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鄒靜之的 宗師之路
來自鄒靜之的敘述:
劇本開始寫的時候,我覺得家衛是一個資料狂人。他第一次給我看資料的時候,資料摞地上有這麼厚,包括圖片的,文字的,採訪記錄的。我後來從浩峰那知道,家衛為了拍《一代宗師》,在全中國的東南、西北、山西、陝西都轉了一大圈,所有的武術界的在世元老、掌門人,他都訪問了,資料本身豐富,香港有很多武館武師,包括葉問時代的很多講手,現在俗稱約架,武師那是真打,包括詠春拳、蔡李佛拳、洪拳,很多很多各種各樣的拳,包括廣東佛山的金樓,茶室各種各樣的都有。我為什麼說他是資料狂,他在非常短的時間裡就翻這麼一摞資料,想讓我看的全部抽出來,而且重點看的,就這麼翻拿著就這麼劃,我當時就在想,這個人,這麼一摞東西,想翻到哪就能翻到哪,這些資料他得看了多少遍。
我寫東西一是怕碰見不認真的人,你天天日思夜想,結果他特別快,這個我有點怕,還有就是我怕太認真的人,如果太認真的人,你將要付出很大的心力去追上他,當時我就把他給我的所有資料看了,看完以後,我腦子裡就有一個框架,就開始寫,在談話的時候我問起過他,家衛導演,你拍戲為什麼要那麼長時間,流程是什麼樣的,我跟很多導演都合作過,我其實覺得一個成功的人,他的流程特別重要,學不是學別的,學他的流程。因為他是一直根據他的審美在找那種合適,因為我最喜歡他的電影可能還是《花樣年華》,其實我一生最好的東西都很少看兩遍,但《花樣年華》看過兩遍。所以當時楊勁松介紹我認識的時候,我特別想見他,也是帶著崇敬吧,畢竟是一個開創過一種藝術風格的大師。
開始寫起來的時候他這種感覺,我剛開始覺得只是說說,我第一版劇本寫完之後,他好像不滿意,這種不滿意,我當時是把所有知道的資料用一個故事全部給它攏起來了。當時浩峰和他說,這老鄒可真不容易,他真能給你攏起來,但是他這種不滿意,剛開始我也不理解,我就覺得,這戲挺好看的。這個不滿意之後,我們倆就換了一種工作方式。好比要拍東北的一部分戲,出殯,因為人物我們心裡來回講得很清楚了,或者子怡演的角色叫宮若梅,那時候我們老叫宮二,從小看她父親練武等等的,這些一坨一坨戲的片段四五場,就寫這四五場。我覺得也好,第一我跟這麼多導演合作,沒有這麼寫戲過,我願意嘗試,第二我覺得不累,我無非是在家衛導演說的基礎上寫得更豐富,或者他說這個好這個不好,這個台詞好,就來回的發Email。我記得大概是2010年在東北拍調兵山的時候,我們也老通話。
關於編劇來到片場
王家衛和別的導演不一樣,他老要帶我去片場看,調兵山我總共去了兩三趟,我從來不跟組的。我有現場恐慌症,因為一個編劇到片場是最沒用的人,別的人還要給他端茶倒水,然後他又不懂還一下子把電線給絆了,在這搗亂,然後導演還要和你說看這個,一遍一遍拍就覺得特無聊,我一生在片場的時間加起來不會超過5天。
但是這次跟家衛調兵山,大概去了兩次,開平又去了三次,就是這麼遠的來回跑,但是這次特別有收穫,我就知道他為什麼要我去片場。比如:調兵山火車站是這樣,這個原野是這樣的,你要寫的那個馬車應該是什麼狀態,包括奉國寺是什麼樣的,宮二家是什麼樣的,這種氛圍對一個編劇,對他敞開了寫是有束縛的,就是他必須在這個螺螄殼裡把這個道場做出來,尤其是開平,開平的那條街上,你看那個景,你就想像子怡演的宮若梅的醫隅和她的走廊,我們原來叫大旅店,北方武師住的大旅店,那麼小,只能在這裡面折騰,還有就是突然就嗅到了,他要的影片的風格的味道,這個特別重要。
所以從2010年開始的時候,我記得北方還是冬天的時候,陽光照在我的書桌上的時候,我每天中午左右,我們倆就開始掂對掂對,也許就是十幾句台詞,然後第二天又開始掂對掂對。我記得他和我說的一句話特別有意思,他拍了三天,突然給我打電話,今天我拍了個好鏡頭,我想,拍三天,拍了個好鏡頭的那種感覺,我覺得可能有點曠日持久,但是呢,這種工作呢,我慢慢開始習慣了,就是不花你整塊時間,但是每天都有工作要做。我本來覺得合作就是妥協和堅持。
曾想打退堂鼓,看完40分鐘直呼「藝術品」
