名論述。褚少孫稱《太史公書》為《太史公傳》,其明徵也。昔人論著中常稱『傳曰』或『傳有之』,亦謂為古書耳。漢高祖初起事時,雖質樸無文,鄙棄儒學;及天下既定,與諸大臣謀治安之道,遂不得不及書史。《漢書》本紀云:『初,高祖不修文學,而性明達,好謀能聽。自監門戍卒,見之如舊。初順民心,作三章之約。天下既定,命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定章程,叔孫通制禮儀,陸賈造《新語》……』若此所舉蕭何、張蒼、叔孫通、陸賈之流,皆儒生也。高帝既常與之述古,又時頒詔策以論國政。簡牘漸多,故有人裒輯以為《高祖傳》十三篇……所載言論,多與儒近,故列之儒家。」[ 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69—270頁。後文凡出自《漢書藝文志通釋》的引文,為節省篇幅,皆隨文標註頁碼,不另出注。]張先生的辨析有理有據,古人有時用「傳」記事,有時也用「傳」來立言。顯然,梁氏的批評是由於他不明「傳」在古時的簿錄體例。
《春秋》列為儒家五經後,「春秋」也成了史書的代名詞,「春秋」在簿錄體例上通常多歸入記事體。《漢書·藝文志·諸子略》以立言宗,可「儒家」類卻收錄了「《李氏春秋》二篇」。這使許多學者大惑不解,記事體的《李氏春秋》怎麼歸入泛論名理的「諸子略」呢?《通釋》對此書的敘錄解題讓人們的疑惑渙然冰釋:「春秋二字,乃錯舉四時之名,足該一歲終始。故古之按年月四時以紀事者,謂之《春秋》。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實包天地萬物。故古之以立意為宗而網羅彌廣者,亦得謂之《春秋》。如《晏子春秋》、《呂氏春秋》是也。此類書而名《春秋》,喻其所言非一,猶今稱《叢刊》、《彙編》耳。」(266—267頁)原來上古「春秋」這一體式,和上文所說的「傳」一樣,既可記事也可立言,但在立言時又與「傳」同中有別:「傳」往往專論某一方面,「春秋」則泛論多方,「傳」的論域相對較窄,「春秋」的論域卻須「網羅彌廣」。
「說」這種學術體式後世學者用得不多,文獻學家中明了這種體式特點的人自然也很少。《漢書·藝文志·六藝略》「詩」類列「《魯說》二十八卷」,《漢書·藝文志·諸子略》「道家」類列「《老子傅氏經說》三十七篇」,班固在書後注說「述老子學」,同類列「《老子徐氏經說》六篇」。顧實在「《老子傅氏經說》三十七篇」的解題中說:「傅氏《說》亡,今《老子經》不詳何本。牟融《理惑論》云:『吾覽《佛經》之要有三十七品,老氏《道經》亦三十七篇。』則東漢之末,傅氏經猶存也。孫詒讓《札迻》云:『即今《老子》上經三十七章。』然章篇不侔,蓋非也。」張先生對此書的解題比顧實明晰通達得多:「牟融《理惑論》三十七篇,有人問其何以止著三十七?融答以法《佛經》之三十七品,《道經》之三十七篇,載其說於篇末。彼既明雲老氏《道經》,而未及《德經》,則所稱『三十七篇』者,實即《老子》上篇之三十七章也。屬文之際,以章為篇,乃一時之率筆耳。不必以章篇不侔疑之。顧《經說》之體,與為原書作註解者有所不同。《漢志》著錄《老子》《傅氏經說》三十七篇,乃講說道家義蘊之文,固非注述之體。故班氏自注云:『述老子學』也。講說老子之學而發為論著,其文可多可少。故傅氏、徐氏所為《經說》,篇數不一,其明徵也。此處所云三十七篇,乃傅氏所撰《經說》論文之實數,自不得附會為《道經》之三十七章,意固明甚。」(288頁)顧實解題將《傅氏經說》三十七篇附會《老子》經文三十七篇,犯這種錯誤的原因是他將「說」體與「註疏」體混為一談。這兩種學術體式雖都為解經,但「註疏」體要求隨文施注,所以篇數與經文一致,「說」體內容雖是闡述經文義理,但論述時不必依附經文,可以申作者獨得之見。同樣是「說」《老子》經文,《傅氏經說》有三十七篇之多,《徐氏經說》卻僅只六篇之數。《通釋》在《漢志》《六藝略》「詩」類列「《魯說》」的解題中對「說」體的闡述更詳盡:「說之為書,蓋以稱說大義為歸,與夫注家徒循經文立解、專詳訓詁名物者,固有不同。」(200頁)不明簿錄體例,對古人很多著述要麼疑竇叢生,要麼望文生義甚至牽強附會。
「微」這種注述體式多見於漢代,後來學者很少人用這種體式從事著述,對「微」這一簿錄體例自然也日漸生疏。《漢書·藝文志·六藝略》「春秋」類列「《左氏微》二篇」、「《鐸氏微》三篇」、「《張氏微》十篇」、「《虞氏微》二篇」。「微」這一體式有什麼特點呢?看看《通釋》對上面四書的解題:「微亦古代注述之一體。唯治春秋者有是例,蓋以經文隱約,將欲循其微辭以通其義旨耳。顏《注》於《左氏微》二篇下明其義曰:『微謂釋其微指』,是已。而沈欽韓駁之,謂微者《春秋》之支別,非傳注之流,非也。」(225頁)《春秋》多微言大義,所以漢《春秋》才用「微」體,特點是循經文微辭闡明經文大義,屬於漢代常用的一種註疏體式,並非沈欽韓所說的那樣為《春秋》之別支。從《通釋》解題得知,鐸椒為左丘明四傳弟子,鐸椒授虞卿,虞卿授荀卿,荀卿授張蒼。左、鐸、虞、張一脈相傳,「微」的簿錄體例與授受源流一清二楚。
