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才是《紅樓夢》中真正的大徹大悟者？

在浩瀚無比的中國小說文學海洋中，有不少作品都能直抵人類心靈深處最柔軟的部分，譬如《聊齋》、《西遊》，又如《水滸》、《三言》，讀之如捧般若，到痛快處，若飲醍醐、灑甘露，直趨化境。

若論出神入化，最難通曉者，非《紅樓》莫屬。曹公以真假手段造一大觀園，引人入夢，滿目看來皆是情天孽海之色境，實則無處不指點迷津也。故有云：《紅樓》之真面目，乃悟書也。

其中人物，或為痴夢仙姑，或為鍾情大士，或為引愁金女，或為度恨菩提，皆是擺渡於靈河岸邊引人入彼岸世界的天國神祇。她們無一不歷經「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之徑，是世間人物的鏡像與化身。

故後人讀《紅樓》，向來自喻為書中人物，也同曹公如椽妙筆行走在西方靈河岸邊。《紅樓》一書，生死、盛衰、離合、虛實、真假……無一事不顛倒錯綜，這合了太虛幻境賈寶玉親眼所見的那幅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那貫穿於全書收尾的一僧一道，被僧道所度化過的林黛玉、薛寶釵、妙玉，被僧道所引渡的甄士隱、賈雨村、柳湘蓮，被僧道所點津過的賈瑞，以及終日捧著《太上感應篇》的賈迎春、過著青燈古佛生活的賈惜春、只愛燒丹鍊汞的賈敬、只知吃齋念佛的王夫人、命人抄經修福分的史太君、一粒米一聲佛的鴛鴦、一天要念幾千句「阿彌陀佛」的劉姥姥，還有清虛觀里被人稱為「老神仙」的張道士和水月庵里的老小姑子們，甚至是專搞邪魔歪道的馬道婆……這些人中，或男女老少，或僧道士俗，都是曹公在紅樓因果路上所布下的棋子。有的在修行路上走火入魔，有的求個心理安生，有的為人，有的為己，都最終沒有修到解脫涅槃之境。

在這些人中，只有林黛玉的前身，是西方靈河岸上的一株絳珠仙草，那每日以甘露澆灌它的就是前身為神瑛侍者的賈寶玉。與其說，寶黛二人是因情而同下世為人，演繹了一回在人間註定為悲劇的宿命，不如說，他們是歷經轉世而度化世人的一對仙侶。

在《妙法蓮華經》中，載有與寶黛因緣極其相似的一段故事。釋迦牟尼前世為儒童，見一名為瞿夷的女子手持七枝青蓮，心生喜歡，以五百錢買其中五枝以供佛，瞿夷見之，心生感念，故許願來生與儒童結為夫妻，永不相離，儒童默應。燃燈佛見儒童敬佛之功德，許之歷經九十一劫後轉世為釋迦牟尼，瞿夷亦隨之下凡，歷經情緣，助成道業。

不知曹公是否有意為之，《紅樓》寶黛的因緣宿命，與經載中儒童和瞿夷幾乎如出一轍。釋常惺法師嘗言：「佛善用愛情成大悲心」，那麼遣化為人的釋迦牟尼也必歷經與前世瞿夷的愛情，方能豁然悟得宿業因緣。

由此，天上的神瑛侍者幻化成人間俗之又俗的一個俗物賈寶玉，因為，只有遷就了臭皮囊，方可通達真境界。在天上的神瑛侍者以「侍者」心境度化著身旁的每一個生命，包括那株病弱枯萎的絳珠仙草。在人間的賈寶玉雖處主人之位，亦懷抱侍者心境，對任何人都不分尊卑貴賤，可謂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

身為婢妾的平兒與賈寶玉生辰偶對，前來磕頭叩拜，賈寶玉也連忙跪下，作揖不迭，他忘記了主子的身份；怡紅夜宴之後，賈寶玉收到來自於妙玉的賀帖，在邢岫煙的指點下才謙稱為「檻內人」，因為他不像妙玉那樣對人事有分別心；踱入惜春的暖香塢，見妙玉惜春二人對弈，賈寶玉尚不知以「從來處來，往去處去」回應妙玉的機鋒；寶琴來了，賈母待同親孫，寶玉毫無不悅之心；賈環用燭台熱油燙傷了他的臉，寶玉竟也毫不嗔怪；在丫鬟群中，與其說賈寶玉是主，不如說他是那十七八個丫頭的「護花使者」。就算不相干的傅秋芳家婆子對他說三道四時，他也照樣兒還和燕子、魚兒、星星、月亮說話，一副「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的心態。

