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神曲》中「自殺」的解讀

本文作者

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 柏惠

基督教最初對「自殺」並未有非難之意，其內涵後經過基督教神學家奧古斯丁和托馬斯·阿奎那的解讀才被定義為了一種罪行。但丁在其《神曲》中也承襲了這種基督教的傳統自殺觀，將自殺者作為一種犯暴力罪的人打入地獄。但是，在《煉獄篇》和《地獄篇》的其他角落我們看到了另一些自殺者的影子。但丁對自殺者這種區別對待，從細節處體現了其對於中世紀傳統基督教思想的人文性挖掘與超越。

一、地獄中的自殺罪

但丁對自殺者的基本態度與基督教傳統相一致——自殺首先是一種罪。他在《神曲》中將自殺罪放在地獄第七層的第二環中，並借自殺者皮埃爾之口說出了自殺的罪行：「當兇狠的靈魂離開自己用暴力掙脫的肉體時，米諾斯就把它打發到第七谷里」 。在但丁看來，自殺之惡在於毀滅了自己的身體，是一種自己對自己的暴力，是「對自己這正義的人做了不正義的事」 ，所以拋棄了自己身體的自殺者們在地獄中受到的最大懲罰就是在末日審判之時不能帶著自己的身體受審，靈魂和肉體永遠沒有資格再次結合。

儘管自殺罪並非地獄中罪行最為窮凶極惡的一種，但卻是地獄中唯一一種無法重新獲得身體的罪，因為「重新佔有自己狠心拋棄的東西，是不合理的」 ，自殺罪的特殊性由此體現出來。然而早期基督教並未對自殺表現出明確的禁忌和非難，奧古斯丁是第一個發展出一套系統的自殺觀的神學家，在他之後托馬斯·阿奎那承襲了奧古斯丁的自殺觀並具體指出了自殺行為的三條「明罪」：反自然、反社會和反上帝。到了但丁這裡，他一方面「將托馬斯主義與民間的基督教信仰結合起來，一方面也把對人性、生活乃至政治的新理解包含在了他那優美的詩句中」 ，我們可以先從但丁在《神曲·地獄篇》第七層中刻畫的自殺者代表皮埃爾身上一窺究竟。

皮埃爾·德拉·維涅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兼西西里國王腓特烈二世的大臣，他生前既是一位權勢在握的宰相也是一位恃才傲物的詩人，雖然對君主忠貞不二但為人高傲而狂妄，後來因為皇帝的猜忌與權臣的陷害身陷囹圄，不堪折磨而自殺。來到地獄的皮埃爾面臨的具體懲罰是：

靈魂被囚禁在怪樹的身體里

沒有表達的窗口，被哈皮爾造成的傷口是唯一的語言器官

末日審判時無法帶著自己的身體受審，取回身體後只能掛在樹上

托馬斯認為，自殺罪最大的惡性在於反自然。因為萬事萬物按照自然的設置都應愛自己，所以對自己實行暴力是違反自然的表現，另外也違反了「信望愛」中的「愛」德，顯然自殺者們並不愛惜上帝賜予自己的身體。自殺層的自然環境也多為反常景象：靈魂隨處生根並在土地上生根長成一株野生灌木，成群的灌木組成了自殺者們的叢林，但這些樹木「樹葉不是綠的，而是黝黑的顏色；樹枝不是直溜光滑的，而是疙疙瘩瘩，曲里拐彎的；樹上沒有果實，只有毒刺」 。自殺者們會永久地被哈皮爾所折磨——這種怪鳥長著少女的面孔卻擁有著鳥的身子，大肚子上長滿羽毛並沾滿了污穢物，她們會不停地啄食自殺者們的植物軀體，每當樹木們新長出嫩葉之際哈皮爾們便會立即啄食掉它們。但丁將自殺者們的靈魂「幽囚」在植物的身體里，植物沒有語言器官，只有當哈皮爾啄傷他們的樹皮時才「給它造成痛苦，並且給痛苦造成窗口」 。

植物軀體就是自殺者們的「新身體」，因為他們無情地拋棄了自己的身體，所以沒有資格再次穿上自己的身體，即使是在末日審判之後取回了身體也只能將其掛在樹上。在此但丁繼承了托馬斯關於靈魂與身體關係的看法，認為靈魂是高於身體的，身體作為靈魂的載體和實現工具在遭到拋棄之後靈魂便沒有了歸屬，所以自殺者們在放棄身體的同時也放棄了自己靈魂實現的能力。托馬斯認為人的生命來自於上帝，他引用《申命記》中的「我使人死，我使人活」說明只有上帝才具有決定人生死的權力。像皮埃爾這樣因為絕望而喪失了對塵世生活的希望，因為肉體的折磨就放棄通過靈魂而得救的方式，是放棄了通過祈禱上帝、懺悔來得到解救的機會而自大地以塵世生命的了結來解放自己。自殺者妄圖以己之力來得到救贖，擅自處置自己的生命，是對於上帝權力的僭越。所以自殺同時違反了「愛」德和「望」德，既反自然也反上帝。

