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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的學習(上):碑與帖,明理法,筆墨,造形意識

書法的學習(上):碑與帖,明理法,筆墨,造形意識

崔自默

1967年生於河北深澤。理工科學士、碩士,藝術史學博士。2012年榮獲聯合國教科文國際民間藝術組織「文化藝術特別成就獎」,同年成立「崔自默民間藝術研究與發展基金」、「崔自默跨國藝術工作室」。被聘「北京市慈善基金會形象大使」、「中國殘奧會愛心大使」、「北京旅遊文化使者」、「2012(倫敦)奧林匹克美術大會藝術指導委員會主任委員」、「IOV中國形象大使」等。主張「藝術之精神,科學之思想」,「三新主義」,當代「新國學」運動主要倡導者與踐行者。發明「默紙」,倡導「慢步主義」(Sysism)。藝術創作包括書法、篆刻、國畫、油畫、瓷器、雕塑、裝置、漫畫、攝影以及寓言、詩歌、散文、隨筆等。藝術作品名列「中國當代國畫藝術家個人價格指數排行榜」第一名,開啟中國畫價格的「平方寸時代」。主要著作有《為道日損》、《章草藝術》、《藝文十說》、《蓮界》、《得過且過集》、《心鑒》、《心裁》、《視覺場》、《我非我集》、《八大山人全集》、《花有花期》、《默語默畫》、《默禪》、《世界名畫家:崔自默》、《我們是一群智慧的魚》等。擁有國內個人最大的藝術類門戶網站「崔自默文化網」(www.cuizimo.com)。現為國防大學美術書法研究院院長、中國書畫協會主席、文化部中國藝術研究院專職創作員。

書法的學習(上):碑與帖,明理法,筆墨,造形意識

安心,用心,放心,注意,滿意,問學的三心二意法

碑與帖

作者:崔自默

(一)碑帖之分

1.碑帖

碑,即刻石書法,包括碑碣、摩崖、墓誌、造像、界石、塔銘、刻經等,多以拓片形式存在。

帖,原指縑紙上的墨跡書法,後也指這些墨跡的影印或翻刻本。

碑與帖,書法風格面目不同,此因它們的本來功用不同。碑刻是嚴肅的事情,所以書法亦多樸厚莊重;而帖書多為信札隨筆,所以無多拘束,揮灑自然。

從書法學習實踐而言,從碑入手還是從帖入手,的確會產生風格上的明顯差異,但是,這種差異,大多還只是停留在臨書範本的章法和結體等基礎階段,倘若具體而微到用筆,則無論是碑是帖,都會統一起來。至於南北之爭,只是一個面目和風格上的粗略的區分而已,假使針對不同書家的不同作品,就會因不同的欣賞者而產生出不同的感受來,所以宜乎辨證對待,具體分析。

2.南北之爭

自宋徂清,書法學上有一公案,即所謂「北碑南帖」或謂「南北書派」的問題。宋人趙孟堅及清人阮元都有論述,認為北派和南派各自衍成體系:北派以碑學為宗,以趙、燕、魏、齊、周、隋為序,代表書家有鍾繇、索靖、崔悅及歐陽詢、褚遂良等:南派以帖學為宗,以晉、宋、齊、梁、陳為序,代表書家有王羲之、王獻之、智永、虞世南等。由於對南北書風的認識角度不同,對碑帖派系特點的理解不同,後人對上述說法一直多有異議。

清包世臣著《藝舟雙楫》,其後,康有為作《廣藝舟雙楫》;道咸後,碑學中興,至咸同間,碑體書法蔚為風氣,此與二人的尊碑鼓吹關係甚大。 在包、康二人之前,樸學大師阮元作有《南北書派論》和《北碑南帖論》,指出「古人書法未有不託金石以傳者」,「短箋長卷,意態揮灑,則帖擅其長;界格方嚴,法書深刻,則碑據其勝」,為晚清「尊碑論」奠定了基礎。

康有為「尊碑」而「卑唐」,認為阮元關於碑體書法的認識完全正確,雲「此蓋通人達識,能審時宜,辨輕重也」。康氏在藝術觀念上講究「時宜」,與其在政治上主張改良相侔不乖。「碑學之興,乘帖學之壞,亦因金石之大盛也」,「乾、嘉之後,小學最盛,談者莫不藉金石以為考經證史之資」,「南北之碑,多嘉、道以後出土者」,「出碑既多,考證亦盛」,這些事實,都是康有為「尊碑」的客觀條件。「迄於咸、同,碑學大播,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寫魏體,蓋俗尚成矣」,時風雖已至此,康有為卻沒有忘卻「物極必反,天理固然」這一自然法則。

在《廣藝舟雙楫》中,康氏梳理六朝碑版流變之跡,綜論其得失,使碑學獨立,與帖學對峙。他發現,流傳下來的法帖真品,已不多見,所以古人面目模糊,師之難工;而另一方面,清之法碑者,則知情善變,各能獨絕。因為無帖,所以「不得不」尊碑,這是客觀原因所決定。同時,康氏列舉出尊碑的五大理由:「尊之者,非以其古也;筆畫完好,精神流露,易於臨摹,一也;可以考隸楷之變,二也;可以考後世之源流,三也;唐言結構,宋尚意態,六朝碑各體畢備,四也;筆法舒長刻入,雄奇角出,應接不暇,實為唐宋之所無,五也。」前三條,是從書學研究的資料方面出發,而後兩條,則為書法實用角度著眼,言之有物。

《世說新語·文學第四》記述:「褚季野語孫安國云:『北人學問淵綜廣博。』孫答曰:『南人學問清通簡要。』支道林聞之,曰:『聖賢故所忘言,自中人以還,北人看書如顯處視月,南人學問如牖中窺日。』」南人北人,其性格固有差別,倘能綜合之如「南人北相」或者「北人南相」,則是有福之人。南帖與北碑,其區分雖也容易,但若能跨越地域特徵而融合南北,是為「全其性」,其書法營養當然齊全,面目自然可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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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習書步驟

1.選帖

古人臨習書法,以墨跡為上選,然而因為其畢竟難得,所以,原拓佳本,即便只留下殘破數行,也甚寶之,專心揣摩,潛心研習,而後有成。今人則無此遺憾,因為,歷代碑版法帖出版者不計其數,應有盡有。不過,習書之初,如何選帖又成了問題。

於帖本身,質量越高越好,即帖需要經典、標準、清晰,便於臨摹,便於體會筆法等書法要素,所謂「善本」為上選,如宋拓本《十七帖》即是。面對傳世「善本」,如臨真面,自然會令人肅然起敬。「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斯為下矣」,擇善而從,對於學習書法的選帖一事尤然。

重要的是,應該選取自己喜歡的書體和字帖。篆書、隸書、章草、楷書、行書,喜歡哪種書體,就可以優先臨習之。性之所近,樂而不疲,才有耐力對待,才容易進步。先臨寫哪種書體,也大可不必拘泥於成見。不要人云亦云,適合於別人的字帖,未必就適合自己。不過,一旦選定某家某帖,最好臨寫一段時日,能背臨尤佳,莫可朝三暮四、一曝十寒。

出奇,是選帖的另一奧妙,能在他人習以為常的地方,發現常人注意不到的書法特點,然後誇張之、發揮之、完善之,就能方便地走出自己的書路。齊白石的篆書和篆刻,取法《祀三公山》和《天發神讖》,整理完善,面目為之一新。

2.讀貼

讀帖,不說看帖,道理正在於其用心。古代書家都深諳讀帖三昧,視之為創作之津渡。宋姜夔在《續書譜》中說:「皆須是古人名筆,置之几案,懸之座右,朝夕諦觀,思其用筆之理,然後可以臨摹。」黃庭堅在《論書》中說:「古人學書不盡臨摹,張古人書於壁間,觀之入神,則下筆時隨人意。」讀帖而琢磨、而「書空」(不動筆墨而心中臨摹),對時間寶貴者是一捷徑。