「鈔撮」又名「撮鈔」或「撮錄」,這種東西類似於我們現在的「摘鈔」。「鈔撮」「撮錄」怎麼能算著述呢?當然,漢代並沒有典籍直接就名「撮鈔」,可不少書籍本質上就是「撮鈔」。如《漢書·藝文志·六藝略》「春秋」類收錄「《公羊章句》三十八篇」、「《穀梁章句》三十三篇」。這兩部章句沒有註明作者,可見,它們不名於一家,不出自一手。《通釋》稱它們「皆西漢經師治公、谷者鈔撮之編,擇取諸家精義以備稽覽者也。古人著書,不必言皆己出,如能博稽群言,采人之長,亦自不廢」(226頁)。此外,《諸子略》中還有《儒家言》、《道家言》、《法家言》等。姚振宗在「《儒家言》十八篇」後的解題說:「此似劉中壘裒錄無名氏之說以為一編。其下道家、陰陽家、法家、雜家皆有之,並同此例。」(277頁)《通釋》則完全不同意姚氏的解說:「昔之讀諸子百家書者,每喜撮錄善言,別鈔成帙。《漢志·諸子略》儒家有《儒家言》十八篇,道家有《道家言》二篇,法家有《法家言》二篇,雜家有《雜家言》一篇,小說家有《百家》百三十九卷,皆古人讀諸子書時撮鈔群言之作也。可知讀書摘要之法,自漢以來皆然矣。後人效之,遂為治學一大法門。《文心雕龍·諸子篇》亦言『洽聞之士,宜撮綱要。覽華而食實,棄邪而采正』。韓愈《進學解》復謂『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證之隋唐史志,梁庾仲容、沈約皆有《子鈔》。兩宋學者,尤勤動筆。《直齋書錄解題》有司馬溫公《徽言》,乃溫公讀諸子書時手鈔成冊者也。此皆步趨漢人讀書之法,行之而有成者。《漢志》悉將此種鈔纂之編,列諸每家之末,猶可考見其類例。古人於此類摘鈔之書,不自署名,且未必出於一手,故不知作者也。」(277頁)這篇解題可謂一篇有關「撮鈔」體裁的絕妙考論,概括了「撮鈔」的特點,追溯了它的起源,並窮盡了它的流變,還分析了這種體式的功用。這篇解題比姚振宗的同篇解題更為詳盡、準確、透徹、明達。
「究心簿錄之體」和「推明傳注之例」這一主旨貫穿於《通釋》全書,對漢前簿錄體例的源流、特徵、存廢與影響,都一一做了深入的考辨和詳盡的闡釋,這使《通釋》既是一部簿錄體例史,也是一部學術流別史。
二
古人在部次圖書時,有「辨體」、「辨義」和「辨人」之分,「體」、「義」、「人」是古人對圖書分類的三種標準。《漢志》收錄圖書並沒有貫徹統一的分類標準,或以「體」分,或以「義」別,或以「人」聚。上節所說的「明簿錄之體例」,其實就是前人所謂「辨體」,這一節我們將論述《通釋》如何「辨義」,也即對簿錄內容的考證和闡釋。
《漢志》中所列的許多典籍大多亡佚,現在根據書名基本無法得知其內容,由此引發了學者不少的猜測和爭議。如《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儒家」類收錄了「《讕言》十篇」。班固在書下自注說:「不知作者。陳人君法度。」什麼是「讕言」呢?顏師古引如淳語說:「讕音粲爛。」師古注說:「說者引《孔子家語》雲孔穿所造,非也。」[ 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28頁。]姚振宗對此書的敘錄十分簡略:「今佚。師古曰:『說者引《孔子家語》雲孔穿所造,非也。』周壽昌曰:『顏雲非穿所造,亦以王肅偽造之《家語》,未足信也。』」[ 姚振宗《漢書藝文志註解》,南京共和書局1924年版,第95頁。]讀完顏氏注和姚氏敘錄對「讕言」還是不明所以。再看看《通釋》對此書的敘錄:
此處讕字,實當讀諫。考《集韻》去聲二十九換、讕字下又列讕、諫二體,釋之云:「詆讕、誣言相被也。或從閑從柬。」是讕之或體,亦可作諫矣。《漢志》著錄之《讕言》,實即《諫言》。乃漢以前儒生裒錄古代忠臣進諫之語以成此書,所言皆為君之道,故班氏自注云:「陳人君法度。」至於讕之『誣言相被』一義,固不能以解《讕言》之讕也。此類書既由儒生纂輯而成,故班氏雲「不知作者」。舊說謂為孔穿所造,非是。(265頁)
將《通釋》這篇敘錄與姚氏對同書的敘錄稍作比較,二者的功力與識解高下立見。張先生從音韻學的角度,論證了「讕」即「諫」的異體字,「讕言」之「讕」從字義上不能解為「誣言相被」,「讕言」也即「諫言」。書的內容班氏注曰「陳人君法度」,而書名又叫「諫言」,可見此書無疑是漢以前儒生集錄古代忠臣進諫君上之語以成書,「所言皆為君之道」,所以班固收入「儒家」類中。二千年前一本已亡佚的典籍,這篇不足二百字的敘錄解題,將其書名、內容、作者考釋得清清楚楚,並糾正了前人的曲解和誤讀。
不只《讕言》一書的敘錄如此,經由文字、音韻的考辨進而考證典籍的內容和義例,是《通釋》敘錄解題的常用方法。《漢書·藝文志·六藝略》「禮」類載「《周官經》六篇」,《漢志》自注說「王莽時,劉歆置博士」。今天所說的《周禮》本名《周官》,分天、地、春、夏、秋、冬六官為六篇,秦焚書時在民間隱藏百年之久,漢武帝時有李氏得之獻於河間獻王,缺《冬官》一篇,後以《考工記》補之。劉歆校理秘書才著錄於《七略》,王莽時劉歆奏立博士,此書得以為世所重。不僅儒家學者大多相信「《周官》蓋周公所制官政之法」(《隋書·經籍志·經部·禮類小序》),一般讀者通常也將《周官》理解為「周代官制」。《通釋》《周官經》的敘錄則說:
