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眾多的流浪漢是如何產生的？

大概三年前，我在長沙雅思考點（雨花亭）邊上的麥當勞見過一位流浪老太太，印象極深刻。

老太太大約七十來歲，不同於一般的流浪者，全身上下都收拾得特別乾淨整潔，沒有異味兒。頭髮也會在麥當勞的洗手間里洗洗梳好，用皮筋紮成辮子。平日她就坐在麥當勞一個角落裡，看哪桌人走了，桌上還有剩，就去拿過來收在自己的一個小袋裡，留著下頓吃。平常她就安安靜靜坐那兒，不跟周圍人說話。當然，也沒人會和她說話。

那次我剛筆試完，打算就近在麥當勞吃個飯，坐一會，下午再去考口語。彼時人很多，我就坐到了老太太對面的位置上。吃飯的時候，我發現老太太正很平和地打量著我，眼神彷彿有話想說，但又欲言又止。隔了一會兒，她終於開口問道，小夥子你多大了。

其實那時候我也注意到了這個氣質同周遭格格不入的老太太，而且我揣測她大概肚子餓了，需要幫助。但她的打扮又實在不像乞丐，所以我也不敢主動問，生怕萬一搞錯了就會特別尷尬，於是心裡很是糾結。當時她身邊放著一個小編織袋，裡頭整整齊齊碼著一摞舊報紙。見她主動跟我搭話，我一下腦抽，問了個特傻的問題：

「請問，那袋子是你的么？」

老太太大約感覺我把她當成了小偷，一下子變得特別生氣，聲音抬高了八度，語氣很沖地對我blabla了一大堆：

「你這小夥子怎麼這麼沒素質呢？見到老人家餓著肚子，不主動買東西給我吃，嘴還這麼碎，問這種沒禮貌的問題......」

我一下被噎得無法可想，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於是我直接起身去櫃檯排隊，又拿了一個套餐回來，放老太太面前說，您吃吧，不好意思。

老太太見我這樣，語氣和緩了下來，又把套餐袋子推回給我，說，我剛說的是氣話。我不吃這個，太貴。兩片麵包一塊肉，動不動二三十塊，不值得。小夥子你要有心，就把它拿去退了吧，待會出門右轉給我拿兩個包子就行。還有，你剛剛那麼問我，我特別生氣。我不偷東西，裡頭都是我撿的報紙，沒事拿出來看看。

我哭笑不得，說，這玩意買都買了，沒法退，您就拿著趁熱吃吧。而且我發誓，我剛真沒那意思，就是好奇。如果冒犯了您，我該道歉。

老太太忙擺手說，可別。就是我誤會了，不該對你那樣說話，該我道歉。小夥子謝謝你了。

大概是很久沒有人跟她說過話，老太太就和我長篇大論地聊了起來，說了很多她的情況。

老太太退休前是在一家工廠（大約是個什麼事業單位？）做文職工作。在她出來流浪前，全家一直住在廠子分的老房子里。然而不幸的事情在她身上接連發生。唯一的兒子腿腳殘疾，沒有收入，也沒有家庭，四十好幾了還同二老住一起，指著二老的退休金過活。幾年前，老伴又發心臟病去世了。

本以為這輩子雖然不順，但好歹還有一點退休金，勉勉強強也能過活。然而就在大約一年多前，又有一件倒霉事找上門來：她住的房子在一樓，門外是一條小巷，巷子里鋪著下水管道。結果有一天管道爆裂，巷子里從此積滿了過踝深的糞水，成了一個大糞堆。下雨天，糞水暴漲，漫過門檻，腐蝕了所有傢具，把室內變得奇臭無比，完全不能住人。老太太向廠里反映了無數遍，結果領導們都是推三阻四踢皮球，也不派人下來維修管道。一輩子愛乾淨的老太太實在受不了這種全天24小時不間斷的臭法，一氣之下就收拾了點東西出門，再也不回家了。