讀帖一點也不比臨帖次要,而實際上,某帖的主要風格、章法、結體、用筆、使轉等等特點,往往是在讀帖時就領會到的。當然,這種讀帖,是認真細緻的,是內行的看門道,不厭其精微,不厭其細妙。臨某帖,須得其要領,因此讀帖的過程至為關鍵。如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為「歐體」代表作,其書剛健險勁、法度森嚴,秀麗中暗含奇崛,讀之應見,臨之始得。

讀帖,固然是個理性的過程,但也有個熟能生巧的問題。讀帖過程,是「眼高手低」道路的必然台級,是提高欣賞和審美判斷力的必然訓練。習慣了讀帖的理性思維之後,便能使臨帖的過程事半功倍,最終獲益於書法的創作階段,所謂「意在筆先」、「心摹手追」,信非虛語,惟真讀帖者體味之。

3.臨帖

學習中國書畫藝術,都講究臨摹。臨摹,是掌握基本技法的主要手段和重要階段。學習書法,臨帖是脫離紙上談兵的必經之路。

臨與摹有異。清周星蓮《臨池管見》謂「初學不外臨摹,臨得其筆意,摹得其間架」。朱和羹《臨池心解》謂「臨書異於摹書。蓋臨書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筆意;摹書易得古人位置,而多失古人筆意。臨書易進,摹書易忘,則經意與不經意之別也」。「 經意與不經意之別」,此語頗為中的。

初學書者,一般都經由描摹到臨寫的步驟。描紅、拓摹(仿影)和雙勾等方法,都重於「摹」,在兒童學書法的初期常使用。這些方法的優點,是具體、貼切,可以幫助學書者注意到起筆、收筆、轉折、點畫等細節結構,提高認識和分析書法造形的能力,但是,因為這些方法過於死板和機械,不利於最終離帖創作。臨,又分為對臨、背臨、意臨。對臨,就是面對、對照、比較著臨帖;背臨,類似對臨,只是字帖在心中而不在眼前。臨的目的,就是要使自己所寫與帖本身盡量一模一樣,這比描紅等方法當然要難,所以也更有效。

值得一提的「意臨」,即臨摹原帖的意思;然而,這種方法需要理智地使用,否則,往往事與願違。有一種常見現象,就是很多書家在「意臨」某種碑帖時,會賦予個性特徵和書法面目,這不難理解,乃習慣使然;如伊秉綬臨的《張遷碑》,就完全是他自己的隸書。但初學書應慎之,不可為「意臨」這種看似高明、簡便、捷徑的方法所蒙蔽,初一上路就變味、走樣,會弄巧成拙,事倍功半。

臨摹字帖所用的九宮格、米字格、田字格、回字格、斜叉格、口字格等,均是為了使臨摹的字形結構布置勻稱,對於提高臨摹效率有一定幫助,但應儘早擺脫「拄拐棍」的習慣,要眼中有格,心中有數。

「雙勾」,是設計字形、筆法、章法的好辦法。經過這樣的練習,每個字怎麼寫好看,心裡都有了底,於是在提筆時胸有成竹。

臨帖的意圖,不是要臨某種碑帖可以達到一模一樣,這只是前層次的要求。臨帖的最終目標,是要掌握筆性和墨性,獲得想寫一個什麼樣的筆畫就能寫出來的本事,不走形。臨帖只是手段,是實現心手雙暢、手筆相應的一種方法。宋姜夔《續書譜》云:「夫臨摹之際,毫髮失真,則精神頓異。」孫過庭《書譜》云:「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臨摹,務必要逼真,如此才能掌握筆墨造型的功夫。臨摹的「像」,只是手段,最終的目的是達到筆墨的操縱自如。臨摹,就在於修練筆性,這也是可以任意選一種書體來臨摹的理由。

齊白石論臨帖時說過:「苦臨碑帖至死不變者,為死於碑下」(《與胡佩衡論書法》);「我是學習人家,不是摹仿人家。學的是筆墨精神,不管外形像不像」(《與胡橐談臨摹》)。中國筆墨傳統,講究「師心而不師跡」,但是,這種說法,千萬不可做片面的理解。「師心」是表現不出來的,是只能意會、只能彷彿的;而「師跡」,才是最客觀的、直接的,是可以看得見的。能師跡,才能師心;切莫好高騖遠,「師心」不能,「師跡」不成,白白耗費功夫、浪費筆墨。

手下有無工夫,與心中有無書法,是兩回事,兩者俱佳,而後可以作書法。手下工夫,可以靠臨摹練得,然而心中有無書法,則需多方面修養。一般人,只能「照葫蘆畫瓢」,沒有一點舉一反三的本事,脫離了字帖,從臨摹階段到實際的創作時,就什麼都忘了,學到的東西都用不上了,最多能回到原帖的模樣,甚者一合上字帖,連原帖都想不起來。

值得注意的一個現象是,有人楷書寫得好,行草書確無足觀,或者根本不成樣子,這是因為不同書體有不同的結構特徵和用筆特點,是不完全相同的。各體兼善的書家,畢竟是少數。

臨帖獲得的功夫,類似於造房子或做傢具的手藝,給你圖紙,你就應該能實現,否則,功夫就還不到火候。至於「圖紙」,則是設計能力,包括章法的、字法的、筆法的、墨法的以及文化、修養、天性等多方面。要使「圖紙」有新意,要使自己寫出的書法屬於自己,就不能搬用別人的、抄襲過去的、照樣已有的,此則不是完全可以靠臨摹工夫可以得到的。

臨摹的過程中,應該時刻培育著、醞釀著、激發著、設計著自己日後的書法面目——「我的字應該是什麼樣子」——只有這樣有的放矢,或許才可能有所成就。倘若連這種初衷都沒有,大概臨再多的碑帖也沒有大用。「水到渠成」,有意義的「渠」,應該是有所規劃的。當然,只是為了娛樂身心、不求書法有所進境者,無可厚非,另當別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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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理法

(一)談規矩

1.難度標準

規矩是人的行為標準。沒有標準的東西,就無法衡量好壞,也無法學習。規矩,既是一種傳統的既定的法度,又是衡量學習者水平的尺度。有了規矩,才有了共同追求和比賽的目標,才有了難度這一指標。沒有難度的藝術,絕對不是高明的藝術。聞一多說作詩是「戴著鐐銬跳舞」,歌德說「在限制中才顯示能手」,都說明規矩的作用。

傳世的古人書札法帖,信手一揮,卻是傑作,筆筆甚妙,它的難度是暗含的,是書家平日學問修養與藝術技法修鍊到相當火候時的偶然流瀉。今人的筆墨,講究製作,一張現代書法,據說要經過若干程序、步驟才能完成,又是噴水又是甩色又是揉搓,才能達到某種效果,其間付出了相當大的勞動量,夠「難度」;但這種「難度」,只是針對它這一張作品而言的,至於這個製作過程本身,則談不上難度。誰都可以如法炮製,甚至創造出更為豐富、複雜、新鮮的魔術般的效果,但已不是真正意義的書法藝術了。高超的藝術,讓人看後望而卻步,而不是信心陡增。

《國語·晉語》記云:「文公謂郭偃曰:『始也吾以治國為易,今也難。』對曰:『君以為易,其難也將至矣;君以為難,其易也將至矣。』」知道書法藝術的奧妙與難能處,才能勇猛精進,逐漸並儘快進入一個高境界;如果在拿筆之初,就不給予重視,以之為玩笑,則永遠是初學者,難以味得其妙。

創新不易,讓大家都說好,太難了。但是,「難度」恰恰是衡量藝術高超與否的必要而非充分條件。——高超的藝術,一定很難達到其水準;製作起來有相當難度的藝術,卻未必可以算作高超的藝術。比如,一幅書法,規整得跟計算機列印的一模一樣,可見作者的寫字工夫,但這算不上高超藝術。勞動量和難度是兩回事。勞動量,並不能代替難度;藝術難度,主要體現在創作過程中方法與規律的難易程度。