靈魂與身體關係的惡化是自殺者自殺的直接原因，按照地獄報復刑的慣常做法，自殺者們在地獄裡會受到和罪人慾望相似的方式的懲罰。生時自殺者們的靈魂想要掙脫屈辱、絕望的肉體，死後便仍被「幽囚」在植物的身體里。由於地獄裡「身體」的醜陋與不便，皮埃爾便仍將其視為枷鎖繼續想要掙脫它，不想被「拘禁在這些疙疙瘩瘩的樹里」 。「自殺者所有的就是這樣的一個形體，他們的身體並沒有像別的靈魂那樣成為靈魂實現自己的正面工具，反而成了幽囚自己的監牢——而這，正是自殺者在拋棄身體時對自己身體的本來理解」 。

二、自殺罪的例外：加圖與狄多

「自殺」的惡性雖然很大，但是但丁並未將所有自殺的人都放在第七層，在他遊歷三界的其他地方時，我們也能看到一些自殺者的身影——為愛而自殺的狄多在地獄的第二層中遊盪，而為自由而殉身的加圖則做了煉獄的守門人，後者在末日審判後不僅能夠取回自己的身體甚至能夠升到天國。他們雖然也捨棄了自己的生命，但並未受到第七層中殘酷的懲罰。但丁對自殺者們區別對待的態度背後，是他珍視這些自殺者身上的美德品質、價值追求，他們身上固然有著自殺的罪性，但是他們超人的剛烈氣概是對上帝賦予人們神性的最好的詮釋，這種罪性和神性統一在個體的自殺者中，他們因為各自的壯烈事迹在自殺後靈魂被重新發配，每個個體都得到專屬的「歸宿」。加圖（Cato）是但丁筆下最具有神性的自殺者，但丁不僅沒有讓他下地獄反而讓他在末日審判後能夠歸升天國，作為自殺者中一位個性鮮明的個體，但丁對加圖的描述也突出地體現了《神曲》中的人性美。

波爾齊烏斯·加圖是最堅決捍衛共和制的羅馬人之一，他堅決反對凱撒的獨裁統治，為了保衛羅馬的自由和龐培聯合起來抵抗，在龐培在埃及戰死後他又和龐培的岳父西比歐一起率領殘部在烏提卡繼續抵抗，最後因不願為敵人所俘虜，尤其不願看到羅馬共和國的滅亡而自殺。雖然加圖因自殺而死，而且是作為一個異教徒和凱撒的反對者，但丁仍然把他放在了煉獄而非在地獄的第七層第二環受苦，正是由於其為自由而獻身的精神，無論是在個人品德還是政治信仰的層面上，塞涅卡因此盛讚 「沒有了自由加圖不能活下去，沒有了加圖自由也不能活下去」 。

加圖的自殺一方面是為了成全自己靈魂的完滿和高貴。加圖畢生嚴行峻德，苦修斯多亞派哲學中道德和政治的學說，並將二者作為一個整體來追求，在他看來，「真正的自由，必須通過德行的培養獲得，而真正的正義，必須在自由而強大的共和國中才能實現」 。他在自殺前和逍遙學派爭論時特別提到「只有好人是自由的，邪惡的人都是奴隸」，把自由和德性聯繫起來 。所以但丁在煉獄見到加圖時，不禁發出「那四顆神聖的明星的光芒把他的面孔照耀得那樣發亮，我看他就好像太陽在面前一般」 的感嘆。

另一方面，加圖的自殺也是為政治自由而殉道。他對羅馬共和制的捍衛和對僭主政治的堅決抵制無疑體現了其明確的政治自由觀念。在面對喀提林陰謀的時候加圖就力主陰謀破壞共和國的喀提林一夥，因為洞徹凱撒對共和制的威脅，加圖堅決反對凱撒、龐培和克拉蘇三巨頭攫取權力，為了捍衛共和制他寧願忍氣吞聲暫時和龐培聯合。但丁在《論世界帝國》中因此讚揚加圖為最受崇敬的殉難者，「加圖為了激發受世人對自由的熱愛，表現出他高度珍視自由，所以他寧可慨然拋棄生命也不肯作為奴隸而活著」 。加圖的自殺已經超越對塵世生活的單純厭棄而是一種對崇高美德的犧牲——自殺帶來的光榮是靈魂走向凈化的必由之路。