2010年東北的戲拍完後,導演剪了一個40分鐘的片段。在北京在電視上放給我看,突然就覺得拍得非常之好。那時候其實已經過了一年多了,我覺得這電影對我來說耗的時間太長,我甚至都有打退堂鼓的心思。但是看完這40分鐘的時候,我當時就和導演說,我非常喜歡,我的表態是我願意就這麼做下去。我好像沒有看過這麼認真、這麼精細,做的完全就是個藝術品,我一直覺得藝術是要超越很多東西的,為什麼藝術能穿越一千年兩千年,好比李白的詩歌、春秋的詩經也好,到現在對人還有作用,他穿透了歷朝歷代,穿過了政治、各種紛雜的東西,包括天災人禍,它都穿越,所以藝術的東西,其實是凌駕於這之上的。所以突然我看到一個導演對於藝術的這種執著的時候,我除了肅然起敬之外,我跟他能合作是非常榮幸的,感恩祈福的,應該要覺得這對你多麼好的機會。
每場戲反覆修改,走彎路是必需
我覺得家衛很少拍東北,這40分鐘調動了他所有的新鮮,他創作的那種感覺,特別特別飛揚。到了香港,那個雨啊,陰天啊,開平的那種樓的感覺,是他熟悉的,不管是上海還是香港,從一個遼闊的地方到了一個小的地方,這個階段,在我們倆來說都是很艱難的時候,在熟悉的地方再找出新的風格,這一段對他對我,都很難。我沒有細算,大概這個電影有十個電影的工作量。但是我非常非常的願意,這點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有的時候,拍這個六十四手之前,家衛和我最多的時候一天通十多個電話,最少也得四、五個。
我永遠記得他那個「靜之啊,給我一句話」,然後就開始了,很多時候是狀態和台詞,後來我們倆就是,他寫一稿,我寫一稿,他再改一稿,我再寫一稿,就這一場戲來回來回,就定稿的東西還要改四五次,就這麼來回,我後來就在想,拍一個電影有這個必要沒有,我曾經這麼想過,但是每每看到他的成片以後,這種必要,這種彎路都是必須的,都是有效的,你必須走到那才能到那,你想一下走到那,不太可能。你不走到這的時候,你想不到到那。所以這個電影創作,有時候我就想很多人可能不會堅持下去,那時候就想那麼多大導演拍個好電影要多少多少年,我也覺得奇怪,我小時候看電影,中國的那些黑白片,大概也都會拍一年,各種各樣的,每天的拍攝,體驗生活,講戲等等。
我前幾天看到的英國的《視與聽》雜誌,對電影史以來推薦的影片,我看了一下,很少有近期的,我就想為什麼。那時候那種人的從容啊,不是做出來的,就是那麼有定力,就是那麼細緻地拍,所以就成為經典了。所以我說家衛啊,這四年,我舉一個例子,他認真的程度,開平補拍之前,他來北京大概兩三次吧,有一次我帶他去高碑店的舊傢具市場去看那些舊傢具,他一直就是,他想如果子怡拿一個藥箱子應該是什麼樣的,黃花梨的木紋和包漿是什麼樣的,當年的人的頭次,所謂的名片一般都是使拜盒的,這個就是拜盒,非常漂亮,它嵌百寶,鑲黃花梨的,這個四個角都是黑牛角的紋理,就是說要是電影的質感都達到這個質感的話,那是非常非常要功夫的。他現在有點後悔,當時他看到我這個的時候,他就想拿去拍電影,我呢是一個對這些東西特別迷戀的人,我說不行,你拿了我得跟著你去,後來就沒用。但是我在所有的網上看到很多拜盒啊,食盒啊,和各種各樣的藥箱子,還有皮箱啊,我都給他發過去了,讓他的美術參考。
第33屆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典禮
鄒靜之、徐皓峰、王家衛共同獲得最佳編劇獎
為一小場戲嘗試北京炸醬麵菜碼
還有就是我中間寫了一段,因為我在京劇《同光十三絕》之一,就是非常老的,就是清朝晚期的,得的是昇平署的供奉,給皇上演戲的角兒,叫陳德林,外號叫老夫子,他是王瑤清的老師,你想啊,王瑤清教梅蘭芳,叫通天教主,他是一個特別老的老師。我跟他孫子是北大荒戰友,有一次也是拍紀錄片,在他們家吃炸醬麵,我的印象,我是南方人,到人家家裡吃面,不講究。但是菜碼一上來,我就傻了,就這一碗面,伺候了二十來種菜碼。你說這一碗面是得多講究啊,然後我就把這場戲寫進了葉問去東北問手的那場戲裡,家衛認真到什麼程度,他說炸醬麵二十四個菜碼,不行,我得嘗試一下。我問半天,北京現在最多12個,沒有二十多個的。後來我把我老北京的同學都叫過來,你別難為我,就在我們家,炸醬麵我給你弄二十多個菜碼,你來吃,那麼忙就為了吃這碗面,為了感受一下20幾個菜碼的感覺。我也把陳德林的後人叫來拉胡弦唱京劇,哎呦,他特別有感觸,他說,果然就是,碗大,熱著就吃,有過水,您吃什麼,這些等等等等,菜碼一個一個上來給他倒,他說果然北方人說是吃面果然講究。
