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旬老父一度肝轉移，三次換方案，現在每天走4000步

「每個患癌家庭的求醫過程都可以寫本厚厚的書。」——晚飯後，71歲的老父親照例出去轉悠了4000多步，回來後不知怎的冒出一句話。

還在收拾碗筷的母親聽了，突然一怔，「都過去了，老頭子提它幹嘛？」手卻不由自主開始抹眼睛。這邊還在低頭瀏覽微信的我，不禁抬頭看著已開始幫老太收拾桌子的老頭。「一家人在一起輕輕鬆鬆聊聊天的感覺，怎麼這麼好啊！」

風雨欲來：「疝氣」變腫瘤

「右側腹股溝區多發腫塊伴骼血管受壓，考慮轉移瘤或淋巴瘤可能性大」。

近一年了，我的手機里一直保存著2016年6月24號的一張磁共振（MR）檢查報告，上面的一句話現在依然那麼刺眼，它是抵達我們全家的第一張報警單，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風風雨雨。

6月下旬，父親腹股溝長了一個腫塊，縣醫院初步判斷為疝氣，但壓迫下肢靜脈很可能形成了血栓，

於是住進了地區人民醫院介入科，準備「除栓」。父親一路悶悶不樂，心想著家裡的稻田，「秧還沒插好呢」。到了手術台上，造影顯示，血管內無栓子，父親的情緒一下子高漲，自己就從手術台上跳下來，準備辦理出院手續了。醫生看了看腹股溝的那個隆起來的包塊，隨口咕噥了一句，「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做個MR看看吧。」一天後，報告出來，從「疝氣」到「瘤」！

我的天！不是疝氣，是瘤，是癌！感覺天突然塌下來了。打電話告訴母親時，明顯感覺到那邊急促的聲音在顫抖。

既然有可能是瘤，就去地區腫瘤醫院！

從人民醫院到腫瘤醫院的路不長，可父子倆居然把裝有醫保卡、身份證的袋子落下了，一個小時後才發現，再一個小時之後找到，此時發現自己已經全身濕透。心中稍安時，腫瘤醫院的醫生手一攤：「周五下午一般不檢查了」，「下周一來，住院，全面檢查確診」。

這應該是記憶中最難熬的一個周末。微信圈內居然出現了火樹銀花的視頻，原來是6月25號高考成績揭曉後有一些學校在慶祝新一年的輝煌，往年絢麗的五彩繽紛的煙花，現在卻是那麼的刺眼，毫不猶豫將微信關閉。百度「轉移瘤」「淋巴瘤」，成千上萬個網頁跳出來，紅彤彤的瘤字直擊心臟。治癒率、複發率、生存期……看了一篇又一篇，毛骨悚然的有，稍稍寬心的有，前後矛盾的有，前後重複的有，直至眼皮打架，昏昏沉沉睡去。

不管那麼多了，TNN的，萬一是良性的呢，萬一人民醫院的醫生一時眼花了呢，萬一還是疝氣呢，下周檢查！

風雨飄搖：「終審判決」

周一一大早，天就開始下雨，路上行人車輛顯得特別的擁擠，轉來轉去的雨刮更是攪得人心神不寧。父母在車裡，話極少。我看看在后座的他們，母親的左手緊緊抓著父親的右手，眼神渾濁，突然覺得父母在兩三天之內彷彿老了10歲。

猛然想到，父母都是近70的人了，年輕時的意氣風發早已無影無蹤，而我——他們唯一的兒子，40多歲的兒子，不是應該體現正當盛年的堅強和手腕？於是猛按一聲喇叭，同時向后座拋去一句：「爸、媽，別看天現在下雨，總有放晴的時候，天大的事，也是人扛下來的！」

父母擠出一絲笑容，「兒子，我們知道，老天爺應該不會那麼絕情的」。父親還把兩隻手都揚起來，做了一個緊握拳頭向上的姿勢，後視鏡中我看得清清楚楚——這個姿勢後來無數次出現在了我的微信和微博中。

排隊、挂號、刷卡、帶住院條、例行體檢……一下子進入了癌症大本營，各個病床前頭的床卡不斷顯示的「肺cancer」「胃cancer」「肝cancer」,以往覺得距離我們十分遙遠的各種各樣的癌症像一個個猙獰的魔鬼，把我們重重包圍。也許，以後父親真的就是其中一員了？雨，夾著風，吹打著窗戶，感覺特別的異響。

待父親躺下後，不知怎的，我反而心穩了，「爸，既來之，則安之，查清楚，早治療」「你看看，我們有這麼多同盟軍呢，這棟樓里的幾百個病人中，有多少人年紀超過你的？多大的事兒啊？」

父親這時眼裡也有了一絲亮光，「地區腫瘤醫院在全省也是很有名的，你奶奶的宮頸癌當年就是在這裡治好了的，我在這裡陪了她90天！」

B超指引下的活檢取樣時間非常短。我緊緊握住父親的手，雖蒼老但有力，還有一絲溫暖。父親的身體一直很好，什麼高血壓、糖尿病，從來沒有，血脂血糖也永遠正常……我盯著那腫塊，心裡不由得一橫，小樣，我就不信對付不了！

