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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裡的百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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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裡的百公里

發布時間:2017-06-06

愛燃燒用戶:Shevvy

寫作是一件會把人吞噬的事情。要投入、要熱情、要心無旁騖。年歲漸長,才慢慢想通——所有事情的原本,其實都是生命的一種消費方式。就如同我坐在這裡打著字,時間如斯分秒流過,現下我生命長度的這一部分,就全都傾倒在了伴隨著窸窣敲打聲的思緒里,無可回頭。

但我並不想草草了事,即使隨心所至,也想儘可能有始有終。

壹·零

有一部電影,名字叫做《深夜前的五分鐘》。講的是一對雙胞胎姐妹如玫與若藍,擁有著完全相同的外表和截然不同的性格。一場海難過後,雙胞胎姐妹只回來了一人,另一人永遠葬身大海,卻沒有人知道,回來的這一個,究竟是如玫還是若藍。

生活就像這一場海難。

我不知道活下來的究竟是哪個自己。

貳·零

高校百英里接力加上武漢馬拉松的兩次活動後,在這樣青春與熱血的年紀里,年輕人們總是更容易熟絡起來。

左使真名叫楊驍,他說左使二字是取自金庸小說里「左使楊逍」的名號。

也許年歲比我們略長些,左使總是更沉默和內斂。不論打趣還是調侃,他總要比別人多收著一分;幽默起來也毫不張揚,想法常常體貼又細微。

但我知道,無論如何地溫柔,會去跑超級馬拉松的人,性格里總存在著旁人所不能理解的不妥協;哪怕是偶爾折衷,舉手投足間的倔強也無法隱藏。

他說,不是「喜歡」超馬,也不是到終點的那一刻才叫做超越;是喜歡準備超馬那段時間裡的自己——為了一個目標且不計較其中種種,享受身體如此這般點滴的變化。

是他讓我想起了《導演手記》里,梁歡形容蔡宇的一段文字:

然後我見到了蔡宇,這是一個極端內斂的傢伙。素人難拍,內向的素人就更難拍了。……後來我們一起吃了兩頓飯,聊了很多。這是一個極端偏執的傢伙,只有講自己跑步經歷時兩眼才會放光,極度亢奮,嘴裡會不停說話並且留給你做驚嘆反應的時間,其他任何話題他都埋頭吃飯。我喜歡這個傢伙,我決定要拍他。

直面痛苦,是為了此後每一個與痛苦短兵相接的時刻,都能雲淡風輕。

也忘記了起因究竟是什麼。大概是閑時聊起來,左使說,因為報了佛山超馬,想畢業前,在東湖綠道跑一次12h的超長距離,而且得超過自己的PR,跑到100km。——此時的嘴邊的100km,也許僅是他日常讀書受啟發的一個念頭,如同在一把不知名的種子里單挑了一顆握在手裡,盆與土尚未備好,這種子也不曾種下。

整個5月,隊友天水都在準備武漢7月份橫渡長江節的游泳比賽。觀摩「橫渡長江選手」的泳姿只是借口,實際上是為在幾個畢業生離校前小聚——隊友們一起約著游完泳,吃著烤肉,酒過三巡都已微醺。提起左使的100km計劃,向來不喜歡跑田徑場的天水,借著酒勁慫恿他:「別跑操場了,多沒勁,也難跑下來。你刷綠道,老鐵陪你。」

於是,邊吹著牛邊拍桌子,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你來跑你的100km,你跑,我們陪」。也許因為性格里隨性的成分作祟,我們都抱著世界末日將至般「擇日不如撞日」的心情。

