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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魯哥」秦玥飛:我為什麼願意做中國「村官」?

「我們被天空迷惑了太久,似乎已經忘了大地才是我們身處其中,並終將回歸的地方。事實上,負荷越重,我們的生命越貼近大地,它才擁有越真切的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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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稿4373字,閱讀大約需要6分鐘)

秦玥飛回想起6年前成為「村官」的一幕,覺得是一場「超現實主義」夢境——在巨大的時空反差中,他完成了人生的重要轉折。

2011年的一個夏夜,一輛土摩托馱著剛從美國回來的年輕人,在泥濘中顛簸了兩個鐘頭,終於停在湖南省衡陽市衡山縣賀家山村村口。

坐在后座的秦玥飛跳下車,第一次以「村官」的眼光打量這個村子。土摩托的主人、鄉黨委陳書記也在一旁打量秦玥飛。他默默地從摩托車屁股里掏出一雙解放鞋,塞進秦玥飛手裡,「在這用得著」。

——10餘天前,秦玥飛從紐約肯尼迪機場飛回北京。臨回國那天,他打著紅藍條紋領帶,戴著雷朋太陽鏡,在一塊廣闊的草坪與耶魯合影,向美國告別。

——100多天以前,他拿下了耶魯大學文學士學位,讀的是經濟學和政治學雙專業。

——1000多天以前,還是長發的他,戴著鴨舌帽和耶魯同學組建了一支搖滾樂隊。他在做鼓手和貝斯手之間猶豫。一位黑人哥們兒笑著給他「建議」:「兄弟,鼓手可是一個樂隊里最受女孩子歡迎的傢伙!」

他為樂隊寫過歌,歌名叫做《寂寞的心不會破碎》。在後來的日子裡,他常常回想起這支歌。

秦玥飛回國前,在美國校園裡身著學士服與耶魯合影。

不過,美國東海岸一頁終究掀篇兒了。

當浩浩蕩蕩的千萬畢業生與歸國大軍擰成一股洪流湧入「北上廣深」,揣著一張《湖南省2011年選聘大學生村官報名登記表》、一紙錄用通知,坐著綠皮火車,秦玥飛卻奔赴中國中南部的一個小山村。

眼前,群山連綿,綠油油的水田如詩如畫。

(一)

曾經的賀家山村,完全是靠天吃飯。

這裡不同於康涅狄格州紐黑文,想喝一口星巴克,需要借個土摩托行駛近百公里;這裡與他的出生地——現代化都市重慶,也完全不同。

這個只有800老幼留守的村子,距縣城35公里。水田相連,遠處是薄霧繚繞的青山。在村裡走走,除了白髮老者多是幼童,想找出個三四十歲的壯年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住那兒。」陳書記指向不遠處一棟低矮、破舊老紅磚房,後來秦玥飛知道那是1950年建成的賀家鄉政府樓。

推開門,八九平米大的房裡,一口老木櫃、一張行軍床,正對面的牆斑駁泛黃,守著兩口公用的尿桶。剛剛下過雨,屋頂沒有瓦,只有幾層蛇皮袋,雨水沿著邊緣流下。

秦玥飛在1950年建成的八九平米的房間里,處理村民提出的訴求。

秦玥飛的青春要釘在這了。沒有編製,沒有五險一金,月工資1050元。

對於家家牆上掛著開國領袖畫像的村民來說,新來的大學生「村官」並沒有引起他們特別的關注。

村裡的殺豬手老康記得,以前來過一個家在本地的女大學生「村官」,偶爾跟著村幹部在街上晃晃,然後就沒影了。「她沒跟我們打過交道,我叫不上她的名字」。

秦玥飛成了賀家山村的村主任助理。沒有任何儀式,沒人知道他叫什麼,也沒人知道耶魯大學。

不過,他很快就出名了。

進村的第二天一早,一覺醒來汗流浹背的秦玥飛,抓起洗漱用品跑到澡堂。早晚沖涼,秦玥飛多年養成的習慣在村民看來有些「不自然」,消息立刻在全村傳開了。

「一天洗兩次澡?多浪費水。」「嫌咱村裡臟?」

這是秦玥飛在村裡的第一次亮相。

(二)

