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河山組詩：對大海簡單獨特的想像和認識

楊河山組詩：

對大海簡單獨特的想像和認識

《海有些什麼》

我仍感到好奇，

這充盈著藍色液體的廣闊領域究竟有些什麼，

深深的溝壑？以及高山？以及高山之上

的高山？藍色的廣場與街道？

幽靈般像人散步的魚？天空？飛鳥？

紫色的有著熱帶人膚色的海膽？

舞蹈如探戈演員的水母？汽車？火車？

艦艇？美麗有雀斑的鄉下姑娘？

或者農貿市場，出售某種一致品牌的鹽？

我仍感到好奇，這巨大而廣闊的存在，

讓人想像，海中都有些什麼。

謀殺？攻擊？孤獨寂寞？幸福或痛苦？

這巨大的謎團，更讓人感到困惑。

為什麼會涌動波浪，在月圓之夜？

然後不知不覺間又為什麼歸為平靜？

為什麼有礁石？褐色的骨頭和牙齒，

或者為什麼會製造出一起又一起海難？

生命如此之美，但又如此深不可測，

我望著，這不可知的一切，心想海或許真的

有上面我所敘述的一切。但也許什麼

都沒有，只有海水，涌動，涌動，

然後平靜，繼續平靜，而這一切並沒有

任何意義。

《海》

此刻，在幾千公里之外，或更遠的地方，

海一定在那裡，只是我無法想像

它搖晃的影像，它的聲音

和氣味。海不屬於任何人，

包括鍾愛它的人，它只在古老的歲月中

鼓盪，看過它的人陸續離去，

而浪花，仍在月光下明亮閃爍。

《北戴河》

清晨，我途經這個幾乎沒有人的城市，

冬天的安靜下來的街區。拐了幾個彎，又經過了

許多度假區和療養院，（從前這裡

曾人滿為患而如今似乎很冷清或許有的已關閉），

然後上坡和下坡。終於我看見了海，

看見覆蓋著積雪的海岸，黝黑的高大林木，

以及灰藍色的海水。這令我特別震撼，

幾乎改變了我對於海的認知。

哦，積雪的海，帶有堅固的甲殼，脆弱的白色鎖鏈，

雖然我知道在遠方，一定仍然有浪涌，

以及細碎的閃耀著藍色波光的海水，

並有漁船或者渡輪經過，掀起層層巨浪，

但此刻，這寒冷的帶有冰茬和積雪

的海，幾乎沒有一點聲音的安靜的海，

仍然超出我的想像。鷗鳥一群群飛起，

然後落下，在白雪的反光中顯得特別黑，

而紫色的礁石被雪部分覆蓋，

好像許多白髮蒼蒼被埋沒的人頭。

哦，雪中的北戴河，被寒冷清空，

此刻特別安靜，而這尤其讓我迷戀。

積雪的白色沙灘，踩上去會發出只有北方雪地

才會有的「吱吱」的響聲，而遠處的

藍色海水似乎在與雪對峙，懷著某種敵意，

封鎖不住的激情，潛伏著一個根本

無法安靜下來的靈魂。某一天，我從這裡走過，

不時停下來，看積雪中波動的海水，

並深深迷戀，同時也在思考或許未來的某個時刻

我將屬於這裡。或許仍然選擇冬天，

有雪的時候，一個人來到這裡並在岸邊散步，

安靜地寫詩，陷入沉思，並且注視著

遠方的海，看它在寒冷的白色鎖鏈無力的

束縛下，孤獨優美地起舞。

《一個人的海》

某天，我一個人走向海邊。

我問旅店服務員海在哪裡，然後乘上計程車，

朝著海的方向行駛。通過狹窄的長長的

街巷，海鮮餃子館和飯店，還有另一些旅店，

在那條公路的前方，我看見了海……。

熟悉又陌生的海，這簡單的灰藍色，

以及波浪閃耀的白光。寒冷的海風吹來，

吹拂著我的頭髮，並穿過我的外衣，

讓我想起多年前它也曾這麼吹拂過。

如今，一切已物是人非，而海似乎沒變，

仍然寒冷，空曠，發出喧囂聲。

我站在海邊，默默地望著，就像重新閱讀

一本擱置多年的書。而眼前的大海，

並不平靜，我看見浪涌一波波

沖向岸邊，綻放出白色的花，像詩句，

向我敘述著歲月的變遷。

《在地鐵中想起大海》

有時候我們會在枯燥的旅程中

產生幻想，雖然這是一件艱難的事。

比如當你昏昏欲睡之際，突然被海潮聲驚醒，

你看見海水已沒過腳踝，但那不是

真正的海水只是意念中的或詩意的。

你看見乘客們搖晃如浮游生物，

其實他們真的是浮游生物，你看見礁石，