自來論及《周禮》者,皆未究此書所以命名之義。愚意以為古之以「周」名書者,本有二義:一指周代,一謂周備。《漢志》著錄之書,多有以「周」名者,儒家有《周政》六篇,《周法》九篇;道家有《周訓》十四篇;小說家有《周考》七十六篇,壽臣《周紀》七篇,虞初《周說》九百四十三篇。細詳諸書立名,蓋皆取周備之義,猶《周易》之得義於周普,無所不備也。儒家之《周政》、《周法》,蓋所載乃布政立法之總論;道家之《周訓》,小說家之《周考》、《周紀》、《周說》,猶後世之叢考、雜鈔、說林之類耳。故劉、班悉載之每類之末,猶可窺尋其義例。自後世誤以為言周代事,說者遂多隔閡不可通矣。專言設官分職之書,而名之為《周禮》,亦取周備之義。蓋六國時人雜采各國政制編纂而成,猶後世之官制彙編耳。由於集列邦之製為一書,故彼此矛盾重複之處甚多,與故書舊籍不合者尤廣。是以建都之制,不與《詔誥》、《洛誥》合;封國之制,不與《武成》、《孟子》合;設官之制,不與《周官》合;九畿之制,不與《禹貢》合;不足怪也。學者如能審斷《周禮》標題,實取周備無所不包之義,目為六國時人所輯錄之官制彙編。非特成周時所未嘗行,後世亦無行之者。直是一部古人理想中之職官設計書,可供後世參考而已。後世建國立制,分設六部,實原本《周禮》而稍變通之。可知此書傳至今日,固考史者所不能廢。(213—214頁)
儒家學者與普通讀者對《周官》的誤讀與曲解,主要原因全出在將《周官》之「周」理解成了「周代」簡稱。假如《周官》真的是「周公所制官政之法」,就很難解釋《周官》與《尚書》、《孟子》等書的矛盾。張先生從文字訓詁入手,將「周」訓為「周備」,《周官》不過是「後世之官制彙編」,許多扞格不通之處就可豁然貫通。證之《漢志·諸子略》中以「周」名書的幾部典籍,張先生的訓釋就更顯得周全通達。如《漢志·諸子略》「儒家」類載「《周政》六篇」、「《周法》九篇」,清章學誠認為既關周代法度政教,「則二書蓋官《禮》之遺也。附之《禮》經之下為宜,入於儒家非也」[ 章學誠《校讎通義》,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35頁。]。可班固為什麼不將它們收入《六藝略》「禮」類,而偏放在《諸子略》「儒家」類呢?張先生說這兩書中的「周」都是指「周備」而不是指「朝代」:「遠古文獻,散在四方。自官制彙編之外,遺言逸制未經收錄者猶多。儒生各取所見,分類輯比以存之。儒家之《周政》、《周法》,蓋所載乃布政立法之餘論。以其同出儒生之手,故列之儒家。」(264頁)學者要是將「周」字「拘泥為專言姬周一代」,對《漢志·諸子略》「道家」類中的「《周訓》十四篇」更難說通了。顏師古注引劉向《別錄》對此書的評語說:「人間小書,其言俗薄。」[ 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32頁。]如果《周訓》是周代的遺訓,劉向怎麼會說它「俗薄」呢?《通釋》對《周訓》的解題說:「著錄於《漢志》之書凡以周名者,多為周普、周遍、所包甚廣之意。道家《周訓》十四篇,蓋即習道論者隨筆雜錄之編,以備遺忘者也。與高文典冊、精意著述不同,故劉向以小書俗薄目之。」(296頁)一字誤解便致全書誤讀。《通釋》對《漢志》中以「周」名書各典籍的重釋,澄清了學者兩千多年的常犯的學術錯誤。
張先生一生博涉四部,加之「潛研於文字、聲韻、訓詁之學者有年」[ 張舜徽《八十自敘》,《張舜徽學術論著選》,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頁。],他從經、史、文字、訓詁入手治文獻校讎十分得心應手,《漢志》中的許多疑難問題在他手中便迎刃而解。《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小說家」類載「《待詔臣饒心術》二十五篇」,此前文獻校讎家對此的解題都不得要領,問題的關鍵出在不明「心術」所指,《通釋》在此書的敘錄中指出:「『心術』二字,猶言主術、君道,謂人君南面之術也。《管子》有《心術》上下篇,即為闡發君道而作,余已有《疏證》專釋之矣。《管子心術上篇》開端即曰:『心之在體,君之位也。』可知以心比君,由來已舊。此二十五篇之書題為《心術》,意固在此。蓋其書重在闡明君道,而亦雜以他說,為書不純,故不列之道家,而竟歸於小說,與伊尹、鬻子、黃帝諸《說》並敘,非無故矣。自來疏釋《漢志》者,不解『心術』為何物,故特為發明之。」(343頁)「不解『心術』為何物」而又強為解題必然就臆斷曲解,在典籍已經亡佚的情況下,對書名關鍵詞的解讀「差之毫厘」,對全書內容的把握就會「謬以千里」。《漢志》在《待詔臣饒心術》一書後列有「《待詔臣安成未央術》一篇」,對什麼是「未央術」前人也眾說紛紜,張先生仍從字義入手,「未央」從字面上講就是未盡、無窮的意思,所以「『未央』二字,乃長樂無極之意。漢初蕭何營未央宮,即取義於此。《漢志》著錄之《未央術》一篇,蓋專言養生之道以致健身長壽者。姚振宗疑與房中術相類,非也。《急就篇》末句云:『長樂無極老復丁。』即祝願人皆永壽,未央意也。」(343頁)