秦玥飛意識到,比生活習慣造成的誤解更糟的是,他是村民眼中的「外人」。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不被接受,那什麼都做不了。從那一刻起,他下決心「無死角」地融入賀家山村。

秦玥飛再也沒有早晨洗過澡。他脫下從美國帶回來的名牌鞋ECCO,換上解放鞋,把帶字母的T恤反著穿。他學著把褲腳挽到膝蓋,腳上蹬一雙「磨禿了皮」的解放鞋。過冬的時候,他跟村民要了件軍大衣。他儘可能只穿黑色,「便於大爺大媽認出我。」

他一有空就在村裡晃,聽不太懂衡山話,就扎進村民堆里跟著笑。村民遞上煙,他學著接下,把煙夾在耳朵上。後來,但凡村民有摸煙的動作,秦玥飛會立馬從褲兜里掏出打火機,給人家點上火,「速度比西部牛仔出槍的速度都快」。

秦玥飛在村民家聊天,村民遞上來的煙被他熟稔地夾在耳朵上。

幾個月後,頭一回有人敲秦玥飛的房門,「我家熱水器壞了,你給修修不?」秦玥飛笑了,他感到了一種接納。

從此往後,像是開了閥。

村民提的要求什麼樣的都有:小秦,我家屋頂漏雨,你給解決一下不?小秦,我兒子今年30了,還沒對象,幫著找一個不?小秦,孫女這道題不會,你會不?「那種感覺,像是『嫁』到了這個村。」

久而久之,誰家殺豬了,誰的膝蓋疼,誰家雞丟了,誰家閨女今年高考,誰家學費還沒著落,他心知肚明。

許多事秦玥飛處理不了,但他去做。隨身帶的本子里記下了村民的每一條需求,搞定一個就劃掉一個。

秦玥飛在為村子安裝網線。

(三)

總是該給村裡做點建設。秦玥飛問陳書記,需要建點啥,缺錢可以想辦法。

陳書記想了想說,修條水渠吧。「不過村裡拿不出錢。」

「村裡集資呢?」

「10個有7個在外打工,誰出這個錢?」

秦玥飛打算試試笨辦法。他脫下解放鞋,換上ECCO,穿上回鄉後再也沒動過的西裝,打上領帶進城籌錢。

「說『化緣』更合適。」上門100次成功一兩次,有時還被當成騙子。終於,北京的老同學牽線,秦玥飛一連跑了幾十趟,「下鄉」的故事反覆講,表格承諾書反覆填,終於圈了10萬塊回來。

綠皮火車是秦玥飛進城化緣常乘坐的交通工具。

回村後,秦玥飛卻發現,花錢比籌錢難。修不修繕,得投票通過才算。修水渠是人情和規則混雜的事。「裡面道道不少」「小心被纏上」,有人暗示他。

耶魯的學術浸淫在這時派上用場,秦玥飛草擬了議事與決策程序,工程怎麼整,誰來做,何時施工,讓村民盡情提意見。「方案四五十票當場通過。」事情相當順利。

可缺席投票的老劉家突然就不幹了。他到處跟村民說,別同意修,保證你們不吃虧。

老劉這麼一喊,原本同意的村民也不敢吭聲了。村幹部悄悄指點秦玥飛,「老劉這是要錢」。

沒來投票,按程序視為棄權,可直接施工。可村裡講交情人情,秦玥飛嘆了口氣,天天登門上劉家。一口一個「伯伯」,磨了一個禮拜,老劉終於鬆了口。

為了給村裡建成水渠,秦玥飛把花T恤反穿,跟村民一起下地幹活。

水渠完工後,養魚的、種田的、用水的,都高興壞了。秦玥飛如法炮製,推廣到養老院建設、路燈設置甚至信息化教學等項目中。

「只靠投票或只靠人情,解決不了村裡的事。規則和現實,放棄哪個都不行。」

秦玥飛說,他和好多村民、村幹部的感情是在「打磨」中培養起來的。他理解並尊重他們。

「那亞樂(耶魯)大學出來的小秦,本事蠻大的!」村民陳雲芝說,「別看跟我孫子差不多大,我孫子哪有他這本事啦。」

陳雲芝的鄰居告訴她,亞樂大學不得了,出了好幾任總統。小秦怎會差?