被潮水撞擊發出轟的一聲巨響，

但這樣的響聲只是發自你的內心。

這列地鐵列車確實讓我想起大海，

這種聯想讓我倍感喜悅。在地鐵中我與大海

一起奔騰呼嘯，它只是在我心中

激蕩。

《對大海簡單獨特的想像和認識》

海在一千公里或三千公里之外，

海永不平靜，（但幾乎沒有人說清它為什麼難以平靜），

海如同一架巨大的機器，轟隆隆響著，

即使有時候安靜如一張藍色貼紙

但內部永遠暗流涌動。特別古老無人看管的海，

並不在意是否有人注視，只是在浩瀚的

天空之下，自己發出轟塌的聲音。

這個並不安穩的建築坍塌，又高高躍起，

滔天的巨浪，顯示出不羈的激情，

而重重拍擊在礁石上的海水發出「轟」的

一聲巨響，像極了某種警告或者懲戒，

如同對於囚犯肉體與精神的摧殘。

海中有無數深谷與高山，如同美國科羅拉多大峽谷

與位於中國的世界最高峰喜馬拉雅山，

這個看不見的世界，其實潛藏著無數危機。

海製造了無數次海難，即使人類

再大的巨輪，也如此渺小。殘骸將隨波逐流

漂浮於海面上，或沉入海底，而罹難者

的屍骨變成了礁石而靈魂化身為植物和魚。

海中有特別巨大的魚，如同潛艇

及航空母艦，有特別優美如女人的魚，

裝飾著五顏六色的絲線，水紋的旗袍，

以及化了妝紋有眼線的表情，她們成群結隊

裊裊走過海中的街道以及紅燈區，

風情萬種，小嘴不斷開合似乎說著什麼，

而海中的萬千植物靜靜生長，搖曳如同有風拂過，

留下一地光影。這個安靜美好的社會，

其實有許多凶機，相互的謀殺，

仇恨，其殘酷絕不亞於非洲草原上動物之間

血腥的攻擊。其實海特別博大精深的

同時也特別冷漠，幾乎無人讀懂，它是什麼，

為什麼變化莫測，人類淺薄的情感

強加於它的身上卻與它根本無關。它只是鼓盪，

鼓盪，洶湧澎湃，發出持續轟塌的響聲，

但有時表面上又特別安靜，如同沉入深深的

夢境。它並不在意是否有人注視，

自私而冷漠，但有時或許也會觀望，

看那些興高采烈的人們從海邊的金色沙灘上

走過，像一隻只以奇怪的姿勢行走

的螃蟹。

《想起黑海》

我知道它仍然在北部或者西北部的

某個地方，藍黑色，荒蕪，有時充滿激情有時候沒有

如同睡著了一樣。它太遙遠了，因而更加陌生，

直到有一天我乘坐一輛不舒服的半截汽車

來到這裡，找個房間住下，一個簡陋的

三層旅館，擺放著桌子和衣櫃，一個黑白電視機，

但我發現窗外，樹木的後面就是黑海。

這一天它懶洋洋的，平靜如藍色的貼紙，

然後我沿著樹間的砂石路走向海岸，

發現一個人都沒有，草叢中一隻歐洲狐狸，

看見我驚慌逃竄，還有無數鷗鳥，

盤旋，盤旋，讓我想像它們眼珠的顏色或許酷似旅館的

那個女服務員，它們的叫聲，或許就是

保加利亞語，並且帶有濃重的瓦爾納口音。

這幾乎顛覆了我對黑海以往的認知：

漆黑的海，寒冷荒涼的港灣潛伏著許多軍艦，

巨大的紅色礁石，在海水中泅渡好像

大型的海洋動物。但有一點是相同的，

在海洋的盡頭，明亮的陽光如金箔般閃爍，

海波蕩漾，許多赤身露體的旅遊者，

以及喜歡曝晒的人，如煮熟了的螃蟹，

從海岸上走過。毫無疑問，這一片樹木之後的黑海，

我知道它仍然在遙遠的北部或者西北部

的某個地方，鼓盪，鼓盪，洶湧澎湃，

那個三層旅館仍然在海的對岸，但一切好像

在夢中一樣。

《海》

此刻，海一定在遙遠的地方存在。

我坐在辦公室的高背椅上，閉著眼睛，

想像著它……。那藍色的波浪

怎樣湧來，然後落下，然後再次湧來；

那與岩石巨大撞擊的聲音，

像軍隊發生嘩變；還有它獨特的光……，

遼闊的，明亮的，澄澈的，

又是絲質般無限溫柔的。（我沒有想像

它陰暗時的情景）我確信，此刻，

海一定存在，並且像我想像的那樣，

只是我無法看見，在這寒冷的冬天，

我無法擁有這樣的機緣。

《海族館》

這奇形怪狀的透明玻璃的建築，

以及建築中更加奇怪的魚，貝殼，珊瑚，軟體植物

以及浮游生物，告訴我們海洋究竟意味著什麼。