2.必守規矩

行為時刻符合標準,是不容易做到的,所以有人覺得遵守規矩它便是一種拘束,想掙脫它。但是,有規矩而不守之,就等於沒有了規矩。拋棄了規矩,就等於主動退步。

書法的規矩,以傳統的書法模式和欣賞習慣存在,是一些經驗的總結、大致的約定和相對的認同。只要是書法,只要還是用毛筆寫字,就要服從這種特別的「規定」。當然,這種規定不可能像對人的行為準則那樣的硬性化,在書法藝術的眾多法則裡面,恰恰是沒有絕對的規矩,沒有隻能這樣、不能那樣的規定;然而,並不因此否認書法藝術沒有規矩和難度指標,「於無聲處聽驚雷」,於平常處見精神,才是高明。對於規矩,沒有入,就沒有出。要想出新,必須知道什麼是新,要知道什麼是新,就必須知道哪些東西是舊,必須知道什麼是條條框框,即規矩,循規蹈矩,是初學者的正道。

馬一浮《復性書院講錄·卷一·學規》說:「在昔書院,俱有學規,所以示學者立心之本,用力之要」,並設立四條規矩「一曰主敬,二曰窮理,三曰博文,四曰篤行。主敬為涵養之要,窮理為致知之要,博文為立事之要,篤行為進德之要」,告誡學子務必遵守,否則「書院照章考察驗其言行,若立志不堅,習氣難拔者,隨時遣歸,決不稍存姑息」。規矩於人有益,而人總不願「就範」,原因就在於人有惰性,惰性害人,人人難逃,否則,皆出類拔萃了。規矩,沒有什麼神氣的,只不過是幫助人改掉不好的習慣罷了。誠如馬一浮所言,「學問之道無他,在變化氣質,去其習染而已矣」(引同上);如此看來,規矩無他,乃為率性,本是教學之道而已。倘若不以為然,大師馬一浮說:「諸生若於此信不及,則不必來書院。疑則一任別參,兩月以後,自請退席可也。」有涵養的大師何以會如此不客氣呢?乃是因為他知道「因材施教」的道理,真不是那塊料子,也就不必費勁了。

3.善用規矩

子曰:「過猶不及」(《論語·先進》)。

規矩的發明並不容易,它本是一種利事工具,本不是為制約人的行為而設定的。在執行舊規矩的同時,發展和完善新規矩,才是良謀。

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規矩其死,在於既定;規矩其活,在於善用。善對規矩者,不迂不妄,中而用之。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寫書法,尤其在入門階段,要掌握起碼的規矩常識。大滌子所謂「無法而法,乃為至法」的境界,絕非一般人所能彷彿和企望。試圖毀棄規矩的人,要麼是才高八斗的叛逆者,要麼就是無能的狡猾者。

唐王維《山水訣》有謂:「善學者還從規矩,妙悟者不在多言。」此語頗為中肯。藝術,不論繪畫還是書法,「規矩」是前人經驗的高度總結和概括,善於學習者,從「規矩」入手顯然要省不少力氣;而且,「規矩」一詞,不應當作僵化的理解,因為「規矩」如同「傳統」,其之所以優秀,就在於其中已包含著學習者可以各自體悟變化的基因。黃賓虹《中國山水畫今昔之變遷》謂「言筆墨者,舍置理法,必鄰於妄;拘守理法,又近於迂。寧迂毋妄,庶可以論畫史變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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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書錄章太炎論雙鉤函(局部)

(二)生熟之辨

賣油翁的非凡,就在於「惟手熟耳」;庖丁解牛的偉大,就在於熟能生巧、「技進乎道」。

唐孫過庭《書譜》有云:「夫運用之方,雖由己出;規模所設,信屬目前。差之一毫,失之千里;苟知其術,適可兼通。心不厭精,手不忘熟。若運用盡於精熟,規矩諳於胸襟,自然容與徘徊,意在筆先,瀟洒流落,翰逸神飛。」此論精妙,無可加一言矣!

清方薰《山靜居畫論》云:「書畫至神妙,使筆有運斤成風之趣,無他,熟而已矣」,「所謂熟字,乃張伯英草書精熟,池水盡墨。杜少陵『熟精文選理』之熟字」,「用筆亦無定法,隨人所向而習之,久久精熟,便能變化古人,自出手眼」。今人啟功先生認為寫好字貴在能熟練,其《論書札記》中有雲「每筆起止,軌道準確,如走熟路;雖舉步如飛,不憂蹉跌。路不熟而急走,能免磕撞者幸矣。此義可通書法」,此語可謂通俗易懂,言簡意賅。

熟,未必俗。生,未必拙;拙,亦未必好。「熟」的涵義,並不簡單。宋歐陽修《試筆·作字要熟》雲「作字要熟,熟則神完氣足而有餘」。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雲「晉唐人結字,須一一錄出,時常參取,此最關要」,「作字須求熟中生」,「書道只在巧妙二字,拙則直率而無化境矣」。

古人作字,無不巧妙;即便看似生拙、平正,也是巧妙、奇險非常。欲得「巧妙」,談何容易!人人皆雲「求生拙」,但是生拙又何嘗容易?事實上,根本沒有絕對的生拙,其中必有巧妙存在。兒童的生拙,與老年人的生拙,都是自然的生理原因所致,青壯年是學不來的,強學便是做作、偽裝,就是半生不熟的「夾生飯」。

熟,是永無止境的,是不可以隨便稱呼的,所以,不可以「熟即近俗」之觀念而耽誤自己,惟自己的懶惰找到理論根據。清姚孟起《字學臆參》雲「熟能生巧,凡事皆然。書未熟而專事離奇,魔道也。弄巧成拙,不如守拙」,此言中肯極矣!求「熟」,並非慫恿和誇獎「字匠」,因為字匠的「熟」是表面的、淺層的。

未熟基本而馳騖筆墨,今人作品病處多在此,看似龍飛鳳舞,看似王鐸、傅山,只是皮相而已;若走近處細審其結字草法、點畫使轉、起筆收筆,不堪推敲之處俯拾即是,造形稚嫩、位置適當、筆墨敷衍、法度荒疏,所謂捉襟見肘、舉止失態,正此之謂。

(三)予書以「法」

道、學、法,是談書法時應該區分的三個概念。

書法可以稱得上「道」,基本就已經很玄虛了,所謂觀「夏雲奇峰」或者「擔夫爭道」而有感悟,於是書法大進,那畢竟不是常人所能實現的。「道」恍兮惚兮,但絕對不是空虛,難以比喻形容,但的確有內容實在。日本人談書法講究「道」,但限於文化底蘊,心有餘而力不足,所書大多只是些表面化的、形式化的東西罷了,不值羨慕,更不必害怕。

稱書法為「學」,則是從內涵、學問、修養等文化角度來賞析和品味書法的。既然稱「學」,就與「法」不一樣,所以,有「學」之人,不必有「法」,懂書學的人,不見得能寫好字;當然,學者型書家,「學」與「法」兼善雙美,肯定是極其難得的。書法界自從有了書法博士這個專業,很多人就開始懷疑並埋怨,說:製造了一批會英語而不會書法的書法博士。其實,所謂的書法博士,是書法「學」方面的博士,所以,正如鐵道部長不必會開火車一樣,書法學博士未必就能寫出像樣的書法,這是符合邏輯的。倘若強求書法博士一定要能寫好書法,或者認為書法博士的書法就一定好,願望雖好,但無疑都是片面的。

書法,需要「學」作基礎支撐,沒有學養的書法,終覺膚淺隔膜,總是一種缺憾;但是反之,不能以學代法。很多書法名家,包括書法學博導、博士、教授,學問過關大概不成問題,然而他們的書法,有的卻實在難以過關。在外面逢場的恭維話,誰都會說,但讓人心理私下佩服,則是另一回事。沒有大名便罷了,假使有了「大師」的名份,就難免同時受到眾人的高標準、嚴要求,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書法之有「法」,是必須的;「法」,是最直接的,是「學」或者其他東西所不可替代的。書法,有著一整套章法的、結體的、筆法的、墨法的等方面的規律,這些規律歸屬於「技」——沒有這個「技」的積累和成熟,永遠別想進境甚或接近「道」。