給一部典籍敘錄「辨義」看似簡單,實際上「看似平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顏氏家訓·勉學篇》告誡子孫說:「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 顏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19頁。]腹儉識淺的人怎能「辨義」?又怎能寫出有深度和識大體的敘錄?《漢書·藝文志·數術略》「五行」類收錄「《六合隨典》二十五卷」。今天的讀者絕大多數不知「六合」為何物。清末姚振宗用地支解釋「六合」:「子與丑合,寅與亥合,卯與戌合,辰與酉合,巳與申合,午與未合,轉位十二神。」[ 姚振宗《漢書藝文志註解》,南京共和書局1924年版,第241頁。]讓十二支兩支相合有點隨意,讀後我們還是不知所云。現在再看看張先生的敘錄:「六合之義甚廣。而《神樞經》有云:『六合者,日月合宿之辰也。』《周禮》太師『掌六律六同以合陰陽之聲』。賈公彥云:『六律為陽,六同為陰,兩兩相合,十二律為六合。』後人循陰陽相合之義而比附之,遂謂婚嫁之事為六合。此書蓋專言婚嫁擇日及其他宜忌之可為典要者,故名《六合隨典》。《隋志》五行家有《六合婚嫁歷》一卷,梁有《六合婚嫁書》及《圖》各一卷,皆此類也。」(403頁)什麼叫「六合」?何以名「隨典」?「六合」在古代有什麼用途?待讀完張先生這篇敘錄後,上面這些問題都有滿意的解答。沒有深湛的經學和史學功力,沒有廣博的民俗學知識,斷然寫不出這篇短短的敘錄來。
古人論學最重家法,敘列一家之書儘可能窮源至委,使人能沿流而索源,因書以究學,但有時候「理有互通,書有兩用」(《校讎通義·互著》),或既涉乎道也通於儒,或既論兵又申法,或既談陰陽又講禮制,這樣的典籍如何歸類呢?在這種情況下,部次圖書很能顯示文獻學家的學術眼光和學術功力。《漢書·藝文志·諸子略》「雜家」類載「《子晚子》三十五篇」,班氏自注「齊人,好議兵,與《司馬法》相似」。既然子晚子其人「好議兵」,其書又「與《司馬法》相似」,難怪引起章學誠的疑惑:「注云:『好議兵,似《司馬法》。』何以不入兵家耶?」[ 章學誠《校讎通義》,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47頁。]班氏明明知道子晚子好議兵,卻又偏偏將其書列入雜家,自有其這樣歸類的道理。我們還是聽聽張先生是怎樣說的:
《諸子略》中,有著錄其書於某家,而其術兼擅他家之長者,其例甚多。故一人既有此家之著述,亦可有他家之著述,似未能以一方一隅限之。子晚子好議兵,特其術之一耳。《漢志》著錄之三十五篇,蓋所包甚廣,故列之雜家也。(327頁)
這篇短敘解釋《漢志》列《子晚子》於雜家的原因,還闡述了秦漢諸子著書立說的通例,於《漢志》義例深心體貼,於《子晚子》內容曲得隱情。
「理有互通,書有兩用」更明顯的例子是《管子》,《漢書·藝文志·諸子略》「道家」類收錄「《筦子》八十六篇」,而《隋書·經籍志》和《四庫全書總目》都歸入子部「法家」類。這到底是部什麼樣的書?到底歸入什麼部類更為合適呢?我們來聽聽張先生是怎麼說的:「《管子》之管,《漢志》作筦。顏師古云:『筦,讀與管同。』是漢人本作筦也。此書在劉向前,乃雜亂無章之文獻資料。經劉向去其重複,訂其訛謬,寫定為八十六篇,仍為一部包羅甚廣之叢編,固非紀錄管子一人之言行也。古人記事纂言,率資簡策。積之既多,每取其相近者聚而束之。大抵河平校書以前之古代遺文,多屬此類,不獨《管子》然也……今觀《管子》書中,多言無為之理,詳於人君南面之術,班《志》列之於道家,即以此耳。自《隋志》改列法家之首,後世學者,咸以管子為申、商之前驅,非、斯之先導,謂為刻薄寡恩。不悟道家之旨,施諸後世,其流必為刑名法術之學,此史公所為以老莊與申韓合傳、而謂申韓皆原於道德之意也。或謂《史記·管晏列傳》《正義》引《七略》云:『《管子》十八篇,在法家。』是《七略》原文本不在道家也。愚則以為《七略》所云十八篇之書,乃昔人從八十六篇中選錄論法之文十八篇以裁篇別出者,班氏為《藝文志》時,以此十八篇已在八十六篇中,故但列八十六篇於道家,不複列十八篇於法家也。」(285—286頁)申、韓法術「皆原於道德之意」,而道家之旨一推行於現實生活世界,其流必然成為「刑名法術之學」,道家為法家之淵源,法家為道家之流衍。《通釋》進一步指出道、法二家在現實政治中的深刻聯繫:「要之道法二家,相須為用。惟任大道,始以法治國;惟明法令,始能無為而成。相濟相生,似二而實一耳。」從理論淵源上看則法出於道,就現實政治而言法道又「相須為用」,所以二家「似二而實一」。《漢志》列《管子》於道家,是從淵源立論;《隋志》《四庫》列《管子》於法家,是從流變著眼。這篇敘錄從學術淵源流變討論《管子》的學術歸宿,從一典籍這樣的細處著手,從道、法二家學術淵源的大處著墨,所以論斷深刻而又透徹。