因此，但丁在《神曲·煉獄篇》第一歌中向煉獄監管者加圖表現得甚是恭敬，「他的容貌看來是那樣值得人對他畢恭畢敬，就連兒子對父親應有的尊敬都比不上它」 ，就連但丁的嚮導，象徵著理性的維吉爾對加圖也同樣表現得畢恭畢敬，他「用話、用手、用眼示意我（但丁）低頭，雙腿下跪，表示恭敬」 。由此可見「自殺」在加圖身上並非一個判斷他死後歸所的關鍵性因素,對道德和政治雙重自由的追求讓但丁覺得加圖能夠「在那個偉大的日子大放光明」，雖然加圖拋棄了自己的身體但卻是為自由而捨身，他在俗世對崇高事業的追求得到了但丁高度的讚賞。

除了加圖，為愛而捨身的迦太基女王狄多也被例外地放在了第二層地獄裡，從程度上來說也只需要承受比自殺罪小很多的懲罰。雖然但丁未在狄多身上多費筆墨而是寥寥幾筆作結，但是他對狄多的寬恕還是顯而易見的。她身上對愛勇於追求的犧牲和奉獻的精神，也許在某一刻使但丁想起了自己對於貝雅特麗齊的追隨，這種愛使他獲得了新生，也引導他攀登天國。對加圖和狄多的「法外開恩」各有其特殊性，是他們人性中不同的光點打動了但丁，這也正體現了《神曲》中的人性之美。

三、但丁的自殺觀：靈魂的神性與罪性

但丁作為「中世紀的最後一位詩人和新時代的最初一位詩人」，他在《神曲》中刻畫的自殺者既遵循了傳統的基督教倫理背景，又帶著濃厚的世俗色彩和人文主義，他以詩歌的形式對愛和高尚的美德進行歌頌，在自殺者靈魂的罪性和神性中綻放了人性的光芒。

但丁強調靈魂個體性最主要的根據，在《神曲·煉獄篇》中斯塔提烏斯的獨白里可以洞悉，由此但丁強調每個人的靈魂都是上帝創造的，肯定了靈魂的個體性和神聖性 。斯塔提烏斯說胎兒形成之後，上帝會把「充滿力量的新的靈氣吹入其中」，把理性賦予胎兒，使其不但像植物一樣有生命，並且還能夠理性的思考，上帝的這口「靈氣」是人的神聖性來源之所在，也是人類成為萬物之靈的根本條件。並且「靈氣」是具體的，是一對一的而非將人類作為一個整體進行對待，但丁肯定了每個人出生時在上帝那裡就受到了「特別的對待」。由於靈魂的神聖性來源於上帝，但丁認為人在死後作為人性能力的植物性能力和感覺能力會「全都靜默」，理性靈魂的能力卻會更加的敏銳，即靈魂的神聖性不會因為死亡而被剝奪或消滅，每個人在死後繼續表現著自己在世時的精神面貌，忠心高傲如皮埃爾、莊重崇高如加圖，他們的品性在死後反而褪去了塵世的偽裝，更加清晰地呈現在但丁面前。

但丁對狄多和加圖的寬恕正是因為其靈魂神聖性的光芒掩蓋了罪性，或者說是他們追求剛烈生活所犯下的罪性剛好是對靈魂神聖性的成全，只是因為程度不同所以被放在了不同的位置。人們道德和精神的高貴性構成了靈魂神聖性的一部分。即使是在自殺者們聚居的第七層地獄裡，但丁在面對皮埃爾時也流露出憐憫之情，因為他是在追求美好生活的過程中加深了自己的罪性，皮埃爾在死後仍然保留著塵世的個性甚至是更加鮮明，雖然存在著矛盾，皮埃爾的身上也依舊存在著上帝最初賦予他的神性，而這種神性並不會因為自殺而消失，反而繼續留存在了地獄永恆的時間裡。

不僅僅是自殺者們，但丁對地獄中所有罪根深重的靈魂都或多或少地有著敬意和同情之心，而非將其視為一無是處的罪人，《神曲》中刻畫的上百個人物每一個人都作為個體有著自己獨特的個性，形象鮮明，在詩意的筆墨中，但丁已經將中世紀神學對人性的思考帶向光明的世界。

圖片來源 均來自網路

責任編輯 顧正坤

微信編輯 盧象

第7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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