做不到的才叫吹牛呢。

做到了,就得把「吹」字去掉,單剩一個「牛」字。

你就做好你的種子,我們來當盆和土;當然,僅僅有盆有土還不夠,澆水、施肥、按時日晒遮蔭的事情,也請交給我們來做吧。

——是的,六月一日晚,我們真的去東湖綠道,以接力的方式陪隊友跑完了100km。

叄·零

東湖綠道,不管是跑步還是騎行,山山水水早就爛熟於心。跑前的一天,我和左使確認了路線;考慮到補給和陪跑小分隊的方便,標定的露營地點在楚城門外的服務站。細心的他,還專門列了清單出來,不僅寫清了他的計劃,連陪跑小分隊的飲水食物之類都詳細周到。原本計劃是帶足補給,18點抵達露營地點,搭帳篷建立補給大本營。天水、官官、木木和我一共4個人,以輪流接力的方式,每人1-2圈陪左使跑完100km的連續環線;每圈距離約14.75km,每圈爬升164米,累計爬升約1500m。

而我,卻沒能按原計劃及時抵達大本營。忙完一天,等回到宿舍,已經是21點;他們起跑第一圈下大雨時如何手忙腳亂,我也全然不知。匆匆洗了澡,收好了東西,給木木打了電話,啟程出發。木木說,方老師也來了,正在陪跑第二圈。

騎車到半路,官官從大本營出發來接我。

「其實你不來我們也能理解,畢竟…」

「你們當然會理解。」我說,「不過,我還是來了。」

途中碰上了方老師,剛跑完兩圈、累計跑了將近30km的他,看起來彷彿像郊遊過後那樣輕鬆愉快。對於武漢理工大學馬拉松俱樂部里的我們幾個學生來說,方老師永遠是「定軍山」一樣的存在;雷打不動每周一次半馬,配速總是很穩,他是凝聚著整個隊伍的精神領袖。方老師喜歡把我們叫做「小夥伴」,而他自己,性格也是純粹熱烈、溫暖和煦。

肆·零

等我抵達大本營,已經將近23點。此時,天水一圈、方老師兩圈,左使總計已經完成了一個全馬的距離;第四圈,木木剛陪左使出發,就被我碰上了。看樣子還好,左使並沒有表現出明顯的疲勞感;木木則是一直以來的小可愛狀,歡樂得不行。

以左使日常跑走結合、日跑量50km的水平,恐怕全馬還沒有到達他的耐力線;真正的體能極限所帶來的考驗,我並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刻抵達。

我能做到的,只有等待與陪伴。我能選擇的,只有無條件相信他。

到達露營點,天水正拿著便攜燈,躺在帳篷里打蚊子。

聽見聲音,他抬起眼一瞟:「你還是來了啊。」

「嗯。不來,我怕我後悔。」

知道我忙了一天有些累,天水讓出了帳篷給我,裹著防晒衣躺在了旁邊休息站的長凳上。過了一會兒,大楚跑團的獃獃趕了來;這樣一來,加上方老師和因大雨沒能成行的非也,我們的100km陪跑計劃就又多了一個人分享。

簡單幾句交談過後,獃獃便順著出發的方向追了上去。

沒吃晚飯的我,就著水,狼吞虎咽地吃了半盒方老師帶來的壽司。想了想自己稍有不慎就罷工的胃,我蜷在帳篷里,跟官官說:「你接第五棒,讓我消化會兒…」

官官這時還在神遊,穿著工裝長褲,跑鞋也還沒換。

他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一臉的輕鬆坦然:「還早著呢。我都可以啊,隨你。」

過了一會兒,官官慘叫了一聲:「握草,忘帶短褲了!」

想起上次合肥半程,我忘記帶運動Bra而只好穿著鋼圈內衣去跑完半馬的囧況,我默默地沒作聲。

天水揉著眼睛說:「不然我的短褲借你?」

官官語氣里滿是懊惱,有種自我懲罰的意味:「算了算了,就穿長褲跑。大不了,汗濕透了貼著穿。」

已經是午夜時分,夜跑的人們早就不見了蹤影。只剩巡邏車穿梭在綠道,偶爾也路過幾隊進落雁島垂釣的發燒友。天空濛蒙地籠下來,雨後的空氣黏膩潮濕,蒸騰起來的霧滴緊緊貼在皮膚表面。不遠處是湖水擦過岸邊的碎響,夾雜了幾聲蛙鳴;幾隻蚊子飛飛擾擾,不算嘈雜卻也不寂靜。