衡量當代名家作品的質量,一個簡單的辦法,就是把他們的作品與傳世經典法帖比並對照,其差距,立刻顯形,至於諸如章法之流俗、結體之鄙陋、草法之乖違、用筆之拙劣、用墨之浮薄等等病態,俯拾即是。是否下過工夫,蒙不懂傳統的外行還可以;倘若作者自己根本沒有意識到,那麼,不是眼力問題,就是心理問題。很多名家,只因早已習慣了出席各種熱鬧活動,沒有機會來虔誠地面對傳統的精華,沒有時間來靜心地繼續修鍊,其技法水準和認識層次,仍停留在八十年代初期書法熱的階段,這真是遺憾。更堪擔憂的是,由於當代師輩的失職,沒有達到當代書法應該達到的水平,而後來學生,卻不得已認之為模範,效而法之;「取法乎中,斯為下矣」,「筆墨當隨時代」,噫,危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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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墨

(一)執筆、腕法與肘法

執筆、腕法與肘法,直接或間接關乎用筆用墨,關乎書法。 晉衛夫人《筆陣圖》雲「凡學書字,先學執筆」。

傳統所謂「五字執筆法」——擫、押、鉤、格、抵——五指執筆,須各盡其力。執筆方法甚多,若撥鐙法、五指法、三指法、兩指法、鳳眼法、回腕法、平覆法等,但是,講究執筆之法,目的在於利於用筆。只知一大堆執筆辦法,而不知用筆,究竟沒有用處。

相傳執筆要握緊,以至於從背面忽然拔之也不出,此說是偏見。全身之力,應該協調於肩、肘與腕、指,要善於配合發力,將其貫注於筆端,單純在筆管上使傻力氣是沒用的。而且,紙上寫出的字,其筆畫有無力感,完全在筆畫的使轉變化與搭配關係中,與握筆的力氣更無多少關係。

宋姜夔《續書譜》雲「不可以指運筆,當以腕運筆。執之在手,運之在腕」,可見「執」與「運」的不同功用。腕法有三種,為:枕腕、提腕、懸腕。腕法之妙,最顯著於懸腕之時,其圓活靈便與否,影響倒用筆的筋脈與氣勢。懸腕,有時是必須的,如寫大字、行書或草書,但有時未必見佳,如寫小字,懸腕就難能。清康有為《廣藝舟雙楫》雲「抽掣既緊,腕自虛懸,通身之力,奔赴腕指間,筆力自能沉勁」,懸腕而能注力自如,為得法。元鄭杓《衍極·天五篇》雲「掌指,法之常也;肘腕,法之變也」,甚為機要。作書時執筆須與腕肘同用始為得之。清蔣和《書法正宗·筆法精解》雲「運用之法:小字運指,中字運腕,大字運肘」。肘法亦有三種,為:伏肘、提肘、懸肘。腕之力發於肘,故懸肘與懸腕是相關的。

指、腕與肘之運用,宜具體對待,同時照顧自己的書寫習慣,可不為法所縛。宋人姜夔《續書譜》論方圓有謂:「方、圓者,真、草之體用:真貴方,草貴圓;方者參之以圓,圓者參之以方,斯為妙矣」。 元李溥光《雪庵八法》雲「運筆之法有八,曰:落、起、走、住、疊、圍、回、藏」,此八法,尚不足含括運筆之奧,亦不足以闡明腕法之妙。明人項穆《書法雅言》論中和云:「圓而能方,方而後圓,正能含奇,奇不失正,會於中和,斯為美善。」試想,筆法如此通融者,其執筆、運筆可以拘泥乎?書法如此圓活者,其腕法、肘法可以拘泥乎?

(二)用筆

1.筆法紛呈

用筆,即運筆,是筆法之關鍵。筆法,終歸是通過筆畫的形態來表現,而筆畫的形態,方與圓、尖與鈍、重與輕、快與慢、粗與細、薄與厚、藏與露、遲與急、疾與澀、曲與直、虛與實、擒與縱,等等,均出於用筆。

漢蔡邕《九勢》有云:「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惟筆軟則奇怪生焉。」「筆軟」,並不是指用軟毫筆如長鋒羊毫,而是指肩、肘腕、指要靈活,一句話,用筆要靈活。晉衛夫人(鑠)《筆陣圖》有謂:「三端之妙,莫先於用筆;六藝之奧,莫重於銀鉤」,「下筆點畫波撇屈曲,皆須盡一身之力而送之」,並列出篆法、章草、八分、鶴頭、古隸六種用筆之法。唐張懷瓘《玉堂禁經》提出「用筆十法」,為:偃仰向背,陰陽相應,鱗羽參差,峰巒起伏,真草偏枯,邪真失則,遲澀飛動,射空玲瓏,尺寸規度,隨字變轉;並引《翰林密論》所謂遲筆、逆筆、澀筆、倒筆、轉筆、渦筆、啄筆等十二種「隱筆法」,雲「用筆生死之法,在於幽隱。遲筆法在於疾,疾筆法在於遲,逆入平出,取勢加攻,診候調停,便宜寂靜。其於得妙,須在功深,草草求玄,終難得也」。

清包世臣《藝舟雙楫》這樣描述用筆的用力之法:「紙猶石也,筆猶鑽(鏨)也,指猶錘也」,「鋒既著紙,即宜轉換」,「筆得勢而鋒得力」,「始艮終乾者,非指全字,乃一筆中自備八法也」。「行處皆留,留處皆行」,「古人必逐步頓挫,不使率然徑去,是行處皆留也」,此「逆入平出」之道也。逆入平出、欲行還止、正去又留、若疾而澀,書法用筆之道,端的在此。

「屋漏痕」、「錐劃沙」、「印印泥」、「折釵股」,都是講中鋒,講藏鋒,講力度,講彈性。清宋曹《書法約言》云:「有藏鋒有露鋒,藏鋒以包其氣,露鋒以縱其神。藏鋒高於出鋒,亦不得以模糊為藏鋒,須有用筆,如太阿截鐵之意方妙。」劉熙載《藝概·書概》有謂:「孫過庭《書譜》云:『篆尚婉而通。』余謂此須婉而愈勁,通而愈節,乃可。不然,恐涉於描字也。」用筆之力度,亦由此而具體顯現;然而,筆力之力,非物理所謂力量。莽漢不可謂無力,但不知用筆,寫字亦柔弱不堪,殊為乏力,此可證用筆得力度之難。古今書法既異,所以辨其優劣者,惟筆力而已。筆力不到,心手乖違,會出現病筆,如前人所列用筆「八病」:牛頭、鼠尾、蜂腰、鶴膝、竹節、稜角、折木、柴擔。宋黃庭堅《山谷文集》雲「凡書害姿媚是其小疵,輕佻是其大病,直須落筆一一端正。至於放筆自然成行,則雖草而筆意端正。最忌用意裝飾,便不成書」,所謂「輕佻」,病根在用筆的浮薄孱弱。

「筆筆中鋒」之說,須貼切理解。筆鋒之使轉運行,未必總能在點畫中間行走。事實上,觀諸書法史上的書家及其書體,用筆是變化不居的,是靈便自如的,既可用中鋒以得厚重,又可用側鋒以求風采;例如隸書之捺腳、章草之「燕尾」,甚者金農的方筆「漆書」,如何能用「筆筆中鋒」寫出?現代沈尹默《書法論叢》雲「歷代書家書法,結構短長疏密,筆畫肥瘦方圓,往往因人而異,而不能不同的是,就是『筆筆中鋒』」,此言尚需引申。有才氣、有本領的書家,只是以中鋒為根本、為基礎、為主筆,八面出鋒,或藏或露,即便偏鋒側鋒,也可得中鋒之效果,不會苦言「筆筆中鋒」而墨守之。

