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克蘇魯的創造者討厭海鮮，卻喜愛滑膩的觸手

知識 06-04

本文作者「未來事務管理局」，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喂！不要用那麼多眼睛看著我啊!

編者按：幾天前有人告訴我，豐富就是恐怖。我不解，他舉了個例子：蒼蠅的複眼中有幾千個太陽。我開始想像，把草間彌生阿姨的圓點圖案換成觸手、眼球和毛孔會怎樣？然後，我捧起了伊藤潤二和洛夫克拉夫特。

今天的文章信息量很大，所以導語應該短一些，你們儘快去感受那種密集吧。

注意：本文配圖可能會引起不適，密恐患者慎入

HP·Lovecraft，愛手藝老師。著名恐怖文學作家。創造了古神克蘇魯，其實是個章魚怪。

他善於描述水裡的怪物：蛙狀的嘴，鱗片，觸角，鰭，但討厭海鮮。

海鮮燴面？拿走！（圖源：yoggoth）

他對水生觸手生物的喜愛簡直是控制不住。在第一部作品《敦威治恐怖事件》里，一個女人跟名叫Yog-Sothoth（來請跟我一起念）的外星觸手怪生了孩子；十幾年後，日本大觸前田俊夫想起了這事，於是畫了18禁H漫《妖獸教室》。

還有大量廢萌系/18禁作品，那些邪神變蘿莉的，都皈依了克蘇魯。而《潛行吧！奈亞子》、BL神漫《帕塔利洛》、《沙耶之歌》（這就是《克蘇魯神話》書腰上印著虛淵玄的原因）和遊戲《機神咆吼》雖然各種玩梗，但基本已經脫離了克蘇魯神話的內核。因為無論結局多慘，男主至少都能和阿薩托斯、奈亞拉托提普等各路邪神化身的美少女過上一段沒羞沒臊的日常生活。在真正的克蘇魯神話里，主角怎麼可能這麼幸福。

而且前田在訪談中透露，當初是為了規避日本審查法，才把丁丁換成濕噠噠的觸手，才不是一開始就喜歡觸手play。

哦，左邊就是人家的本體啊（圖源：《潛行吧！奈亞子》）

假如你留心觀察日本，還會在日漫、柏青哥店（彈子賭博街機廳）和戀愛養成遊戲里找到大量克蘇魯神話的痕迹，比如觸手play啦，毀著地球玩的史前巨獸啦。但儘管ACG文化將克蘇魯神話做了大量世俗化解讀，但恐怖文化的根源，依然可以在洛氏理念中尋到根源。

翻開《克蘇魯的呼喚》，我們能找到這些痕迹的根源：

人類居住在幽暗的海洋中一個名為無知的小島上，這海洋浩渺無垠、蘊藏無窮秘密，但我們並不應該航行過遠，探究太深。

根據這段奧義，對應現實中的恐怖元素，無外乎三種：

看不到臉的貞子，沒有眼睛的俊雄，除你之外大家都聽不到的聲音，這些未知、看不清、無可名狀的存在——不應航行太遠、探究太深

冥府、結界、神域、深淵，封閉的、幽暗的、冰冷的地方，與外界、文明乃至理性分離——幽暗的海洋，名為無知的小島

膝蓋爬滿的藤壺，肢腕蔓生的章魚怪浮世繪，更多的不說了怕你們不看了，這些來自神秘水域的無窮肢體——浩渺無垠，蘊藏無窮秘密的海洋

告訴你們待在屋子裡不要出來（圖源：yiliart）

換句話說，這麼多年，那些讓你san值狂跌、脊背發涼的東西，一直沒變過。

一、吾之名，不可說

很久以前，有這麼種說法：向洛夫克拉夫特老師致敬，首先得會起名字。

在1920年代之前，洛氏一手開創的「克蘇魯神話體系」像一本專收奇名怪姓的字典——R"lyeh,Cthulhu, N"kai, Shub-Niggurath這些臉滾鍵盤打出來的名字，彷彿《魔戒》里的黑暗語，成為流行於小圈子裡的邪惡用語。一旦他新造了哪個名字，你就可以像維基百科收錄詞條一樣借用過來。

於是，《克蘇魯的召喚》里，R"lyeh拉萊耶是舊日支配者克蘇魯所沉睡的海底古城：高級祭司說，當星辰運轉到正確的位置，拉萊耶將再次升出海面，地底的黑暗邪靈也會鑽出大地。

