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找不著國學大師的時候怎麼辦？

當你找不著北的時候怎麼辦?

當你找不著國學大師的時候怎麼辦?

《人民日報》記者、知名傳記作家李輝的一篇《文懷沙的真實年齡及其他》雄文一出，文懷沙「國學大師」「楚辭泰斗」的兩頂高帽即被擊落（2月26日《長沙晚報》）；倒不禁叫人省思起何為「大師」？

關於「大師」，《辭海》的專條解釋是：「有巨大成就而為人所宗仰的學者或藝術家。」——其一須本專業領域造詣精深，成就卓拔；其二則當影響超出本專業，而具一定社會美譽度。二者缺一不可。若只前者，則當僅「專家」而已。

文懷沙早期著述本即寥寥，《九歌今釋》等又只翻譯，而無涉學術研究，且還被同業批得體無完膚，如李一氓先生稱譯文「非常不連貫，僅是有一句譯一句，前後句無照應，甚至一句中的兮字上下脫節。有些地方譯者更是沒有深刻地了解原文」，如黎汝清先生稱「有的文法也欠通……」而在李輝質疑後，文懷沙發布聲明：「堪留贈後賢及我不認識之子孫，已公開刊布者有：『正清和』三十三字真經及《四部文明》二百卷（約近一億四千萬言）。知我，罪我，有書為證，烏足道？」——這所謂「三十三字真經」比諸古人老子《道德經》五千言也短，不說也罷；《四部文明》卻又只是編纂。——如何編？「文老研究的領域很廣的。在這些大型圖書的編纂上，他不可能事必躬親，他會說指導性的意見，具體的工作由下邊的班子來做。」（其助手李之柔語）！「下邊班子」又如何「做」？「其實，就是由文懷沙從北京弄來一些古書，我們把古書掃描、複印，完全沒有任何的編輯和文筆潤飾的工作……沒有任何文化含量，只不過是個體力活，所以編輯部成員，只有我一個是大學生……其餘的六七人，最高學歷不過是高中……編輯部比較固定的員工……一個是小姑娘，在計算機學校學了點photoshop，因為掃描書頁的時候可能會有黑邊，她就負責把黑邊清除……」（前編輯人員曝料），談何發明？！而今是「我當然不是國學大師，這還用他們問。」，但是此前卻是招搖過市，樂於迎逢，事到臨頭再請辭，是否晚了點？！

文懷沙所稱的「我曾經有一個很闊的老師」的「章太炎先生」倒確為大師！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即指為清學殿軍——「有一人焉能為正統派大張其軍者，曰：餘杭章炳麟。」然而，其門下弟子雖眾，如朱希祖，如錢玄同，如馬衡，如吳承仕，如馬幼漁，如沈士遠，如劉文典，如沈兼士……，卻也不過或小學，或經學，或史學，或《莊子》《文選》……，各僅得其一端；而能與乃師並世齊名者，唯黃侃一人而已。「各體皆工」、集大成者，項背斯世，已難望矣！至於魯迅，周作人等，則又是以新文學家名世了！當然也是大師；但只是文學大師！2006年有「國學大師」的網評榜單出爐，魯迅竟然赫然在「十大」之列。按照舊的分類，經、史、子、集；當屬集部，一部《中國小說史略》，又能否撐得住「國學大師」的高帽？抑「魚目混珠」？！

那麼又誰能稱國學大師呢？縱覽近年被媒體挖掘出的國學大師，陳寅恪嗎？陳寅恪雖為太炎晚輩，畢竟也曾同時過，在雙目失明之後，猶能「口述」出三卷本的《柳如是別傳》，當然是大師！馮友蘭嗎？在雙目視物不清，雙耳失聰之後，同樣也能口述而完成七卷本《中國哲學史新編》，當然也是國學大師。一生浸淫其中所致，才有如此功力！然而，世易時移，文化斷層已經發生，文化環境已大變異，若此之人，還會有嗎？季羨林先生被尊為國學大師，旋即有復旦史學教授葛劍雄質疑。季老或許是大師，但是主要研究領域是梵文、吐火羅文等，又關國學何事？季老也固辭「學術泰斗」「國學大師」「國寶」三頂高帽！錢鍾書在世時，與錢鍾書並稱「南饒北錢」，錢鍾書故世後，則與季羨林齊名「南饒北季」，「業精六學，才備九能」，敦煌學、甲骨學、詞學、史學、目錄學、楚辭學、考古學、書畫、音樂、韻學等無一不通，斯世巍然獨立，恐怕亦唯饒宗頤一人而已！