用筆之法,體現於筆鋒之靈活善變。清劉熙載《藝概·書概》雲「筆鋒有中鋒、側鋒、藏鋒、實鋒、虛鋒、全鋒、半鋒」,八種筆鋒,各自殊態,各有用途。筆鋒之用,幾乎所有動作均可藉以思悟,若遲鋒、逆鋒、澀鋒、倒鋒、轉鋒、渦鋒、啄鋒、隱鋒、偏鋒、築鋒、過鋒、出鋒、縮鋒、搶鋒、挫鋒、趯鋒、裹鋒、簇鋒、轉鋒、絞鋒、捻鋒、搓鋒、擺鋒、盪筆、搖鋒、導鋒、抵鋒、折鋒、翻鋒、斷鋒、提鋒、回鋒、挈鋒、按鋒、頓鋒、蹲鋒、衄鋒、馭鋒、駐鋒、淹鋒、揭鋒、渴鋒、拖鋒、打鋒、截鋒、拽鋒、戰鋒、蹙鋒、息鋒、憩鋒、押鋒、結鋒、振鋒、拓鋒、抽鋒、拔鋒、拋鋒、鋪鋒、搭鋒、越鋒、度鋒、飛鋒、縱鋒等等。周星蓮《臨池管見》云:「總之,作字之法,先使腕靈筆活,凌空取勢,沉著痛快,純任自然,不可思議。能將此筆正用、側用、順用、逆用、重用、輕用、虛用、實用,擒得定,縱得出,遒得緊,拓得開,渾身都是解數,全仗筆尖毫末鋒芒指使,乃為合相。」筆鋒靈活圓通,筆畫多姿,亦自有生趣,否則即使心端筆正,謹於規矩,亦是乏味僵呆而已。

現代胡小石《書藝略論》言及用筆,有「三分」之說:「用筆輕者,其效果為超逸秀美;用筆重者,其效果為沉著溫厚。書之使筆,率不令過腰節以上。二分筆身,分處為腰。自腰及端,復三分之……」此說具體而微,甚精妙。

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論用筆得失,謂「凡畫,氣韻本乎游心,神采生於用筆,用筆之難,斷可識矣」,「意存筆先,筆周意內,畫盡意在,象應神全」,「畫有三病,皆系用筆:一曰板,二曰刻,三曰結」。用筆之難,就在於它在法度中見圓活、融通;「方圓窮金石之麗,纖粗盡凝脂之密。藏骨抱筋,含文包質」(王羲之《用筆賦》)。

元趙孟頫《蘭亭跋》雲「蓋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此「不易」,當辨證理解。千古不變者,皆使用毛筆罷了;而掌握用筆之諸端奧妙,是不容易的。用筆之妙,在乎「八面出鋒」,各具其態,至於一般人用筆,因結字造形等諸多原因,表現得過於簡單膚薄而已。

結字、筆畫之具體形,所以實現者,亦依用筆;反之,如何用筆,亦據字形本身。例如,筆畫為方,用筆頓、翻而外拓,以方之;其筆畫圓,用筆提、絞而中含,以圓之。不同書體,所用筆法自然不會相同。作篆書的筆法自然與作隸書的不同,作楷書的筆法自然與作草書不同。書法活者,其用筆不得不活,此不可勝言矣。

2.「永字八法」

張懷瓘《玉堂禁經》論用筆法,雲「書之為體,不可專執;用筆之勢,不可一概。雖心法古,而制在當時,遲速之態,資於合宜」,並以「永」字為例:「大凡筆法,點畫八體,備於『永』字。」

「八法」——點為側,平橫為勒,直為弩,鉤為趯,仰橫為策,長撇為掠,短撇為啄,捺為磔。顏真卿有《八法頌》云:「側蹲鴟而墜石,勒緩縱以藏機,努彎環而勢曲,趯峻快而如錐,策依稀而似勒,掠彷彿以宜肥,啄騰凌而速進,磔仰趞以遲移。」八法的各筆畫,古人狀物以喻其形,於書法實踐中需體會得之,如衛夫人《筆陣圖》謂點「如高峰墜石,磕磕然實如崩也」,謂直如「萬歲枯藤」,

「永」字的八個點畫,確實很有代表性,但不可能包括書法的所有筆畫範式和模樣。因為,點有各種姿態之別,橫畫有長短勒策之別,直豎筆有懸針垂露之別,鉤趯筆有大小藏露之別,撇筆有啄掠快慢之別,捺磔筆亦有長短收放之別。單看一畫之起筆,就有方圓、尖鈍、輕重等區別,用筆也要相應靈活、變化,「異勢」、「異法」。

書法的學習(上):碑與帖,明理法,筆墨,造形意識

《無疑:陶淵明像》

(三)用墨

用墨對繪畫至為重要,書法不同於繪畫,但是,用墨之法,對於書法也同樣不可缺乏。用墨之法,通過在紙上顯現出的墨跡圖像表現出來,它講究技術性,須練習始得。

所謂「墨分五彩」,即渴、潤、濃、淡、白。墨之濃淡,在於用水,會用水,墨才能有層次,才活。元陳繹曾《翰林要訣》雲「字生於墨,墨生於水,水者字之血也。筆尖受水,一點已枯矣,水墨皆藏於副毫之內,蹲之則水下,駐之則水聚,提之則水皆入紙矣。捺以勻之,搶以殺之,補之,釁以圓之」,此為實踐之法,很具體、有用。黃賓虹《畫語錄》中也談及用水奧妙:「古人書畫,墨色靈活,濃不凝滯,淡不浮薄,亦自有術。其法先以筆蘸濃墨,墨倘過豐,宜於硯台略微揩拭,然後將筆蘸清水,則作書作畫,墨色自然滋潤靈活;縱有水墨旁沁,終見行筆之跡,與世稱肥鈍墨豬有別。」

用水之妙,可於宿墨用法中最悟之:墨色雖淡,然沉穩、厚重,不輕浮,此雖於用筆有關,然與用水亦有關。善用水者,若天廚之調味,隨機而化,因勢利導,於是筆墨得體,風調雨順,濃處不枯,淡處不薄,有節奏,有韻律。不善用水者,忽而凝滯枯燥,忽而臃腫膚薄,濃淡失序,浮煙瘴氣;或者投機取巧,濃墨中羼水,而後調勻,此則筆畫不濃不淡,殊為乏味矣。

宋姜夔《續書譜》云:「凡作楷,墨欲干,然不可太燥。行草則燥潤相雜,以潤取妍,以燥取險。」不同書體,不同筆法,所用墨法亦因之而分別。用墨之道,以彰筆法為工,以顯神採為上。

(四)「筆墨」不可分

筆法和墨法,雖然不是一回事,但它們是不可分的。筆法,通過墨法來實現;墨法,通過筆法來顯形。

例如:濃墨法,理應厚重,但是,如果使用飛白、偏鋒(側鋒)等筆法,也同樣表現出輕浮、淺薄之相;淡墨法,雖說本該輕薄,但是筆法中鋒,功力入木三分,則同樣可以達到厚重之感。再如:筆法想方,但是墨用水量極大之淡墨,下筆洇染模糊一片,「方」不起來。「墨分七彩」,不能曲解和偏執,倘若把書法當作畫來作,在一幅書法作品中忽濃忽淡,像花臉。

現代黃賓虹《致治以文說》文云:「畫有雅俗之分,在筆墨不在章法;章法可以臨摹,筆墨不能強勉」。

清包世臣《藝舟雙楫·述書上》記述曰:「道固歸於墨不溢出於筆,而學之則自墨溢出於筆始。」何以如是說?這是實際情況:初學者不能駕馭筆墨(用筆和用墨),總是不停地蘸墨,下筆墨重,剛寫兩個字筆又乾澀了。原因至少有兩個:一,心中無數,不知筆毫能蓄多少墨;二,下筆猶豫猥瑣,筆法不斬截。這樣,表現出來的線條效果就像上麵包氏所說的——「墨溢出於筆」,這種情況的「惡果」,就是用墨掩蓋了用筆,而實際上,書法的用筆之美,是最能顯示一個書家的綜合修養的。與上述相反的情況是,善書者在提筆舔墨之際,已經胸有成竹,一旦下筆,便揮灑自如;再寫了很多字後,才再次蘸墨,——如此,從單字到章法,都是流美遒健的。