老太太也算個知識分子，有些文化，沒錢了也拉不下臉皮去乞討。幾百塊退休金又都留給了兒子，所以只能撿些礦泉水瓶賣掉為生，餓了就在垃圾桶里翻點吃的。據她說，流浪漢扎堆的地方太臭，還有不少精神有問題，根本待不下去。於是每晚她就找那種24小時營業的麥當勞或KFC過夜。但她也覺得那是「私人地方」，生怕自己打擾到別人做生意，於是每次都不忘先在洗手間里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確保自己看起來與一般顧客無異了，才找個角落的座位歇著。即便這樣，不少麥當勞的服務員也常常會嫌她礙事，把她轟走。據她說，雨花亭這家麥當勞的領班是個好人，理解她，看她不容易，所以吩咐服務員不轟她走，下班後還會給她留些剩薯條之類的東西。她在這裡待了快一個月了。

不過，她又補充說，待久了實在是不好意思，雖然別人不說啥，自己心裡也過意不去，總擔心領班因為她的緣故受領導批評。下個月她還是打算換個地方碰碰運氣。

聽完老太太說的這些話後，我很有些錯愕，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應對才好。同情？憐憫？在當時顯得都不合適。因為，老太太說話的語氣，倒並非是在哭訴命運的不公，也不是想要博取我的同情，而似乎僅僅只是在向人抱怨生活中發生的一系列令人不愉快的小事，之於學生抱怨考試、上班族抱怨工作，並沒有什麼本質不同。誠然，在談到廠里那些推三阻四的領導時，她的語氣中有了些許憤怒，但那憤怒僅僅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對於她整個人的精神狀態更沒有造成任何長久的影響。

於是，我想了想，問了一個我認為很重要的問題。

奶奶，我說。您年紀這麼大了，也不能老在外面這樣晃著。萬一哪天生了什麼病怎麼辦？

老太太聳聳肩，說，我平常從不想那些問題，想了又有什麼用呢？反正我年紀也這麼大了，活夠了。萬一真生了病，廠里管我，就上醫院看一看。不管我也沒辦法，就回家躺著唄。總不能死外邊，給人添麻煩。

可真要那樣，退休金斷了，您兒子怎麼辦？我又問道。

這個問題讓老太太頓了頓，猶豫了好一會兒。半晌，她才嘆口氣說，不想不想，想了沒用。我老了，管自己都管不到，哪裡有力氣管他那麼多。

後來老太太又說了許多，內容我已經記不太清。大概是因為太久沒有人聽她說過話，憋得慌，她拉著我聊了有一個多小時，話語間充滿了零零碎碎的瑣事，讓夾在考試中的我不免有些頭昏腦漲。直到口語考試快開始了，我才起身表示告辭。

走之前，我又去麥當勞邊上的一家西餅店買了袋麵包，又把我身上所有零錢拿出來給了老太太。麵包她收下了。但她卻把那些二十五十面額的錢都推了回來，只拿走了一張五塊的。

「你還是個學生，沒有收入。」她很堅決地說。「我一把老骨頭了，也用不到那麼多。」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也是最後一次。後來我考完試，偶爾也會經過雨花亭，往麥當勞里看上一眼。不過她再也沒有出現過，大約是如她所說的一樣，不再好意思麻煩這裡的領班，主動換地方了。

後來的三年里，我走過了許許多多的地方，形形色色、各種國籍的流浪者也見過不少。不過如老太太這樣的人，再也沒碰上過了。

如今回想起那天的事，我總覺得，那天我可能見識到了某種真正的貴族氣質——不過話說回來，老太太的一生都和富貴無緣，用貴族兩個字來形容她實在是有些黑屁。但那種於逆境之中依然爭取不麻煩別人，在極度困窘中始終堅守自尊的精神，讓我每每想及都不禁動容。

不知她如今是否還在世？身體健康嗎？近況有所好轉了嗎？

想遙祝她長命百歲。儘管我也清楚，我的這種祝福，就如同泡在大糞中的房間一般，完全沒有卵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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