《通釋》中有時從對一書的解題進而闡述一個時代的精神風貌,一個時代的學術思潮,一個時代的創作趨向,這樣的敘錄解題高屋建瓴,表現了作者開闊的學術視野。《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儒家」類收錄了「《揚雄所序》三十八篇」,《詩賦略》收錄了「《揚雄賦》十二篇」,張先生對此二書的敘錄就像兩篇宏觀論文。如《揚雄所序》敘錄最後一段說:「西漢末期學者,以劉向、揚雄為最淵博。是為通人之學,與其時博士之學異趣。博士之學,在流於專固繁冗之後,忽有博學通人出,救弊起衰,以濟其窮。物極必反,理勢然也。王充《論衡·超奇篇》云:『能說一經者儒生,博覽古今為通人。』《別通篇》云:『能多種穀,謂之上農;能博學問,謂之上儒。』又云:『或以說一經為是,何須博覽。夫孔子之門,講習五經。五經皆習,庶幾之才也。』王充生於東漢,目擊西京博士之學,流弊甚大,故為斯論以振起之。西京之末,惟劉向、揚雄博學多通,與並世諸儒絕異。故後世論及博通之士,即取二人為例……西漢末期有此二人,遂開博通一派。於後世儒林,影響尤大。《漢志》敘次儒家諸書,而以劉向、揚雄二家殿尾,意固有在矣。」(279—280頁)西漢末,學術由博士之學的隘陋趨於劉、揚之學的博通,這篇短敘中敏銳地把握了西漢末崇尚博學的知識取向。張先生治學也尚博通,這篇敘錄也寫得恢弘大氣。《通釋》對《揚雄賦》的敘錄也有同樣的特點:「《漢書》本傳贊稱其欲以文章著述名於後世,『以為經莫大於《易》,故作《太玄》;傳莫大於《論語》,故作《法言》;史篇莫善於《倉頡》,作《訓纂》;箴莫善於《虞箴》,作《州箴》;賦莫深於《離騷》,反而廣之;辭莫麗於相如,作四賦。皆斟酌其本,相與放依而馳騁雲。』然則雄所述造,蓋無文而不規效前修。著述之體,至此一變矣。其學博大深醇,實西漢一通儒也。」(359頁)在揚雄之前,無論從事學術著述還是從事文學創作,學者和作家都很少模仿,學者期以立言用世,作家期以真情動人,莫不讓思想和感情自然流露,或思想決定著述的表達體式,或情感決定作品的語言風格。揚雄登上文壇後,從模仿各種體式開始自己的創作,著述的體裁和形式就成了決定性的因素;在揚雄之前,著述家依恃才華見識,揚雄而後則更靠學問功力;揚雄「欲以文章著述名於後世」的創作動機對後來的作者影響深遠,「自東漢以來,士子競以著書為弋名之具,雄實開其先」[ 張舜徽《著述體例論》,《廣校讎略》,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頁。],自此而後中國古代的文集日興,所以張先生稱「著述之體,至此一變」,一語切中了學術風尚轉換的肇端。
三
《通釋》「辨人」——考辨簿錄作者——同樣也能發千古之覆:要麼指出作者張冠李戴,要麼找到簿錄的真實主人,要麼確定作者的年代爵里,不管哪種情況,張先生都能為我們還原歷史真相。
《漢志》所收錄的圖書中,有少數不僅書屬於偽托,標註的作者也可能是子虛烏有,如《漢書·藝文志·諸子略》「道家」類載「《關尹子》九篇」,班氏自注其作者說「名喜,為關吏,老子過關,喜去吏而從之」。從宋陳振孫、清四庫館臣到梁啟超都斷其書為偽品,從西漢劉向、東漢班固以來學界又都認為作者實有其人,並都言之鑿鑿地說其人「名喜」。《通釋》對此書的敘錄一掃二千年有關作者的迷霧:
今本之偽,固眾所周知矣。即著錄於《漢志》之九篇,亦難保其非依託。且「關尹」二字,乃稱其人之職守,而非其姓氏。劉向入之《列仙傳》中,又名關令子。彼既為神仙中人,豈復下筆著書?紀其事最早者,莫如《史記》。但言老子「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於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言而去」。而未嘗言關尹亦著書。況《史記》所云「關令尹喜曰」,乃言關令尹見老子之至而心喜悅也。司馬遷以後之人,誤讀《史記》,遽以「喜」為其名,或直稱之為「尹喜」,自劉向、劉歆已然,班氏自《注》,亦沿其誤。他如高誘注《呂覽》,陸氏撰《釋文》,皆謂其人名喜。名之不正,孰甚於此。後世對其人之姓名,不免以訛傳訛,則其人之有無,自難遽加論斷,遑論其著述乎?《漢志》著錄九篇之書,殆秦漢間人所撰記,託名於關尹耳。(291頁)
細讀《史記》原文就不難明白,「關令尹」顯然是稱其官職而非指其姓氏,「喜」是形容關令尹的心情而非指其人名,但自從向歆父子、班固、高誘、陸德明等通人碩學都稱其人「名喜」,後世誰還會懷疑這些大儒可能誤讀《史記》呢?前人唱影后人繪聲,就這樣一代代以訛傳訛,歷代學者們共同「塑造」出一個「尹喜」來。如果沒有《通釋》這篇敘錄探微索隱,「尹喜」不知還要「活」多少年多少代。