我躲在帳篷里,聽天水和官官有一搭沒一搭帶著倦意的閑聊,心裡想的,是木木、獃獃和左使三人在幾公里外的腳步。

一陣窸窣的聲音,一大一小兩隻橘貓晃晃悠悠地巡邏過來,嗅嗅望望。

「咪咪咪……」天水一副想逗貓的樣子。

「啾啾啾……」我對自己貓磁鐵的體質很自信。

「……你這是逗狗子的聲音吧……」

橘貓警惕地看了一眼帳篷,扒拉了兩下便跑走了。

伍·零

三個人跑完第四圈時,接近1點鐘。左使看起來疲意微然,在休息站的凳子上坐下,和木木、獃獃斷斷續續聊著,天水和官官忙著倒水拿補給,給左使鬆懈緊繃著的肌肉。60km不到,還剩將近一個全馬的距離。休息片刻,第五圈就又出發了——倔強的穿著工裝褲的官官,顯然剛熱身的獃獃,和若有所思的左使。

忙了好半天,木木喊著熱,癱進了帳篷,沒過一會兒就歪著要睡著的樣子。天水也鑽了進來,繼續裹著防晒衣蒙頭大睡。橘貓舔著爪子,又兩步一停地湊到我跟前。我兩手一攤,橘貓聞了聞,左翻右翻,還是半蹲在了離我不遠的地方。

剩下沉默的我,在凌晨兩點的夜空里,有些不知所措。

我偶爾會失眠。和失眠一起襲來的,常常是直截了當的痛苦,難以名狀。

如果我沒有來,我只是深夜縮在床里的無數個沒有入睡的人們之中,普通的一個。

可是,我來了。此刻的我,就有些許的不同——既不渺小、也不偉大,卻再沒有了直白的痛苦。

陸·零

帳篷動了動,是半睡半醒的木木在打蚊子。

看了下手錶,已經過去80分鐘。

「他們怎麼還不回來?」 我拖出水瓶,咽了幾口水,有些焦慮地望向沒有路燈打亮的楚城門。

天水被防晒服悶了一額頭的汗,托著下巴說:「這一圈應該是老鐵的撞牆期。下一圈我也陪著跑,我說過的,後半夜老鐵最痛苦的時刻,我得陪著。」

過了十幾分鐘,頭燈晃動的影子,伴著兩個有節奏的聲音遠遠地來了。回到休息站,左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身上的汗直滴下來;官官則是從頭汗濕到了腳踝。飲水、補給,這一站休息的時間好像格外長一些,這一圈下來,左使的疲憊感再也藏不住,徹頭徹腳地透出來,話都不願再多說。

我一直覺得,人的身體是有抗性的。所謂訓練,不過反覆強迫身體克服本能,把自己逼近極限。但更神奇的地方反而在於,人的身體是有記憶功能的。在每次抵達體能極限之後,經過恢復期,身體就會儲存這種狀態,準備好接受更長久的刺激。

耐力訓練,正是這樣不斷去抵達和超越。

我們四個人當然知道,現下他已經到了耐力耗竭的狀態。卻沒有一個人,此時想跟他說「太累的話不然就此打住」——一絲可能也沒有。如果累,可以慢慢跑,可以多休息一會兒,卻萬萬不能喊停。此刻的停,便意味著喪失了這之前7小時里所做努力全部意義。

而我們所應當做的,是假裝他並沒有跑過在此之前的75km,是從零開跑,是輕鬆上陣。

柒·零

2017年6月2日,2:57,第六圈,我、天水、左使出發了。

出發節奏尚且保持得不錯,過了半程還保持在545左右的配速。三個人不近不遠地跑著,兩個男孩子話多些,偶爾我插得上一兩句。

「一起失眠的感覺,真好。」

郊野道疏影斑駁,風吹過耳邊,有躁動的聲音。凌晨四點,是鳥兒最是清醒,卻是隊友疲憊到極點的時候。每一秒的沉默,都是他力竭的痛苦;這痛苦並沒有任何能即刻排遣的辦法,只能硬生生地扛在肩上、流在血液里、甩在腳跟後。普通人跑半馬、全馬時經歷過生不如死的撞牆期,在隊友這裡硬是壓到了60公里後;而剩下的40公里,明知其中沒有任何歡愉,卻還是全盤照收。