克總發糖了（圖源：yiliart）

到了日漫中，則畫風突變：眼前可愛的美少女自稱是來自拉萊耶星的宇宙人：「少年呦，把你體內的特殊能力貢獻給宇宙，打倒Yaddith（亞狄斯）星的邪惡力量吧！」

上述中二橋段來自水上悟志的《星光防衛隊》，看似是個正常的校園戀愛番，但是等等，其實你是克蘇魯本人吧這位少女！

《星光防衛隊》（圖源：水上悟志）

1980年的《克蘇魯故事新編》中，拉姆齊·坎貝爾如此評論：頭30年里，粉絲們瘋狂模仿洛夫克拉夫特，也不知道克蘇魯擊中了阿宅們哪根神經。洛夫克拉夫特從1940年起在日本出現，待角色扮演遊戲《克蘇魯的召喚》1986年被Hobby Japan首次引進，正趕上日本80年代的恐怖熱潮，徹底火遍島國。

小中千昭就因為牛頭不對馬嘴地引用克蘇魯名字而特別出名。比如，動畫Armitage III里的機器人名，出自《敦威治恐怖事件》里的暴躁老教授。同樣，《數碼寶貝》里的Hypnos，Yuggoth，Dagomon，Shaggai，皆川亮二《ARMS》里的戰鬥機甲Lavinia Whateley，Dunwich，Kadath，也都是這麼來的。

Armitage III（圖源：pioneer.com）

小中千昭承認，TV動畫人被死線逼得緊啊，從洛氏神話中借詞的好處就是省時高效。然而日語有一種奇特的特性：日語是表音文字，那些故意讓人拼不出來的英文，不可避免地要被譯成可讀的片假名——Cthulhu變成クトゥルフ，羅馬音類似於「Katulf」。

然而，克蘇魯神話中的生物有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外貌奇特到難以形容、名字奇特到難以拼讀：「它的樣子無法讓人說清楚，任何一種語音都無法形容這種如同地獄般瘋狂的、違背所有的事物、力量和宇宙法則的東西。」名字的不可讀是恐懼的第一步，就像英國巫師小聲念出「伏地魔」都要打個哆嗦、彷彿san值降低。

你的（克蘇魯）名字（圖源：cthulhuswitnesses）

鄧布利多有言在先：對一個名稱的恐懼，會強化對這個事物本身的恐懼，結果，洛老師辛辛苦苦生造出來的古怪辭彙，被日本人愣是讀了出來，好在這種借用和上下文無關，也算是營造了一些恐怖的反差萌：那個粘著你的JK制服美少女突然說，她的全名叫奈亞普拉提托……

來，借你包紙巾擦汗。

二、歡迎來到寂靜嶺

在日本神話恐怖故事集Night Voices，Night Journeys（2005年由黑田大紀出版社出版）中，米澤嘉博和星野聰以一篇長達50頁的文章，梳理了洛氏在日漫中的沿革，其中提到，如果你發現一個迷霧籠罩、怪事頻發的海邊小鎮，它的原形多半跟克總有關係。

印斯茅斯，克蘇魯世界的熱門景點，洛夫克拉夫特虛構出來的小鎮，首次登場於《塞勒菲斯》中，本來位於英格蘭，後來在《印斯茅斯疑雲》中改到了位於馬薩諸塞州的港口城鎮。《敦威治恐怖事件》同樣發生在鳥不拉屎的山間荒村：

稀疏的房屋意外地千篇一律，全都一樣衰老、骯髒和破敗。你偶爾會在崩裂的門前台階或遍布石塊的山坡草場上看到一兩個飽經風霜的孤獨身影，不知道為什麼，你就是不想向他們問路……

鳥不拉屎的海邊小鎮（圖源：cthulhuswitnesses）

後來，以印斯茅斯為原型的小鎮在克蘇魯向日漫中被頻繁提及。1963年，水木茂（《咯咯咯鬼太郎》的作者）的《地底の足音》，改編了《敦威治恐怖事件》，保留原作劇情，但改了人名，把故事發生地搬到日本農村。八房龍之助的《朦朧月傳奇》也有類似改編——主角在拜訪一座日本沿海小城時，發現村民都變成了魚人。

伊藤潤二被公認最具洛氏精神的《漩渦》，緣起於名叫黑渦的海邊小鎮，背山面海，民風淳樸，但有如受到詛咒一般漸漸出現各種漩渦：先是水流、風、煙霧、房屋、道路，然後是人體甚至時空，整個鎮子被捲入噩夢，變異的居民無法逃出，救援人員無法進入。Konami開發的《寂靜嶺》曾請伊藤潤二參與制作，遊戲史經典場景，那座迷霧籠罩、鬼影幢幢的Silent Hill鎮，其獨具特色的恐怖里無疑也有伊藤潤二一份功勞。

寂靜嶺歡迎您（圖源：《寂靜嶺》）

為什麼怪事總是發生在小鎮？因為遠離塵囂的地方逃不出去，人心最為愚昧、最容易感染。克蘇魯神話的經典小鎮，製造了一個與文明世界隔離的場域，把現實世界中的人物拖入「異世界」，或者說，小鎮本身的力量吸收了人的心靈，使人們的幻覺和潛意識物質化——黑渦鎮由於建在巨大的旋渦狀遺迹上，因而產生了輪迴的詛咒，逐漸滲透、異化村民的心智。