正如他一落地就口銜寶玉一樣與眾不同，他的言語行為在眾人看來是十分怪異的。當日寶玉悟禪作偈，林黛玉見了反問：「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可以說，「明明知道，而不知道，身心化為道」正是賈寶玉的可貴可堅之處。與靈巧的林黛玉相比，他親身驗證了《道德經》中的精髓：「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

林黛玉也獨具一雙天眼，能辨偽存真，識得賈寶玉的佛心，與賈寶玉在愛情路上攜手共修。所以，當所有人，甚至聰慧若湘雲，澄澈若寶釵，賢惠若襲人，都勸導賈寶玉專念經濟仕途時，只有林黛玉素日認賈寶玉是個知己，從不說這些話。她懂得賈寶玉的咕咕噥噥，聽得賈寶玉的長吁短嘆，所謂：識得「真寶玉」者，顰卿也。

寶黛二人的可圈可點處，正是在一個「真」字。林黛玉動的、守的、為的，全是自己的一番真情，而賈寶玉尋覓的，也是於渺渺茫茫天地中至堅至貴的一顆真心。

《莊子》有云：「緣而葆真，清而容物」，說的就是賈寶玉的這種境界。寶玉生來口銜一塊玉，以史太君為首的所有家人都視之為稀世珍寶，而賈寶玉則不然，完全不在乎丟了、扔了、砸了這塊玉。與其說，這是賈寶玉的命根子，不如說是他人的。

居住在豪門府第中的一家人，待賈寶玉如寶似玉，他是府中的第一等富貴閑人、快樂王子、混世魔王。但這所有的名頭，都是他人附加給賈寶玉的身外之物。他偏偏不按眾人設計好的軌道走，情願做一個混跡在丫鬟堆里的異端。沒有一顆清凈無染的真心，誰人能逃得過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的浮華誘惑？但生存在血腥與腐朽的環境中，他還是迷惘了，一步一步地點醒他的是素日互相視作知己的林黛玉。

纏陷最深之中，其實早已埋下了解脫之種子，只須一縷清泉的灌徹，他就可以走出這個骯髒的泥淖世界。這個拉他一把的，只有也同樣許下了「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之願的林黛玉。

賈寶玉聽罷《寄生草》，看罷《南華經》之後，立案占偈一則：「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林黛玉則說「無立足境，是方乾淨」才是盡善；林黛玉發出「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的天問之思，賈寶玉聽後則慟哭絕倒在山坡上；賈寶玉向林黛玉講出「親不見疏，生不僭後」的話，林黛玉回道「我為的是我的心」。可見，林黛玉的愛情也並非自私的，她的步步機鋒，都如利劍般穿透他心，為他指點迷津、魔障，最終大徹大悟。賈寶玉回應的那句「我也為的是我的心」，不正也應了他撒手塵寰時的那句「我已經有心了，還要玉作什麼」？

當愛情被悲劇推向深淵，寶黛在大悲大痛之時只對坐著嘻嘻傻笑，這不正像是佛在靈山會上拈花一笑的場面么？由愛到入魔，到痛到瘋傻，再到此時此刻，笑笑相對，心心相傳，才算是真真正在地歸復到了原本了。

記得那日，寶玉尚未領悟之時，黛玉來了。發問：「寶姐姐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今兒和你好，後來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不和她好她偏和你好你怎麼樣？」

寶玉思索半晌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黛玉復問：「瓢之漂水，奈何？」「水止珠沉，奈何？」，寶玉才堅定答曰：「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雲遊在紅樓一夢裡的賈寶玉，從此才真正地了悟了。