除了像「尹喜」這類作者是無中生有外,《漢志》中還有少數作者屬於張冠李戴。《漢志》所錄的書籍其書名有的與今本不同,也與六朝、唐宋人所見本不同,甚至還不同於班氏之前的《別錄》、《七略》。古書書名並非作者所擬,常為編次其書的人所加。班氏撰《漢志》時為求體例統一,也時有改易書名的現象。由於一書而有數名,或數書而共用一名,加之後世此書亡佚,這易於滋生學者的困擾和疑竇。如《漢書·藝文志·六藝略》「易」類載「《韓氏》(《易》傳)(此二字承前省略,為引者所加——引者注)二篇」,班氏自注「名嬰」。因《漢志》改易了書名,班氏自注又過分省略,招致對其作者的猜測誤解和其書真偽的懷疑。我們來看看《通釋》如何梳理與判斷這一學術公案:
《唐會要》載開元七年詔:「《子夏易傳》,近無習者,令儒官詳定。」司馬貞議曰:「按劉向《七略》有《子夏易傳》。又王儉《七志》引劉向《七略》云:『《易傳》子夏,韓氏嬰也。』」是其書本名《子夏易傳》,不名《韓氏易傳》。《七略》舊題,昭然可考。班固此《志》錄諸家《易傳》,自《周氏》二篇至《丁氏》八篇七家之書,悉題某氏。欲使前後一例,遂采《七略》之語,改題《韓氏》耳。但《儒林傳》不言韓嬰字子夏,後人遂誤以為是孔子之弟子卜商。至《隋書·經籍志》乃直題之曰:「《易》二卷,魏文侯卜子夏傳」,則因子夏二字而傅會之也。於是異說紛起,爭論不休。獨宋翔鳳《過庭錄》謂「子夏當是韓商之字,與卜子夏名字正同。當是取傳韓氏《易》最後者題其書,故韓氏《易傳》為子夏傳也」。其說甚通,可成定論。(180—181頁)
因《漢志》中的《韓氏易傳》原名《子夏易傳》,班氏注中又沒有明言韓氏字子夏,《隋志》撰者望文生義,將漢代的韓商「子夏」換成戰國時的卜商「子夏」,由此使後世聚訟紛紜。直到現代余嘉錫先生辨於前,張舜徽先生申之於後,這一公案才得以了斷。平心而論,對這一問題的考辨余先生應居首功。[ 參見余嘉錫《古書通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6—40頁。]
《漢志》所錄書籍有時沒有標註作者,《通釋》在考定著作人歸宿上多有發明。如《漢書·藝文志·諸子略》「雜家」類收錄「《博士臣賢對》一篇」,並注說「漢世難韓子、商君」。班注是說明此書內容,那麼「漢世」是誰難韓子、商君呢?《通釋》在此書敘錄中說:「此即漢武帝時之韋賢也。賢字長孺,魯國鄒人。《漢書》本傳稱其為人質樸少欲,篤志於學。兼通《禮》、《尚書》,以《詩》教授,號稱鄒魯大儒。征為博士,給事中。進授昭帝《詩》,稍遷光祿大夫詹事,至大鴻臚。昭帝崩,無嗣,大將軍霍光與公卿共尊立孝宣帝。帝初即位,賢以與謀議安宗廟,賜爵關內侯食邑,徙為長信少府。以先帝師,甚見尊重。可知賢在昭宣之際,實為儒學重臣。既博通經義,則言治必與法家異趣。此一篇蓋其為博士時對朝廷之問也,故題雲《博士臣賢對》耳。班固既未採錄入《傳》,文亦早亡。班氏自注云:『難韓子商君。』則非韋賢莫屬矣。」(333—334頁)這則考辨確定了此書的作者,也闡釋了此書書名的意義及其由來。
《漢志》中收錄的書籍其作者時有爵里乃至姓氏的錯誤,這些錯誤有的出在班氏本人,有的出在抄寫《漢志》的後人。如《漢書·藝文志·諸子略》「縱橫家」類收錄了「《龐煖》二篇」,並自注說「為燕將」。《通釋》認為這是班氏的錯誤:「《史記·趙世家》稱『悼襄王三年,龐煖將攻燕,禽其將劇辛』。《燕世家》又稱『燕使劇辛將擊趙,趙使龐煖擊之,取燕軍二萬,殺劇辛』。是龐煖乃趙之名將。班《志》自注云:『為燕將』,蓋記憶偶誤。《兵書略》權謀家又有《龐煖》三篇,其所言者,蓋各有在也。」(322頁)以《史記》釋《漢志》之誤,起班固於地下也無以自辯。再如《漢書·藝文志·諸子略》「雜家」類收錄「《屍子》二十篇」,並自注其作者說:「名佼,魯人。秦相商君師之,鞅死,佼逃入蜀。」這次班氏在作者籍貫上又偶有疏誤:「《史記·孟荀列傳》:『楚有屍子。』《集解》引劉向《別錄》云:『楚有屍子,疑謂其在蜀。今案屍子書,晉人也。名佼,秦相衛鞅客也。衛鞅商君,謀事畫計,立法理民,未嘗不與佼規也。商君被刑,佼恐並誅,乃亡逃入蜀。自為造此二十篇書,凡六萬餘言。卒因葬蜀。』據此可知班《志》自注所云『魯人』,魯乃晉之誤,二字形近而訛也。考《後漢書·宦者呂強傳》注云:『屍子作書二十篇,十九篇陳道德仁義之紀,一篇言九州險阻,水泉所起也。』是此書二十篇之書,既富儒家之言,復有水地之記。其學多方,本不限於一隅。有如《文心雕龍·諸子篇》謂其『兼總雜術』者,不誣也。如徒以其為商君師,佐之治秦,遽謂為僅長於刑名法術之學,則猶淺視之矣。」(329頁)這則敘錄以班氏之前和之後的史料,無可爭辯地證明屍子不是魯人而是晉人。還有《漢書·藝文志·諸子略》「陰陽家」類收錄的「《黔婁子》四篇」,班氏自注稱作者為「齊隱士。守道不詘,威王下之」。梁啟超引《烈女傳》「魯黔婁先生死,曾子與門人往吊」的記載,懷疑黔婁子「非齊人,更不及威王時矣。或是兩人耶」?張先生對此的解釋更符合歷史的真實:「齊魯接壤,或實齊人而居於魯,或實魯人而居於齊,此乃事所常有。故記之者或稱為齊人,或稱為魯人也。至於時君之名,間有不合,乃古人記憶偶差耳。皇甫謐《高士傳》稱『黔婁先生齊人,修身清節,不求進於諸侯。著書四篇,言道家之務,號《黔婁子》。終身不屈,以壽終。』」(294頁)劉向稱黔婁為魯人,班氏說他是「齊隱士」,晉人也稱黔婁為齊人,在目前沒有更多史料確證的情況下,張先生的斷語可能較為明智。當然,有些錯誤不能歸咎於班固,如《漢書·藝文志·諸子略》「陰陽家」類所錄「《乘丘子》五篇」,古今姓氏書並無「乘丘氏」,而《漢志》自注又稱他為「六國時」人。這是怎麼回事呢?還是來看看《通釋》的考釋:「《廣韻》下平十八尤、丘字下云:『《藝文志》有桑丘公。』《通志·氏族略》云:『桑邱氏蓋以地為氏者,《漢書》桑邱公著書五篇。』是今本《漢志》誤桑為乘,為時不早,蓋近世傳鈔致訛。」(303—304頁)南宋末鄭樵所看到的《漢志》還是「桑丘」,可見現在《漢志》中的「乘丘」是南宋後傳鈔訛誤。張先生的考辨使《乘丘子》的書名和作者都真相大白。