有人曾說，上世紀90年代，中國只有「兩個半」國學大師，「兩個」是錢鍾書、朱季海，「半個」是錢仲聯。南北二錢俱已做古，唯朱季海老先生一人尚在。文懷沙在回應中一改昔日「與魯迅是章太炎的『早期』、『晚期』同學」之說，「表述」略變為「這種事也可以談一下，我很年輕的時候，20多歲的時候，太炎先生在蘇州錦帆路搞了一個叫國學講習所，我去看了章先生。他是1936年死的，這是1935年的事情。後來在上海辦了一個學校，叫『太炎文學院』，是章太炎先生的夫人召集了很多章門弟子，辦這個學校，這個學校我在那裡呆過」；所好文懷沙尚非「碩果僅存」；章太炎先生門生三期雖多作古，晚期弟子中卻仍有健在者，一即96歲高齡的姚奠中老先生——九三學社山西省委名譽主委，山西大學老教授，一即蘇州93歲高齡的朱季海老先生。且朱老先生年16即師從太炎先生，而尤得器重，參與籌辦國學講習所，在太炎先生故世後，又曾掌太炎文學院教席。而太炎文學院存續時間並不長，「辦了一年多，太平洋戰爭爆發，上海淪於日寇之手，日寇在上海扶植了漢奸汪偽政府，要各學校向汪偽政府辦理註冊手續，祖母拒絕註冊，拒不承認漢奸政府，因而學校只得被迫停辦了。」；學生也有數，「百餘人。」（太炎先生孫章念馳《章太炎夫人湯國梨》）。文懷沙師承之謎，一問朱老先生或即水落石出。老師尚在，倒非若關於年齡問題，一句「其它歧說，俱不足信。後世史家當以此為據，無勞辨析」之「獨斷論」則可搪塞的了！且並不比文懷沙早期著述被駁的體無完膚，朱老先生《楚辭解故》因深奧難解素稱「學界天書」，至今為楚辭研究經典著作，與之同期的已故楚辭學泰斗姜亮夫先生即曾予肯定。要是朱老先生直指其非，學界就如《西遊記》，怕要翻開「真假悟空」之篇章了！「世無英雄，豎子成名」？抑大師並不是用來炮製的，大師是用來發現的；「英雄」尚在，世上非缺少「大師」，而只缺少發現「大師」的眼睛？

然而，朱季海老先生又是國學大師嗎？相比於文懷沙，當然是！相比於章太炎先生，恐怕又不是。而若嚴格衡量之，與姚奠中老先生都游離公眾視線之外，「為人宗仰」，社會美譽度上，恐怕又難以過關！（社會土壤已然不存？！）

但是，卻又不難發現的一個事實是：朱老先生《楚辭解故》出版於1963年，其時才47歲；而黃侃先生天不假年50之齡即逝；同樣的，梁啟超先生也僅56歲因腎被誤切故世，而其早年熱中政治，至1916年政治失意之後才潛心治學，1925年任清華國學院導師，至1929年辭世，綜計不過10年略余。而「大師」之業績，在年富力強時即已造就。這到不禁叫人想起已故兩院院士王選曾說的話：「自己38歲的時候，在電腦照排領域的研究在國內外處在最前沿，但是是無名小卒，說話沒有分量；1995年自己58歲的時候，當選中國兩院院士和第三世界科學院院士，但已離開了具體設計一線；今年自己68歲，雖然3年前得了國家最高科技獎，但離學科前沿更遠了，現在靠虛名過日子。」「一個人老在電視上露面，說明這個科技工作者的科技生涯基本上快結束了。」——何謂「大師」，「大師」或本即給在專業領域做出特出成就和貢獻的老人，又或故世之人的榮譽、尊稱而已。

這「大師」，大抵也就如魯迅先生筆下之「導師」——「要前進的青年們大抵想尋求一個導師。然而我敢說：他們將永遠尋不到。尋不到倒是運氣；自知的謝不敏（如季羨林），自許的果真識路么（如文懷沙）？」——「凡自以為識路者，總過了『而立』之年，灰色可掬了，老態可掬了，圓穩而已，自己卻誤以為識路。假如真識路，自己就早進向他的目標，何至於還在做導師。」既然這個世界上，本就未必能尋到什麼「國學大師」；縱或有之，在眼前也已未必能識得；而縱或能識得，也未必有什麼用處，能求得個什麼「真經」。「求人不若求己」，不若潛心於國學研究，或許「贏得身前身後名」（辛棄疾語），在垂垂老矣時又或百年之後，或能被尊上一聲「大師」？！——然則人生，又豈應為浮名所誤？！

自然結語也就是：以我孤陋寡聞，井蛙之見，斯世「國學大師，恐怕亦唯饒宗頤老先生碩果僅存一人而已！當然，此「大師」，是對一個年長國學名家的尊崇而已，而非用來頂禮膜拜的。而若還再有，那恐怕就要首推余秋雨「余大師」了。——當然這後者，是「敕賜欽封」——上海市政府授予的，是「文學大師」也好，是「文化大師」也罷，沒準是「國學大師」也成，總之既來者不拒，怕也是無帽而不可套諸頭上（其對此一回應是：「我想，比『大』字等級更高的是『老』字，一個人先成『大人』才能成為『老人』，那麼，既然我已經做了大半輩子的『老師』，那就後退一步叫叫『大師』也可以吧。」，再回應則是：「不必在意大師、在中國文化領域，總有一些人喜歡在名詞的泥潭裡玩水，這也不是什麼大毛病，不必在意。」，——奉之猶若至寶，質疑者反被指「小毛病」；且又還特愛上電視，——若王選院士語：「一個人老在電視上露面，說明……生涯基本上快結束了。（電視工作者當然除外）」。而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被質問「為何不懺悔」也好，受嘲諷「含淚勸告……」也罷，總之，無關「為人宗仰」，無關社會美譽！

刊2009年某日金羊網，獲首屆新銳媒體評論文體組銅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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