從王家衛身上學會「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後來我去開平,我看了一場戲,我是特別有感觸。我今年已經60了,我寫戲寫作這麼多年,這麼大量,和這麼多知名導演合作過,每一個導演都有自己風格,我突然就學到特別珍貴的東西。我這次學到了,就是子怡和梁朝偉在下雨的時候在一個街上偶遇的那場戲,他在這個之前,他老和我說,靜之,你看看這場戲,他們倆那個感覺,不用寫台詞都有。原來我作為一個編劇,老想劇情啊台詞啊是支撐影片的基礎,後來這次去我看了一下樣片,真是非常之迷人。在這方面,家衛真是傑出的導演,我覺得還有一點,我學到的東西,有時候電影是靠那種氛圍,演員的那種表演,導演的把控,它出來的黏黏糊糊的感覺,真不是台詞和情節能達到的。這種東西他真是大師,所以我學到了,有的時候在劇本里怎麼呈現這樣一個黏黏糊糊的東西,也許就能達到不說話,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這種感覺,我還覺得,我跟家衛相識4年,合作一部影片4年,他對藝術的執著,讓我佩服。我有時候對他說,我覺得沒必要,但是我們經過彎路,再選擇再選擇,出來的東西的那種感覺,那種喜悅是非同尋常的,突然覺得他這種堅持是多麼必要。
王家衛這四年不是吃喝玩樂
「沒見過這麼玩命的」
我覺得我在編劇界已經算是較真了,很多人覺得我對文字的潔癖也不理解,但是我覺得家衛在這方面有過之無不及,他那種執拗啊,是一種堅守,都上升到精神上的東西了。但是我覺得確實,跟他合作的人在不理解的時候是感覺到痛苦的。這種感覺也不只是我一個人感覺到,我前幾天在《一代宗師》官方微博上看見張震有一段話說,跟家衛拍戲有時候很痛苦,但是那個結果那是讓人那麼喜悅。後來我又想了想,所有的事不是以結果來說話的嗎?家衛想的是結果,而我想的有時候是過程中的快樂,這一點我從他那邊執拗的身上學到的,他這四年不是吃喝玩樂,他這四年就沒歇著,他的那種感覺,對戲的那種日思夜想的感覺,給你感覺這種人不成大師什麼人成大師,他付出的辛勞太大了。我有時候跟Jacky(《一代宗師》監製)說,導演能扛得住么,一天就睡兩仨鐘頭,天天除了拍就是剪,一下來一個月,對身體太損耗了,這不是說的虛妄的話,我學生原來在他身邊工作過,沒見過這麼玩命的。而且這麼執著,這麼長時間的堅守的,這些好像與影片無關,但是與導演有關。我覺得它出來讓大家覺得它不是一個一驚一乍,把場面弄特大,像一個文化裝修一樣的電影。它一定是讓你覺得是特別的,王家衛式的,那種精細的味道,那種黏糊。我在網上看很多人說期待期待,這麼長時間了,還帶著調侃的味道,不瞞你們說,我也期待。也許給我一種新鮮的陌生感,寫戲的人都會有新鮮的陌生感出來,我覺得更值得期待。
王家衛經常給編劇考試,激將法激出好台詞
家衛有的時候就是考試,很多時候他就是來電話了,特別急,晚上就要拍,特別怪的是我適合了那種感覺,他考你的時候,我就會有,嘩嘩就會出現特別活靈活現的台詞,就是激瘋了,不僅僅是台詞,突然產生了那種鬥雞瘋似的那種語言,它不是按照一二三四五順序來,突然第一個和第五個華反應的那種感覺就會出現。後來我也挺享受那種感覺的,有時候他電話一來,我跟我媳婦說,又考我來了。如果我出現特別好的台詞,或者出現了他需要的東西的話,我們倆都特別高興,就那種高興吧,有點兒惺惺相惜。所以雖然拖了四年,但我很享受這樣的工作方式,和他這麼較真、這麼認真的態度。就我個人來說,這部電影對我的福報已經很大了,這個電影出來以後,我個人覺得,就他這麼專註、這麼認真,不成,老天爺都說不過,我覺得是大成。
文章大段摘自鳳凰網對鄒靜之的訪談
- 感謝好基友、感謝墨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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