由於古代文字讀音通假,《漢志》中作者姓氏名字也常有因音近假借的現象,這樣便有一人而有數名或數姓,使得後人確定一書作者時十分困難。如《漢書·藝文志·諸子略》「道家」類載「《蜎子》十三篇」,並自注其作者說「名淵,楚人,老子弟子」。張先生通過秦漢史書證明「蜎」為「環」的假借字,「蜎淵」就是「環淵」:「環、蜎古字通。《楚策》范環,《史記·甘茂傳》作范蜎,可證也。《史記·孟軻荀卿列傳》云:『環淵,楚人。學黃老道德之術,著上下篇。』即其人已。史言『著上下篇』,著之言猶注也,謂為《老子》上下篇解說,使其義著明也。其解說之文有十三篇,故《漢志》如實以著錄之。」(290頁)雖然《蜎子》十三篇已經亡佚,但《通釋》仍經由史料旁證和本證,考出《漢志》中的「蜎淵」即《史記》中的「環淵」。又如《漢書·藝文志·諸子略》「道家」類載「《捷子》二篇」,並自注作者為「齊人」。可秦漢其他史書中找不到有齊人名「捷子」,這是怎麼回事呢?還是《通釋》對此書的敘錄能為我們釋難:「《史記·孟荀列傳》云:『慎到,趙人;田駢、接子,齊人;環淵,楚人;皆學黃老道德之術。』《漢志》著錄之《捷子》二篇,乃其自得之言也。接、捷字通,猶《說文》箑字,或體作耳。《史記·田完世家》、《孟荀列傳》作接子,《漢書·古今人表》及《藝文志》作捷子,固一人也。《人表》列此人於屍子之後,鄒衍之前,為六國時人。」(298頁)通過《說文解字》找到捷、接二字相通的例證,考出《史記》中的齊人「接子」即《漢志》中的齊人「捷子」。從這裡可以看到,張先生繼承並光大了清儒從小學入手的治學思路。
四
部次書籍離不開「辨體」、「辨義」和「辨人」,而作為對《漢書·藝文志》的「通釋」,當然也少不了辨偽——或辨典籍屬偽書,或辨其內容為偽造,或辨作者屬偽托,這同樣也是「知識考古」的題中應有之義。
對《漢志》進行辨偽相當複雜,有時典籍既屬偽書,作者也是偽托,這種情況是書與人都偽。如上文論及的「道家」類《關尹子》,關尹子其人就是子虛烏有,《關尹子》其書又豈能為真?
人與書均偽還可再細分兩種不同的情況:有時偽書內容全屬偽造,這種偽書就一無可取;有時偽書中有真事、真意或真情,即古史辨學派所謂「偽書中有真歷史」,這種偽書便有很珍貴的歷史價值。《通釋》很注意對作者與書籍辨偽,但對偽書並不是一概棄如弊屣。《漢書·藝文志·諸子略》「道家」類首載「《伊尹》五十一篇」,並註明作者即「湯相」。次列「《太公》二百三十七篇」,同樣註明作者「呂望為周師尚父,本有道者」。梁啟超懷疑在文明初啟之時,怎麼可能寫出幾十篇或幾百篇如此大篇幅的著作?因而他說二書「可斷其必誣」。《通釋》在二書敘錄中不僅也斷其書為偽,還分析了古人作偽的心理動因:「君人南面之術,所起甚早。然必君臣之分既立,而斯論始有所傳。其不起於夏殷以前,無疑也。顧夏殷之世,君人南面之術雖已萌芽,初但口耳相傳,至周末諸子,各述所聞,始著之竹帛耳。《淮南子·修務篇》有云:『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賤今。故為道者必記之於神農、黃帝,而後能入說。亂世暗主,高遠其所從來。因而貴之。』可知諸子之書,例多托古,不足怪也。」(282頁)只有像張先生這樣深明古書通例的人,才會寫出這種入情入理的敘錄,不只是滿足於簡單地指斥其偽,而是細緻地分析先秦普遍作偽的原因。還有些學者一見其書既然屬於偽書,便斷定其義必然無取,張先生則認為周末諸子很多書雖為依託,但書中內容並非全是偽造,如他在《太公》一書的敘錄中說:「上世言道術者,為使其書見重於世,故必依託古初,高遠其所從來。言道術者之必推本於伊尹、太公,猶言方技者之必推本於神農、黃帝耳。此類書戰國時興起最多,要必前有所承,非盡後起臆說也。學者籀繹遺文,可慎思而明辨之。」(283頁)其書雖為偽托但義並非杜撰,戰國時期這些偽書仍值得後人細讀明辨。張先生在《廣校讎略》中也強調「偽書不可盡棄」:「學者如遇偽書,而能降低其時代,平心靜氣以察其得失利弊,雖晚出贗品,猶有可觀,又不容一概鄙棄也。」[ 張舜徽《審定偽書論》,《廣校讎略》,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1頁。]