平時我們無法看見它們，但此刻，

一種巨大的可能，讓我們之間奇妙地相遇。

所有的魚都在注視著我，它們並不眨動

的藍色綠色或粉色的眼睛，過於單純

而清澈，顯現詫異的神情。貝殼不斷固執閉合

它們的棺柩，而軟體植物，一直孤獨狂舞……。

是的，這奇形怪狀的建築聚合了

形形色色的生命，某次惡意的捕撈，

使它們成為俘虜，遠離那片魂牽夢繞的

藍色水域。我們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

的地方，顯示出巨大的差異。這一切令人懷疑，

空氣是不是更遼闊的海？透明的

海水，或僅僅是象徵。我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

而它們，也在注視著我，觀賞或者羨慕，

也許還有鄙視。每個人都被囚禁在

一個更大的海族館裡，此刻，我在這座大廳

漫步，似乎也在遊動，以我人類彎曲

的脊椎，樹枝般的手和腳，以及大腦，

這是一片更加遼闊的水域。（我是不是海族館中

一個獨特的來自大陸的孤獨的展品？）

我們游來游去，孤獨而悲哀。

不會有誰能夠區分，因為過於相似，

或者有區別但它們實在難以發現。

《黃昏的海》

黃昏像海一般湧來，

或者海像黃昏，或者海與黃昏都像某些閃光的東西。

它們源源不斷湧來，讓我想起上個世紀，

那些遠離我們但又總被我們懷念的

人和事物。我們深陷其中，沉溺其中——，

黃昏的海，我曾經歷的卻又失去的

生活，總會在某一時刻，彙集在我們面前。

黃昏的海，那些閃光的回憶，

輕柔的觸鬚一次次伸向我蒼老的岸邊，

撫慰我，讓我度過這孤獨的時刻。

《十一月》

十一月，雪落在這個城市幾乎無人的街道上。

我乘坐黑色轎車，像蟲子，沿濱海大道小心翼翼行駛。

沒有人說話，人們在沉思，或不時把頭

轉向窗外。雪仍在下著，許多灰色的鳥，

帶著鳥類特有的表情，在更加灰色的海上翻飛，

有的已消失在霧中。

《一號輪渡碼頭》

我看見這個由木板鐵皮和繩索組合而成

的建築始終在微微搖晃，並傳來水流的聲音。

讓人懷疑，它根本不是陸地的一部分

而是大海的一部分。或許既不是陸地也不是大海的

一部分，而是時光的一部分。

你看許多不知姓名的人正由此上船。

他們揮手。擁抱。流淚。然後在海上消失。

接著又有許多人由此下船。仍然揮手。

擁抱。流淚。一號輪渡碼頭每天都在上演著

這聚散離合的戲劇。我發現，

任何站在一號輪渡碼頭上的人，都會微微搖晃。

其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人無法控制。

《南海一號》

年代已經十分久遠了，這艘南宋的船，

似乎仍在歷史的航道上航行。

它將駛向哪裡？怎樣在波濤洶湧的海上出沒？

又怎樣沉沒於驚濤中？然後，它被發現，

又會有怎樣的發現？這一連串的

過程充滿玄機，帶給我們無限的遐想。

命運無法控制，生與死，就像賭博，

更像一場戲劇。此刻，大幕已經落下，

而新的一幕正在開始。船沉沒了，

然後浮出水面，船上近千年的東西

陸續被發現……。這些亮晶晶的瓷器

和金飾屬於誰？船上的人，

那些溺死的臉孔，當時是否充滿了恐懼，

和生命的渴望？而他們的靈魂，

是否仍在這艘船的四周遊盪？我猜想他們

臨死前一定看到了什麼。送別的

身影？揮舞的手臂？以及頃刻間

湧上來的兇惡的海水？傾覆僅僅一瞬，

而戲劇剛剛開始。與船一起沉沒的，

一定還有許多驚心動魄的故事。

一切都是謎，許多懸念，等待時間的破解，

這艘沉甸甸的船，載著不為我們所知

的一切。

《面朝大海》

面朝大海的時候內心肯定是不平靜的，

總會想像，海與內心的關係，

為什麼共同波動並發出轟鳴聲，

飛鳥和魚意味著什麼，以及人為什麼會死；

當然還會繼續想像，這巨大的

藍色深淵中都有些什麼，它虛無的時刻，

是否也如空虛的內心；當然，