(四)

不外出的時候,每天至少到凌晨兩三點,秦玥飛還在他的「1950年的三級危房」里,思量著一個村的家長里短。村裡的明白人說,小秦解決的是村裡的事,添的是自己的「堵」。

一次電視台來採訪,有的村民在鏡頭前吵得不可開交。秦玥飛很平靜,「這是村民們表達心中想法和情緒的一種方式。他們沒有惡意,沒有針對性,也想解決問題。」

鄉村生活重塑了他的形象、言談與舉止。有人看到,他洗頭時蹲在地上,頭往前伸,拿茶缸從旁邊一隻大紅塑料臉盆里舀溫水往頭上倒,另一隻灰臉盆放在頭底下接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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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玥飛把一手好牌爛在手裡了。」耶魯同窗為他惋惜。在不少人看來,秦玥飛26歲以前的人生是照著「人生贏家」嚴謹編寫的。這一條路並不難,只需像其他同學一樣,選擇摩根士丹利、高盛、BCG……按部就班,保持節奏。

同學們一個個成家立業,在一線城市好地段買了房,換了車,家庭和樂。秦玥飛參加了數不清的朋友的婚禮。他說,「羨慕他們能盡孝。」

一個現實緊跟著他:耶魯畢業第7年,秦玥飛今年32歲,住在村裡,沒有成家。

去年,他過年看望爸媽的年貨是幾袋米,還有一些與村民們一起搞合作社出產的茶籽油。「村民知道我過年回重慶,執意送米到我家。」秦玥飛感激村民的好意,按市場價把米錢、油錢塞給村民。

秦玥飛常去賓大爺(中)家吃飯,常給小賓(右)講數學題,還送他一套《三體》。

2012年10月24日,秦玥飛通過直選當上了衡山縣人大代表。「這是我第一次參加選舉。」3547人,3027票,秦玥飛把這些數字刻在心裡。「都是一票一票投出來的。」秦玥飛說,比拿到耶魯錄取通知書都高興。

縣人大代表的身份成為秦玥飛為村裡爭取建設的「金牌令箭」。一項項「摸得著」的實惠在村裡落成——來村裡頭3年,他坐著綠皮車「化緣」籌到的80萬元,修了水渠,安了路燈,建起了養老院。又續了在衡山縣白雲村的三年任期。

殺豬手老康的月收入從2000元到了3000多元,學校莫老師的工資也直奔4000塊。

(五)

「你說小秦一個亞樂(耶魯)生,幹嘛跑到咱村裡來?」好多村民悄悄議論。有人說他是大領導家的孩子,改名換姓到下面「鍛煉」。

陳書記曾被「指派」到秦玥飛的老家重慶,看那個不一樣的「村官」家裡是什麼來頭。「爹媽都是普通工人」,陳書記拿回的結果有些出乎意料。

昔日同窗鄒韋說,秦玥飛在耶魯讀書期間,曾抽一年赴莫斯科做交換項目,去那兒的學費還是幾個特別鐵的哥們湊出來的。

在旁人看來是「堂吉訶德式」的行為,秦玥飛很淡定:「我是行動者,不是空想家。中國農村是「藍海」,該有人到這裡,為農民創富。」

秦玥飛與村民在苗寨里聊天。

公開數據顯示,短短十幾年,我國城鎮化率提高了18個百分點,超過1/4的農村人口在城市就業,從城市獲得收入,大部分時間在城市度過。相應的,許多鄉村只剩下白髮老者和垂髫少年。

「為什麼不通過產業扶持,讓村民有錢賺,吸引外出者返鄉?」到白雲村以後,秦玥飛帶著村民搞專業合作社,把麥田裡的糧食作物換成「香蓮」「茶籽」等經濟作物。他還找來一些大學生協助村民創業,計劃實現15個貧困村人均增收3140元。