眼熟嗎，這種小鎮就不就是人類社會的縮影。再讀一遍那句話：人類居住在幽暗的海洋中一個名為無知的小島上，你就會聽到洛老師的暗暗呢喃。為什麼要逃出來呢？逃不掉的，默默地無知地死去就好了。

三、喂！不要用那麼多眼睛看著我啊！

原旨克蘇魯神話中，所謂的「豐富」停留在概念階段，比如多腳章魚，巨大肉塊，擁有無限知識與力量、千萬種外貌的古神，最多就也阿撒托斯這樣「黑暗、混沌的巨大不定形團塊。」

不過這些怪物的共同元素，就是信息的極大豐富——外在，是以幾何級數增長的器官，複雜的肢體結構，無限變化的外觀，內在則是無窮無盡的智慧和力量。

先看洛氏對神們的描述：

克蘇魯：「一頭略有人形的怪物，頭部類似章魚，面部是無數觸手，覆蓋鱗片的身軀有著橡膠的質感，前後肢都長著巨爪，背後拖著長而狹窄的翅膀。」

深潛者：「身體的大部分都光亮滑溜，但背上有著帶鱗的高脊。那身形有著人形的模糊特徵，而頭部卻是魚類的，長著從不閉合的，巨大、凸出的眼球。在脖頸的兩旁，還有不斷顫動的鰓，長長的手腳上都有蹼。」

喂喂！不要用那麼多眼睛看我啊！（圖源：Craig J）

隨便抓一段場景描寫，也充滿了密集的意象：瘋狂乘著星空下的狂風……幾百年屍體磨利的尖牙和鉤爪……滴血的死屍騎著從彼列被埋葬神殿的漆黑廢墟中飛起的蝙蝠大軍……

這種文字轉化成圖像會怎麼樣？日漫利用視覺優勢，將這種「豐富」逐漸發展成開掛一般的密恐畫風——想像把草間彌生阿姨的圓點圖案全部換成眼球、毛孔、吸盤或觸手吧。

簡單一些的是多足生物，比如九頭蛇——士郎正宗的早期代表作《仙術超攻殼》融合了印度、日本和洛克拉夫神話，大BOSS是一隻將世間惡行全部吸收的九頭龍，結合了「八岐大蛇」和「克蘇魯」的形象，成為大銀河人民帝國用來凈化世界、封滅業障的工具。九頭龍的脖子彎彎曲曲捲成巨大扭扭薯，盤踞在柱子上互相撕咬的畫面自不用說，其他怪物也是同一畫風：頭部眼睛密布的章魚怪，多頭多足、觸角橫斜的水生蟲。

《攻殼超仙術》（圖源：士郎正宗）

伊藤潤二老師的拿手好戲是把簡單原件無限重複：不是《魚》里湧上東京街道的魚人大軍，而是《漩渦》那種基礎的幾何圖形：螺旋結構。

伊藤筆下的螺旋覆蓋宇宙萬物，風是旋風，河裡有漩渦，草葉打卷，除了物體本身成卷，非螺旋形的物體表面也布滿漩渦。

真·自來卷（圖源：《漩渦》）

然後是人，黑渦鎮的居民漸漸地對一切旋渦狀東西陷入迷戀或者恐懼，頭髮打卷，舌頭打結，身體彎成大大泡泡糖。男主老爸是第一個犧牲者，生前喜歡收集一切卷狀物，吃飯時因為飯里沒有螺旋狀的配菜而掀桌狂怒：

沒有鳴門卷（魚板）的味噌湯怎麼能叫味噌湯！

不行啊！洗澡水也得有漩渦！（圖源：《漩渦》）

儘管伊藤老師好心加入日式冷幽默，無處不在的螺旋結構依舊叫人不寒而慄。它亘古常在，黑渦鎮居民的慘狀對其來說就像一段短暫的插曲。諷刺的是，它並非有意干涉人類——不是漩渦闖入了人的生活，而是人類不小心把家園建在了漩渦上面，最後整個小鎮被抹去。人類怎樣，與漩渦無關。難怪有人評價，伊藤潤二的《漩渦》作為驚悚故事中的非人角色，其出彩程度完全可以與洛氏「外層空間的顏色」相提並論。

黑渦鎮地下的螺旋遺迹（圖源：《漩渦》）

當然，日本恐怖給洛氏作品融入了太多的性元素，若他老人家某日掀開棺材板出來散步，可能會被後人對克蘇魯的H向改編嚇一跳，但他對人類共性的剖析，到今天依然準確。無論ACG和克蘇魯神話、東洋和西洋的怪力亂神如何交織，密集之下，我們害怕的東西竟然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