包世臣在論及用筆用墨之關係時說:「畫法字法,本於筆,成於墨」,「筆墨相稱」,。至若其「筆力足以攝墨,不使旁溢」、「嘗見有得筆法而不得墨法者矣,未有得墨法而不由於用筆者也」之語,誠折肱之言也!「攝」字妙絕!筆墨相稱,自然遒麗、筆力驚絕、筆勢洞達、字勢雄強,古人未有不尚峻勁者。包世臣以蘇東坡、董其昌為例,表揚他們「探厥詞旨,可謂心通八法者矣」,但同時提出批評,「是故善書者,道蘇必知其瀾漫,由董須知其凋疏;汰瀾漫則雄逸顯,避凋疏則簡澹真」。

《石濤畫語錄》有云:「畫受墨,墨受筆,筆受腕,腕受心」(「尊受章」);「墨之濺筆也以靈,筆之運墨也以神」(「筆墨章」)。

筆墨不但不可分,而且,它們相互作用,生髮出無盡的內容。

晉王羲之《用筆賦》云:「方圓窮金石之麗,纖粗盡凝脂之密」,「藏骨抱筋,含文包質」,「遊絲斷而還續」、「或連或絕」、「時行時止」。唐孫過庭《書譜》云:「或重若崩雲,或輕若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假令眾妙攸歸,務存骨氣;骨既存矣,而遒潤加之」。明唐志契《繪事微言》云:「落筆細雖似乎嫩,然有極老筆氣,出於自然;落筆粗雖近於老,然有極嫩筆氣,故為蒼勁者,難逃識者一看。」有筆無墨,或者有墨無筆,終是筆墨乖違相離而圓融一體之故也。

只有筆墨條暢雙美,才能使筆畫筋骨調勻,血肉相宜,才能表現出精神、生氣、神采。


造形意識

(一)創作初步

1.由臨摹而創作

創作,是包含了很多因素的。初習創作者,要心平氣和,不能急噪,要講究質量,否則往往浪費掉許多張宣紙後,仍然得不到一張滿意的作品。

好的臨摹作品,仍然是藝術品,雖然其藝術價值相對低級,但比起低劣的創作品來,還是要強得多。文學作品、漫畫作品、攝影作品等等,臨摹別人的發表,叫剽竊;但是書法藝術的臨摹,與剽竊不是一個概念,它是掌握基本技法的一種手段,發表出來是表現基本功的一個側面。

創作,雖然不是平常的日課練字,但可以從模仿入手。不要輕視模仿,尤其是傳統佳作章法的處理,可以揣摩。有相當多的作者,胸無成竹,寫一張紙上寫一首唐詩都安排不好,最基本的,不知道在每一行應該放多少字,不是前松後緊,就是前緊後松,這樣的創作就是盲目的。在模仿創作當中積累了相當的經驗後,舉一反三,可以逐漸轉入自由創作階段。

自由創作過程中,要善於把握和使用基本功。創作,建立在臨摹等基本功之上,但不能「慣性」太大,為基本功所束縛。創作,已經融入了自己的更多的理解和內涵,要有所發揮。

值得注意的一個現象是,有人楷書寫得好,行草書確無足觀,或者根本不成樣子,這是因為,不同書體有不同的結構特徵和用筆特點,是不完全相同的。各體兼善的書家,畢竟是少數。

《老子》云:「善行無轍跡。」「無轍跡」,就是不著(掛)相,拿書法來說,學什麼碑帖、學哪家書體,要有所變化、隱晦,否則,亦步亦趨、照貓畫虎,究竟沒有出息。

每一幅創作作品,都要認真對待,從正文到落款、鈐印,都不能懈怠,否則,雖浪費人力物力,難能進步。

2.變與不變

黃賓虹《序<新畫法>》謂:「嘗稽世界圖畫,其歷史所載,為因為變。不知凡幾遷移,畫法常新,而尤不廢舊。西人有言,歷史者,反覆同一之事實。語曰:『There are no new thing under the sun』,即世界無新事物之義。」變還是不變,有時不是完全可以控制的,就因為主觀必須在相當意義上符合客觀,感性在相當程度上要受控於理性。

劉勰《文心雕龍·序志篇》宣布他研究問題的方法論,說:「及其品列成文,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可異也;有異乎前論者,非苟異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與異,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務折衷。」劉勰之所以在文藝研究中取得空前絕後的成就,與他的辨證的科學的方法論分不開。

變,不是可以刻意地想變就可以完成的,是水到渠成,是勢不得已,正如劉勰所謂「勢自」如此、「理自」如此。南朝陳姚最《續畫品》「丹青妙極,未易言盡;雖質沿古意,而文變今情」,「文變今情」,「文」,出乎心也。

解讀孫過庭《書譜》所云「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之語,不但可以體會書法結體、用筆和用墨等具體方面,還可思悟書法史上的書體沿革之原因,以及書家風格變遷之緣故。

(二)創作津要

1.意在筆先

衛夫人《筆陣圖》雲「有心急而執筆緩者,有心緩而執筆急者。若執筆近而不能緊者,心手不齊,意後筆前者敗;若執筆遠而急,意前筆後者勝。」作為王羲之老師的衛夫人(鑠),《筆陣圖》僅僅五百字,可謂她的心得,但是卻把「意前筆後者勝」這一秘訣說出來,可見此法之重要。 王羲之《筆勢論》亦云「夫欲學書之法,先干研墨,凝神靜慮,預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則筋脈相連,意在筆前,然後作字」。展紙磨墨之際,就要對欲書寫的內容有所謀劃,根據所書文字來具體考慮章法、筆法、結字、墨法等造形因素,否則,一提筆,一落墨,就無暇顧及了,除了左右逢源的高手可以隨意發揮,一般人總是顧此失彼的。這樣,既可以提高創作的成品率,還可以指望有神來之筆,得意之作。隨機應變的本事,並不是每個人都有的。

正在創作中的人,往往感性大於理性,一時得意,一味痛快,等作品完成後方發現漏洞百出。意在筆先,是一個理性的過程,它可以適當彌補感性的超重,倘若能具體到某些具體筆畫,則更好。寫文章有「打腹稿」之說,下棋有「算步」,越具體、越精密越好。說來容易,實際上要真做到意在筆先,除非刻苦而有心實踐,無路可走。

2.節奏

明潘之淙《書法離鉤》雲「未能速而速,謂之狂馳;不當遲而遲,謂之淹滯。狂馳則形勢不全,淹滯則骨肉重慢」。清宋曹《書法約言》雲「遲則生妍而姿態毋媚,速則生骨而筋絡勿牽。能速而速,故以取神;能遲不遲,反覺失勢」。用筆的節奏感,快慢或謂遲急、緩急,應該恰如其分,行止合理。快也好,慢也好,關鍵是一個節奏問題。

決定節奏快慢的因素有很多,比如紙張的吸墨(水)性,吸墨快,當然就要運筆快,不然就成了墨豬、死疙瘩;比如毛筆的儲墨量,長鋒與短鋒不同,蘸墨多與蘸墨少不同;比如書寫書體的不同,楷書、篆書、隸書自然要比草書、行草、行書的書寫速度慢些。

快與慢,還是相對的。在書寫整篇有快慢之分,在具體到一字時,筆畫之間也不是一律的,也有相對的快慢之別,此謂之節奏。五代書家楊凝式《神仙起居法》,全篇八行八十六字,信手一揮,筆畫潦草迅捷,似不易讀;但細加審辨,乃以行楷之法出之,別有法度與異趣。對前人苛刻的米芾,曾稱讚楊凝式書法「如橫風斜雨,落紙雲煙,淋漓快目」。楊凝式書法的「橫風斜雨」與「淋漓快目」,不過筆墨律動明顯而已。