秦玥飛陸續受邀參加了《財富》全球論壇、亞布力企業家論壇,也成了博鰲亞洲論壇、APEC青年創業家峰會的座上客。他與主辦方爭取發言的機會,逮住一切可以為新農村建設籌款的機會。馬雲、張亞勤成了他的微信好友,他的微博好友也增加了很多熱心公益的明星和企業家。

秦玥飛出席論壇,與高校教師交流。

有耶魯校友在「知乎」上表示,在基層從「村官」做起,不失為一條實現價值躍遷的經典路徑。

從地方組織部來的同志找到秦玥飛,希望他認真考慮調動或提拔。秦玥飛婉拒:「鄉村和土地是我適合的地方,我的價值在基層」。

秦玥飛的鄉村建設札記。

秦玥飛深知,中國有2948.5萬農村家庭生活在貧困線以下。中國還有約4000個村莊沒有通電,數千萬家庭喝不上乾淨水,一些人一年只能吃三次肉。「扶貧開發成效」前所未有被納入領導幹部的考核範圍。中國各級政府立下脫貧「軍令狀」,竭力幫助他們走出貧困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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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玥飛東奔西走,去民政部註冊了一個叫「黑土麥田」的公益組織。這個公益計劃努力的方向,是挖掘利用村莊自有資源,把有特色的農村專業合作社搞起來,幫農民致富。他試圖召集從哈佛、牛津、清華等名校畢業、願意致力於農村公共服務的學子,來中國鄉村進行建設。

他用1450塊的月工資,打了幾百分鐘的越洋電話,「年輕人的生命里應該有鄉土。田野里的事、農民的事關乎家國。」

秦玥飛與小夥伴們為黑土麥田公益組織錄製宣傳片,號召更多年輕學子加入鄉村建設。

(六)

2016年夏,一場「到麥田去」的計劃悄然興起。30多名「鄉村創客」從美國哈佛大學、澳大利亞國立大學、清華、復旦、中國社科院出發,分赴麥田。他們把「家」安在了湖南、江西、山東、廣東的10餘個貧困縣。

一年後,農家自製的「苞谷酸」,運到城裡賣出好價錢,可以給村民分紅。大品牌設計相結合的傳統苗綉,不僅讓民俗元素走出去,還實現了「一個包包帶領十人脫貧」。

全國第一個自行車租賃農民專業合作社也成立了。從此在兩個村落之間的一條六公里長的公路上,遊客與寫生者可以詩意地穿梭。

創客們成了山村與現實世界、山村和互聯網世界的一個介面。先進的市場化理念進入村子,鄉土民情回饋給這些年輕人生命的豐盈。

昔日好友許吉如問秦玥飛,「村官」第二個三年任期滿了要去哪裡?「留在黑土麥田。」秦玥飛發自內心喜歡泥土裡「長出」的生活,「感覺這6年過得特別實在。」

秦玥飛喜歡村民,喜歡村裡的孩子,他能叫出孩子們的名字。

很多人問秦玥飛,「是什麼驅動你在村裡呆6年?」他說很簡單,「每人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願望,我希望我們村村民能夠實現。」

對理想主義者來說,地上滿是「六便士」,他卻抬頭看到了「月亮」,並以此為珍貴。

秦玥飛的言行悄然影響了很多人。每天,數以千計的網友通過微博在秦玥飛的演講視頻下面留言。「實踐理想主義者,說的就是他吧。」

秦玥飛在冰雪天搭乘大巴進城,小狗到村口送他上路。

秦玥飛的枕頭底下壓著兩本書,其中一本翻到破舊,那是英文版《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翻開一頁,有這樣一段:「我們被天空迷惑了太久,似乎已經忘了大地才是我們身處其中,並終將回歸的地方。事實上,負荷越重,我們的生命越貼近大地,它才擁有越真切的實在。」

監製:趙承 崔俐莎

策劃:劉江 吉哲鵬

文字記者:張漫子 白田田

視頻記者:韓曦樂

文字編輯:劉江

視頻剪輯:韓曦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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