我不知左使這是哪裡來的勇氣,卻又清楚地知道這是他哪裡來的勇氣。

「別怕,我們陪著你呢。」

左使看看手錶,嘴角藏不住笑:「超過個人記錄了。」

我和天水傻兮兮地歡呼了一下,左使撇了撇嘴,表示再沒多餘的力氣雀躍了。

從此刻開始的每一步,都是前所未有的一步。

道旁的小狗早已經打架打累了,見我們路過,佯裝氣勢洶洶,吠了幾聲。接近郊天台,四下本就無人,此刻一絲光亮也不見,磨山道麻麻的黑了一片;七八米外堤下明晃晃的湖水,這時也被霧氣蒙得靜謐不少。也許因為兩宿沒睡,我不爭氣的腹肌還是抽筋了。大概擔心我怕黑,左使跟我並排跑著,間或聊幾句,也是他一如既往地提醒我們注意路況。關掉頭燈、三個人夜裡在磨山深處聽蟲鳴鳥吟,塵世喧囂一概不提,現下只剩奔跑與狂歡,以及隊友體能耗盡時真切的痛苦;所謂感受生命,大抵如此——它既不在小說中,也不在電影里;它不在別處,就在此時的氣息中和唇齒間。

楚城門這就到了,節奏也不覺提了起來。配速員的任務,我這次又沒有當好。自始至終我所做的,是儘可能去理解和感受左使以及陪跑小分隊中每一個人。

是熱烈得沒有藏身之處的青春吶。

捌·零

回到露營點,官官已經在等我們,工裝褲幹了四分之一的樣子;經過一夜的勞頓,木木原本還在悶頭大睡,聽見聲響也揉著眼睛醒來了。左使表示肚子麻木到再吃不下東西了,而我身上的衣服也早就都濕透了。服務站里換好乾燥的衣褲,和其他人各自收拾好東西拔營,帶著行李一起騎車陪他跑完最後幾公里。

夏日時分,剛剛5點,天就喏喏地要亮了。我們三個前前後後地跟著,木木則自告奮勇地要跑完她承諾過的最後幾公里。再次路過道旁的小狗,狗困得只是抬起眼睛假裝要吠起來,就又趴下睡著了。

漸漸明起來,清早趕著上班的清潔工們、歡樂的清晨騎行的大爺們、陸陸續續來晨練的跑者們,一個個和我們擦肩而過。

東湖從天亮到天黑再到天亮的樣子,我們見過了。

到湖中道的盡頭又折返了一段,左使按了手錶。

100km!

然而狂歡的時刻,其實早就過了;這一刻,恐怕大家都累得無暇回想過去的這12小時吧。騎行回學校,匆匆在食堂吃了早餐,五人組個個已經累得七歪八斜,各自回去洗漱整理。

玖·零

晚上聚餐,除了五人組,理工大飛馬隊方老師、非也、獃獃、大漠、頂頂、大智和盧林盧祺也悉數到場。

席間,全馬破3的獃獃說,不要叫我大神。

獃獃的話,讓我想起了這首歌。

So let me go

I don』t wanna be your hero

I don』t wanna be a big man

I just wanna fight with anyone else

Your mascarade

I don』t wanna be your part of parade

Everyone deserves a chance to

Walk with everyone else

——《Hero》,by Family of the year

很多事情其實都像談戀愛。

在一些時候,事情的「本」與「原」會被淡忘,你我慢慢被「形式主義」綁架。

但在另一些時候,原與本長久地留存在心裡,不管過了多少個年月,心境雖然有所改變,初衷卻始終不曾變過。

拾·佰

木木說,喜歡這張照片,理由是:「照片中左使在最前面,我跑步跟著,官官和天水騎著車背著帳篷背著物品,小姐姐在最後面給我們照著照片。很和諧很暖心的一幕。」

至此告一段落。

但你我都知道,這並不是全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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