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云:「作書之法,在能放縱,又能攢捉。每一字中失此兩竅,如晝夜獨行,全是魔道矣。」一字之中,尚有節奏,況一行之間、通篇之內?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後》雲「若欲作草書,又有別法。須緩前急後,字體形勢,狀如龍蛇,相鉤連不斷,仍須棱側起伏。用筆亦不得使齊平大小一等」,依此或可悟緩急節奏之法,又莫可局限於草書一體。

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論及藝術創作的快慢問題。司馬相如、揚雄、張衡,「雖有巨文,亦思之緩也」,雖是輝煌巨制,但作得緩慢,如張衡作《二京賦》,用了十年,左思作《三都賦》,用了十二年;而枚皋、曹植、禰衡,「雖有短篇,亦思之速也」,雖是短篇,但揮毫立就而頗可觀,卻也神速。然而,無論是耗時長久的巨制精品,還是看似輕鬆隨意的短篇妙文,「難易雖殊,並資博練」,難易程度有區別,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都不容易,都須苦練。「學淺才疏,空遲徒速」,最終拿不出像樣的東西;隨後,劉勰指出「至精而後闡其妙,至變而後通其數」, 只有技法精能純熟、變化多端,方可望窮盡其妙而得以貫通。然而,何以「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呢?「其微乎矣」——「道心惟微」矣。這是一個藝術創作中比較難解的現象,或許可以「生性」和「定數」釋之。

回到原話題,用筆的快慢節奏,類似與上述劉勰論作文神思的緩與速問題。查看書法史,可以發現,很多絕代珍品,不是花好長時間做出來的,而是提筆落墨,瞬間完成的。這個瞬間的創作狀態,更可以借用蘇東坡《題文與可畫竹》中的話:「畫竹必先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這當然是在描述畫竹子的創作心得,那麼,與書法創作有關係嗎?當然有,而且很大。胸有成竹的功夫、修養、境界,不是輕易而簡單地就可以享受到的,是要靠長期磨練出來的。對於書法,每一個字的結體、用筆、用墨,也應該心中有數,傳世經典作品的章法、氣韻等特點,也應該了如指掌,如此,才可以在鋪開宣紙後,略微沉吟,眼前出現一幅自己想要創作內容的書法佳構,就像上面蘇東坡說畫竹子前的「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然後,方有把握獲得一幅成功的作品。這不是故弄玄虛的講故事,倘若落筆前眼前一片茫然,下筆時難免捉襟見肘。

談快慢節奏問題,而講了上面「胸有成竹」的問題,還涉及到了創作時功夫、章法等方面,話題似乎遠了一些,不過,可以從中得出結論,就是技法方面的實際問題。技法熟練了,紮實了,不論快慢,都可以左右逢源、隨機而化、隨遇而安。

3.沉著痛快

「沉著痛快」四字,頗可說明書法之「法」的高妙。

南朝宋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贊皇象章草書雲「吳人皇象能草,世稱『沉著痛快』。」宋嚴羽《滄浪詩話》「詩辨」論詩之風格云:「一曰優遊不迫,二曰沉著痛快。」明豐坊《書訣》亦有云:「古人論詩之妙,必曰沉著痛快,惟書亦然。沉著而不痛快,則肥濁而風韻不足;痛快而不沉著,則潦草而法度蕩然。」又如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云:「疾勢澀筆,草情隸韻。」清劉熙載《藝概·書該》云:「索靖書如飄風忽舉,鷙鳥乍飛,其為沉著痛快極矣。」

「沉著痛快」,是一對互動的矛盾,兩者的協調適度,正能反映高度的技巧,誠可謂「極高明而道中庸」(《中庸》)是也。清吳德旋《初月樓論書隨筆》云:「書家貴下筆老重,所以救輕靡病也。然一味蒼辣,又是因葯發病。要使秀處如鐵,嫩處如金,方為用筆之妙。」

4.巧與拙

徐悲鴻曾說:「治藝之大德莫如誠,其大敵莫如巧」。此「巧」,非指技巧,而是指投機取巧。拙,只有掌握了熟練的技巧之後,達到「人書俱老」的階段,有意無意、似不經意,筆不到而意到。

兒童書法的拙,是生拙、稚拙,是幼嫩的。正處於青壯年時期的書家,依靠熟練的技巧有意製造的拙,是嬌情,也不是真拙。

表現自己,無非兩個手段:露巧和藏拙。工夫深的,盡量露巧便是。工夫淺的、本事小的,極力藏拙便是,只要把毛病藏嚴實了,就是成功。但可惜,書法也跟其他藝術門類一樣,只能蒙外行,在行家眼裡,一落筆便明了。

清趙之謙《章安雜說》有謂:「書家有最高境,古今二人耳:三歲稚子,能見天質;績學大儒,必具神秀。故書以不學書、不能書為最工。夏商鼎彝、秦漢碑碣、齊魏造像、瓦當磚記,未必皆高密、比干、李斯、蔡邕手筆,而古穆渾樸,不可磨滅,非能以臨摹規仿為之,斯真第一乘妙義。」「天質」與「神秀」,雖說都流露自然之氣,單從外表也許看不出來,但終歸有先天與後天之別,通過後天之功力而能臻造先天之本質者,畢竟鳳毛麟角。

兒童與老者的拙,都是順乎其天性的。天生性拙者,難以巧;生來性巧者,欲拙仍巧。然而,一個兒童和一位老者,都畫一條墨線,倘若不說出是誰畫的,大概不會有人能區別開來;同理,面對一條稚拙的墨線,問出自兒童之手還是老者之手,大概也只能作猜測而不能斷言。但是,我們不能因此就把兒童與老者等觀;表象無差別的墨線,其蘊涵卻是有區別的。同樣一句話,「活著真不容易」,從兒童嘴裡說出來是一個口氣,從老者嘴裡說出來就會另有一番味道。

趙之謙所謂「書以不學書、不能書為最工」,不能作片面理解,他說的「工」,不是指技法和功力這個層面而言,而是指形而上的「境界」而言。他所舉的「夏商鼎彝、秦漢碑碣、齊魏造像、瓦當磚記」等,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自然不雕;這些作品雖然未必都出自名家手筆,但是,也絕對不會出自大外行,因為這些製作這些物件都是正經事,不會隨便找人應付,即使是工匠,也會是一些能工巧匠;而能工巧匠的技巧,是自然之氣的流露,雖然他們也許不會說出整套的理論知識,但是他們建立在實用價值之上的藝術價值,往往是最雅俗共賞的。工匠的不熟練,有意無意間接近了自然拙撲,他們盡量表現,由於專業技巧的不逮,歪打正著,在旁人尤其是文人的眼光看來,表現出一股似不經意的氣息。

「方正、奇肆、恣縱、更易、減省、肥瘦,筆端變幻,出乎腕下。應和、凝神、造意,莫可忘拙」(清伊秉綬《默庵集錦》),「筆端變幻」,無處非巧,然而又無處不可以藏巧而用拙;一味巧或者一味拙,都不得巧拙之道;「莫可忘拙」,是建立在能巧根柢之上的,是「應知有巧」的。曾國藩雲「作字之道,剛健、婀娜二者缺一不可。余既豐歐陽率更、李北海、黃山谷之字以為剛健之宗,又參以褚遂良、董思白婀娜之致,庶為成體之書」(《曾文正公集》)。大巧不易,真拙更難;巧拙互濟,拙巧兼施。藝道如此,書藝尤然。

(三)書法心態

1.似不經意

漢蔡邕《筆論》開篇即云:「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任情恣性,然後書之;若迫於事,雖中山兔毫,不能佳也。」「散」,便是一種悠閑自適的心態,如此,方可有望達到有意無意的境界。宋蘇東坡《評草書》有謂「書初無意於佳乃佳爾」,「無意」二字,須辨證切解,它不是絕對的不在意,而是指精神放鬆的狀態下發揮最高的水平,不為緊張所耽誤。清張照《天瓶齋書畫題跋》雲「書著意則滯,放意則滑。其神理超妙,渾然天成者,落筆之際,誠所謂不居內外及中間也」,收放之間,意之妙用大矣。