除了林黛玉，金釧、晴雯、王夫人、秦可卿、鴛鴦、齡官……這些他身邊的世間人物，都讓他最終領悟了悲劇人生的內核，而林黛玉就像是他的繆斯女神，讓他走向自性澄澈光明的超脫之路上。林黛玉的《葬花吟》、《桃花行》、《秋窗風雨夕》和《五美吟》，是她早已深深地認知到命運悲劇的見證。她知道，一生因緣，全憑因果，人力所不能逆也。所以，她一早就看穿了人生的本質，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冷清？既清冷則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可謂已是先於他人通曉了「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道理。

在林黛玉的眼裡，花開花落，就如人生的離合聚散，本是天地間的常情，人卻反以為是悲劇。其實，這所謂的悲劇不過是天地的本來面貌而已，人類怎麼可能逃遁呢？可以說，如果沒有林黛玉的存在，賈寶玉的回歸之路一定遙不可及，也到不了終極的凱旋門。她所報的恩，除了淚水之外，還有這一路走來的點津。

《長阿含經》雲:「無有男女尊卑上下，亦無異名，眾共生世，故名眾生。」寶黛二人眼中所見，正中此言。在他二人看來，世間的一草一木，一蟲一鳥，都和人一樣平等，都和人一樣具備靈性，以及佛性。故而，林黛玉的葬花、詠菊、和丫鬟作朋友、教鸚鵡念詩、等大燕子回家，這一系列的行為也不難理解了。同理，賈寶玉和僕人丫鬟打成一片、愛人勝過愛己、自詡為一塊至濁至愚的頑石、從不和姐妹們爭寵、和魚兒燕子說話、對星辰月亮嘆氣的這些行為也不再是痴呆作為了。

寶黛二人的作為，是天人感應的寫照，是深諳宇宙之道的見證，所以，在他們看來，世間哪有貴賤親疏之別呢？佛教所講求的「眾生平等」，他二人早已吃透了。而相比而言，自恃恍若出家為尼的賈惜春卻一派「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的冷心狠意，怎見得自性光明，更何談佛家之大慈悲呢？自詡「檻外人」的妙玉對一個臟老婆子用過的茶杯尚且不容，怎見得其平等無二之心？妙玉惜春二人，看似內慧，實則不諳佛法，在修持境界上更談不上什麼上乘。

所以當日妙玉聽到了寶玉的那句賠笑話「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之後，彷彿一瞬間被揭開了面具一般，色厲內荏，轉而在打坐時就走火入魔了。而賈惜春，雖不如妙玉那樣邪魔纏擾，追求一念不生,萬緣俱寂的絕滅境界，卻也只入了「不作狠心人,難成自了漢」的小乘佛學境界而已。

賈寶玉呢，深諳佛家慈悲情懷，在聽罷了劉姥姥胡謅的故事後，尚且還要為這位貧婆子謀劃修廟得香火錢使，這般體下憐貧的菩薩心腸誰人有之？生於繁華之中，而不生迷戀之心，終與淪落之時，他也並無慘淡之意。賈寶玉就像是一個夢遊者，經歷了一場盛筵必散的繁華之夢，最終領悟了《金剛經》所說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這和林黛玉的那種「筵散花謝，不如不聚不開」何其一致？

所以，若要選出《紅樓》中真正的大徹大悟者，惟有寶黛二人。曹公當日著《紅樓》，曾自題一絕：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這個「痴」字，世人皆病之，他獨視為珍寶。縱觀《紅樓》百二十回，曹公毫不吝嗇地將這個「痴」字送與了賈寶玉和林黛玉二人而已，寶玉喚作「痴公子」，而黛玉喚作「痴顰」。

只有寶黛二人，懷抱著一顆痴心，亦是一顆赤子之心。他們明白，「凡有所相，皆是虛幻」，所以有拋除萬事的決絕心；他們深知「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所以緣而葆真，清而容物。

最終，黛玉鐵了心腸焚稿絕望而死，寶玉冷了心腸遁入空門。旁人都道「黛玉害了相思病死的」，寶玉也兌現了他當日許下的「你死了，我當和尚去」的誓言。不過，他們所經歷的了悟之路，在旁人看來，也如《枉凝眉》中所唱，如鏡花水月一般。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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