或許也會想起，為什麼要面對它，

為什麼我們會如此無奈，而這大海，

將向我們呈現什麼，它將怎樣展示出

與一個人內心同樣的遼闊與深邃

之美。

《對海的局部認識》

對海的認識永遠是局部的，你看見的

僅僅是個海灣，或者某個寬廣的海域，

但這個海域之外的海，你可能永遠無法同時看到。

你看見局部的棕色的礁石，裸露在陽光下，

其實礁石的下面深深的地方，還有礁石，

並且更加堅硬。你看見海水蕩漾，

波動，湧起一片片潮濕的迷霧，而蕩漾與波動

是它們的常態，但你無法看見海水的

深處，那些暗流的涌，以及花花綠綠的魚，

它們誇張的美，比女人更妖艷，

而那些兇猛的魚，堪比世界上最兇猛的野獸。

當然你永遠無法弄清海的情感，

黃昏的海為什麼湛藍，一動不動的海

其實很冷漠，而激情澎湃的海，

或許出於悲傷，其實十分兇險。

你可能會期望再度平靜，以便海上那些遊船，

由誰駕駛，將去往無法預知的遠方，

但你永遠無法了解大海，就像你永遠無法

參透夢境，很顯然，這些描述

也不一定全部正確。

《遙遠的海》

遙遠的海，在一千公里或三千公里之外，

而此刻，它似乎就在我的眼前。

我看見哈爾濱鞍山街的房子在劇烈搖晃，

如一艘巨大的船。波浪湧上來，

伴隨著轟鳴聲，（與汽車的轟鳴聲

截然不同。）我看見另一個我，

躺在沙灘上，不同於我躺在漆黑的床上。

遙遠的海，在冬天這個季節

我突然想起了你，並沒有任何來由。

從腦海深處，船舷輕微的碰撞

產生的顫慄，讓我惶惑。確實我突然想起了你，

肯定你一直都在，只是偶然被想起。

在這枯寂的時刻，只有你豐富的景象，

讓我懷念，而我卻不知道應如何

回到你的岸邊。

《海》

這沒有一處安靜的藍色物質

讓我又一次想起了馬。此刻，在海上，

我想像這水質的馬在奔騰。

那無數躍起的馬頭，後面的馬總是高於前面的。

馬藍色的肌肉不停鼓脹，顯示著力量，

或某種慾望。在海上，我想起了馬，

它讓我追隨，到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還發現，當我置身這馬群中，

我似乎也成了一匹馬——藍色的馬，

水質的馬，我與它一道奔騰呼嘯，

我感到自己已被這瘋狂的妖物佔據。

《在一個十四平米的房間里寫大海的詩歌》

當我寫詩，無意中想起大海，

海水悄悄湧上來，它們沿著我家稍稍有些皸裂的

牆壁，從灰暗的窗口陸續湧入，

彷彿空氣，又不像空氣。它攜帶著

浮藻，鹽和泡沫。攜帶著魚，

發出金屬的光，攜帶拍擊堤岸的

呼嘯聲，本來我正躺在床上，

當發覺時，海水瞬間已佔據了我的頭腦，

我的心，書籍散落一地，床搖晃不止。

哦，屋頂上那盞瑞典的熒光燈，

多麼像燈塔，從這裡可以望見更遠的海，

和金黃的月亮。不要以為過於荒謬，

在十四平米卧室，我確實看見了大海，

我被劫掠。當我寫完這首關於大海的詩歌，

喧囂的一切隨即戛然而止。

《深藍色的大海與浪漫主義》

當我想起海的時候，海水就湧上來了，

就像我思念一個人，她突然不期而至。我看見我被淹沒，

而另一個我，正坐在東正教堂的石階上，

思索著什麼。海水漫過街道，樹木站在水裡，

但街上的行人仍然若無其事，彷彿什麼

都沒有發生。而6線公共汽車依舊在站台邊停靠，

車門打開，裡面走下一些魚，貝殼，

和翠綠的浮游生物，它們大搖大擺走上東大直街，

不斷吐出蔚藍色的氣泡。現在是七月，

天氣燥熱，因此我格外思念大海，

思念的力量讓我相信可以改變一切。

此刻，我被我的海淹沒，身體變得搖搖晃晃，

被海水撞擊發出木桶的聲響，

海水正漫過我的額頭，我看見自己在海面上

漂浮，與我一起漂浮的，還有一本

尚未開啟的白色封面的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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