《莊子·內篇·達生》有一個「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的最好事例,何以如此呢?就是能「一其性,養其氣,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隙,物奚自入焉」,「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醉者的骨節鬆弛,能自然而然地墜地,是一種「無意」狀態,所以雖傷不死。習語云「醫不自治」,何以然?就在於醫生在給自己或家人治病時,心態不放鬆,所以在判斷病因與針灸或下藥時都有拘束感,不正常的心態阻礙了他的正常水平的發揮。

清周星蓮《臨池管見》中的一段話,透徹地說明「有意」寫好反而寫不好的來龍去脈:「廢紙敗筆,隨意揮灑,往往得心應手。一遇精紙佳筆,正襟危坐,公然作書,反不免思遏手蒙。所以然者,一則破空橫行,孤行己意,不期工而自工也;一則刻意求工,局於成見,不期拙而自拙也。又若高會酬酢,對客揮毫,與閑窗自怡,興到筆隨,其乖合亦復迥別。欲除此弊,固在平時用功多寫,或於臨時酬應,多盡數紙,則腕愈熟,神愈閑,心空筆脫,指與物化矣。」「心空筆脫,指與物化」的狀態,正是最佳心態。

晉衛恆《四體書勢》記述張芝言「匆匆不暇草書」此語似乎費解,草書從速,緣何匆匆又「不暇」了呢?此又是心態問題。宋陳師道《答無咎畫苑》詩有雲「卒行無好步,事忙不草書。能事莫促迫,快手多粗疏」,此正如諺語「信速不及草書,家貧難為素食」一樣,宜思理為妙。法與理異,法因人而異,理則皆同。

這種頗具思辯性的心態活動,貫穿於用筆結字之過程中。宋黃庭堅雲「楷法欲如快馬入陣,草法欲左規右矩,此古人妙處也」(《山谷文集》)。清蔣衡雲「作楷書須有行草意,使其氣貫;而行草亦要具楷法,庶點畫可尋。今人不解此,楷則方板散漫,草則蛇蚓縈迴,毫無展束,甚至狂怪怒張」(《拙存堂題跋》)。

「似不經意」,「似」字需注意。「似」非「是」,「似不經意」的狀態,是一種假象,其實,作者是很「經意」的,甚至是別具匠心、刻意經營,只是不露痕迹罷了。似不經意,不是有意無意,正如「若不可測」一樣,「若」字需著眼。

2.自然而然

藝術,以「自然」為上乘,「自然而然」,是一種有意無意之間的狀態,是可遇不可求的,是一種「不知其然而然」的最高境界。

蘇軾《評草書》雲「書初無意於佳乃佳爾」,「無意」,並不是根本不想寫好,而是放鬆精神、不做作,達到一種自然而然的狀態。譬如用手打蚊子,越是憤而擊之,越是難以奏效,因為,你的手掌帶著風,首先把蚊子吹跑了;反之,不經意的一抹,雖沒有使勁,蚊子已捏爛。

司空圖《詩品》中,有不少語句來表達這種自然而然的境界:如「遠引若至,臨之已非」(超詣篇),如「如不可執,如將有聞;識者已領,期之愈分」(飄逸篇),如「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脫有形似,握手已違」(沖淡篇),如「情性所至,妙不自尋」(實境篇),等等這些描述,似乎都難以說清什麼才是「自然而然」,因為,這種境界,只有經歷過「自然而然」經驗的人(可以是任何方面,如生活中的游泳、溜冰、烹調、理髮等等)才能體會和品味到。自然而然的火候,只能順其自然,水到渠成,強求不得。

《莊子·知北游》有曰「(道)在瓦甓」,《中庸》有「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之語(第十三章),都是說明這種自然為道的路徑。書法之從「技法」階段而進境到「藝道」的層面,也是需要這樣一個過程的。神乎其技、技進乎道者,自身便也難言了,所謂「不知其然而然」。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論顧陸張吳用筆云:「不凝於手,不凝於心,不知然而然,雖彎弧挺刃,植柱構梁,則界筆直尺豈得入於其間矣。」這種用筆技巧的高度熟練,就是入道了。《莊子·外篇·達生》之佝僂者承蜩,傳授經驗說:「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夫子於是得出結論:「用志不分,乃凝於神」。此篇中另有呂梁游水者,說自己「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兩者雖都說自己「無道」,但道已存在,只是不知罷了。劉勰最後把問題落到了實處,曰「物以貌求,心以理應」、「結慮司契,垂帷制勝」(《文心雕龍·神思篇·贊》),因為只有形貌、技法等方面才是可以把握的,而其他更高深的意象、境界,則是不可端倪的,所以,與其苦思空想耽誤工夫,莫若埋頭苦練,也許,可與藝術的最高境界不期而遇。

「故意」,是常用的一個詞。然而,怎樣才算得上「不故意」?在現代化經濟、科技高度發展的今天,書法藝術的存在難免有「故意」的成分,這可以通過追問「必然」、「必須」、「必要」等問題來思考。舍卻名利者不言,單純靠興趣而追求書法藝術的人,今天越來越少,在此毋須過多的辯駁,否則就更無聊了。

(四)說「人書俱老」

孫過庭《書譜》所謂「通會之際,人書俱老」,是怎樣的一個境界呢?意識上的、精神上的、心理上的原因,當然應該首先考慮在內,但是物質上的、身體的、生理上的衰老原因,恰恰使客觀與主觀這兩方面自然融合。——此時,以前任何一個階段都不曾具備的綜合條件完成了,所以「人工勝天然」的最高境界實現了。老者的復歸於嬰兒、復歸於朴,是上升了幾個層次的認識,與兒童的天生的童蒙期的素樸,是有區別的。中青年書法家,正出於年富力強的生理階段和技法成熟階段,而偏偏在這個時期,不具備兒童的生拙、稚嫩、不成熟,也不具備老者的認識深刻但體力不支的矛盾階段,所以,倘若他們欲表現稚拙的書風,學稚拙的兒童體,或者學老者的戰掣、凝澀、滯重,則往往忸怩作態,丑怪叢生。東施效顰的可笑之處,就在其客觀條件與主觀願望的不和諧,離開自然二字反而遠了,還不如表現本色的真誠,讓人理解。

劉勰有《文心雕龍》「通變篇」,主要論述文學的繼承與創新的關係。「通變」者,會通適變也。《文心雕龍》「附會篇」云:「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採為肌膚,宮商為聲氣」,即講究內容與形勢的層次與關係。對布局謀篇,則「雜而不越」,即要求多樣性與統一性的和諧關係。「附會」者,附著會合也。在「體性篇」有謂:「會通合數,得其環中」,不管表現形式怎樣,融會貫通是最終法則,誠《莊子·齊物論》所云「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陸機《文賦》:「應感之會,通塞之紀,來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滅,行猶響起」,通會之際,生機勃發,然而,卻難以實現理想,總會有所距離,「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雖茲物之在我,非餘力之所戮。故時撫空懷而自惋,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而這種距離,卻是有所難解,類乎於劉勰《文心雕龍·神思》所云「至精而後闡其妙,至變而後通其數」,只有技法精能、變化多端方可望「曲盡其妙」(《文賦》語)。

袁枚《隨園詩話》卷五第六十六云:「老年之詩多簡練者,皆由博返約之功。如陳年老酒,風霜之木,葯淬之匕首,非枯槁閑寂之謂。然必須力學苦思,衰年不倦,如南齊之沈麟士,年過八旬,手寫三千紙,然後可以壓倒少年。」「由博返約之功」、「 力學苦思,衰年不倦」、「 壓倒少年」,並不是每個老詩人都能企望得到的。同樣,對於老書家,實現「人書俱老」的境界,亦難矣哉!

書法的學習(上):碑與帖,明理法,筆墨,造形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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