《漢志》中少數典籍儘管其書不偽,但其內容全是杜撰臆造,《通釋》對此類書籍和作者毫不假辭色。《漢書·藝文志·六藝略》「春秋」類收錄了「《太古以來年紀》二篇」,顧實稱書的內容「皆漢古說」,張先生則認為這類以「年紀」形式寫出的歷史書籍,作者毫無歷史責任感,內容也毫不足取:「羲農以前之事,多見於緯書,其書已不完。即其所存者觀之,多荒誕不經之說,猶各國古史之有神話也。諸緯書所述古事,始於三皇,繼分十紀,大抵出於臆造。荒遠無稽,不足信也。古人撰《書》,斷自唐虞。而司馬遷曰:『唐虞以上,不可記已』(《龜策列傳》);『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貨殖列傳》)。又稱『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五帝本紀贊》)。可知昔賢闕疑之義,為不可及。緯書起於西漢之末,故有撰《太古以來年紀》以欺世者。考《禮記正義序》有云:『伏羲之前及伏羲之後,年代參差,所說不一。緯候紛紜,各相乖背,且復煩而無用。』是其說為世詬病,由來久矣。」(233頁)這類所謂「年紀」「史書」,根本就違背了歷史「無徵不信」和「多聞闕疑」的學術原則,作者有意地為了個人目的而憑空濫造,難怪《通釋》嚴厲地斥責它「荒誕不經」。《太古以來年紀》這類書籍的惡果,造成讀者歷史知識的混亂尚在其次,因為這可以由嚴肅的史學家出來糾正,最可惡的是它帶壞了一代甚至幾代學風,哪怕其書久已亡佚,其流毒仍然難消,後來那些投機取巧者會見樣學樣地跟著作偽。《通釋》接著指出它的惡劣影響:「《漢志》著錄《太古以來年紀》雖僅二篇而又早亡,然其餘緒未絕,影響深遠。後世若蜀漢時譙周之《古史考》,晉人皇甫謐之《帝王世紀》,唐人司馬貞之《三皇本紀》,宋人羅泌之《路史》、金履祥之《通鑒前編》,皆其嗣音。」這是追索作偽的上游源頭與下流餘波,是在「考鏡」作偽的淵源流別。最後,《通釋》還闡述了現在史學家所當取的嚴謹態度:「今日而言太古之事,必須以科學之律令,從事於實際之考察,得地下遺物證驗,始可推知其年代,固非徒據書本,所可逞臆空談者矣。」(233—234頁)今天學術界抄襲作偽之風盛行,不知還有多少人能像張先生所說那樣,將「科學之律令」裝在胸中?
張先生本人倒是身體力行,在《通釋》中常利用現代的出土文物來證明前人論定的偽書不偽。如《漢書·藝文志·兵書略》「兵形勢」類錄「《尉繚》十六篇,圖五卷」,清代姚鼐、譚獻等人都斷定此書「為偽書」,不過是「後人雜取苟以成書而已」。張先生在此書的敘錄中則說:「自一九七二年四月,在山東臨沂銀雀山西漢初期墓葬中,出土先秦古籍竹簡數千枚,以兵書為多。而《尉繚子》與《孫子兵法》、《孫臏兵法》、《六韜》諸書俱在。藏於地下,已歷二千一百餘年,信為先秦遺編無疑。《漢志》雜家有《尉繚》二十九篇,注云:『六國時。』《隋志》雜家有《尉繚子》五卷,注云:『尉繚,梁惠王時人。』則與孟軻同世也。」(380頁)出土文物鐵證如山,所謂《尉繚》屬「偽書」的言論不攻自破。不管是證偽還是證實,最可靠的辦法還是像張先生這樣「拿出證據」來。
當然,《漢志》中能直接用地下出土文物證偽或證實的典籍不多,《通釋》對書籍辨偽用得最多的方法是考之史志以驗證其書籍與作者,考之本書以驗證其內容前後是否吻合,考之他書以驗其是否為原著。張先生說鑒定書之真偽萬不可輕率:「世之鑒定偽書者,固貴有證,尤貴有識,否則必以不偽為偽,則天下寧復有可保信之書!」[ 張舜徽《審定偽書論》,《廣校讎略》,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1頁。]他在《漢書藝文志釋例》中還以罕見的嚴厲語氣批評後世那些未能「深明著述本原」的學者,「書未開卷,先辨真偽,苟未得其主名,輒臆定為贗鼎,任情軒輊,隨聲是非,終致經典束閣,不思窺覽,豈不悖哉」![ 張舜徽《廣校讎略》附錄《漢書藝文志釋例》,《廣校讎略》,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24頁。]《通釋》辨偽的方法既非常科學,態度也十分慎重,有時雖意有未安但查無實據就只好存疑,從不輕下斷語稱某書為偽書,某作者屬偽托,真正達到了他為自己所懸的學術高標:「持論歸乎至平,立義期於有據。」[ 張舜徽《廣校讎略自序》,《廣校讎略》,華中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頁。]《通釋》的知識考古既體現了張先生的博學深識,也體現了他治學態度的認真嚴謹。
戴建業. 辨體·辨義·辨人·辨偽——論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的知識考古(下)[J]. 圖書情報知識, 2011(2):34-43.


※戴建業:學術流派的盛衰與各科知識的消長——論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的知識考古(上)
※湯序波:為一代知識分子立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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