做病理需要等待，做免疫組化也要等待，又是焦急的等待。父親這時反而開始勸我，「這個我知道的，快不了，至少要兩三天。」他的手機這時也開始響個不停。

「初步診斷可能是惡性的，在等病理報告出來呢，」

「我沒事，大不了和腫瘤斗唄」

「……現在還不是終審判決，還可以上訴的」

父親居然還幽默地打了個比方，我順口接了一句，「老頭子，假如最後不好上訴的話，就認真服刑吧，把牢底坐穿！」我又抬手向窗外一指，「爸，別看現在的雨急風大，總有放晴的時候！」

終於，終於，通知去拿報告了，時間是2016年7月1日下午3點。我從住院樓12層直穿樓梯衝到病理科所在的門診樓三樓時，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腿也有點打顫。接過報告單，——（盆腔腫塊穿刺）：瀰漫大B細胞淋巴瘤，審核醫生的最後一個字是「東」，他簽名的最後一筆很瀟洒，一撇一捺是連在一起的，但我卻覺得像一把勾刀，直刺入我的眼帘，直鉤我的心臟。

我和母親再也控制不住了，奔到衛生間，眼淚和嘩嘩的流水一起奔涌而出。20分鐘後，把病理報告單交給父親的時候，躺在病床上的他頭一轉，一行濁淚慢慢溢出，但很快的，他迅疾又把臉一抹，「兒子，我有準備的，既然『終審判決』出來了，我們就好好準備和它斗吧！」我緊緊抓住父親的手，「爸，沒什麼大不了的，該來的總歸要來」，我還隨口編了一句，「剛才醫生說了，這個預後效果還可以的！」

祈禱了一萬遍，該來的魔鬼還是來了，和它斗吧！

立馬百度，又是一大堆網頁，有說預後好的，有說預後不好的，不管了，醫學上的數據只有統計意義，具體到每個人都是100%，TMD，先治療，藥用上去再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第二隻靴子落了地，又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心裡反而平靜了。好好睡覺，準備戰鬥！次日一早，父親抱怨，「你夜裡打呼嚕的聲音太響了，我和你媽都沒睡好」。我有點自我吹噓的，「老爸，你兒子我就是這坯料，就算明天上刑場，今晚這覺也先得讓我睡好！」父親不禁一樂，母親紅腫的眼睛還非常明顯，但這時也被我逗得嘴一咧。「媽，沒有好的精神，沒有好的心態，怎麼和病魔斗？」

開始上藥了，coep方案。環磷醯胺、地塞米松、依託泊苷……護士把一大堆記不清楚名字也說不清楚作用的葯袋輪番換上，每天都有幾千毫升的液體，順著一根細細的管子最終全部緩緩流入老父親70歲的身體。

忽陰忽晴：化療副作用

藥效立竿見影，用藥第二天，父親腹股溝的腫塊就開始變小了，到了第五天，腫塊幾乎不見。父親這時下肢靜脈也通暢了，加上激素的作用，整個人精神了許多，吃飯走路睡覺已經基本恢復如常。

他甚至開始跑到其他病房做心理諮詢師，勸別人「心態要好，心態要好」，他出院後還一度自我麻痹，「我這時應該算是正常人了吧？」「兒子，上網查查，我這算不算臨床治癒？」

看著精神抖擻的父親，我卻開始潑冷水，「癌症的治療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肯定是持久戰而不是游擊戰」「天氣忽陰忽晴是難免的，我們都要有準備」。母親在旁邊連忙制止我，「烏鴉嘴，別說了！」

一療出院後，單位放假了。假期也不忙，我就帶著病理報告單去了南京，問了專家，有樂觀的地方，也有悲觀的地方，又是一團霧水。親朋好友中有建議喝點中藥的，有堅決鄙視中醫的，讓人無所適從。站在河邊指揮河裡面的人游泳，怎樣說都有道理！想著老頭子在家也沒什麼事，就陸陸續續的買了三本書，上海中醫藥大學何裕民教授的《癌症就是一個慢性病》、李開復的《向死而生》、人民日報資深記者凌志軍的《重生手記》，父親拿著放大鏡，一行一行讀過去，還拿筆畫了許多重點，父子倆常常就書中的一些觀點切磋切磋，最初的慌亂期疑似慢慢過去。

但該來的還是要來。第二個周期的化療結束後不久，腹股溝的瘤子居然開始長大！醫生評價為「進展」，換方案。Da—epoch，96個小時連續不停的滴液，原先父母捨不得用的針對淋巴瘤的靶向葯——美羅華也在我的堅決要求下終於掛上去了。父親看著那一袋外表普普通通的藥水，恨恨的，「這是個什麼金貴的東西，一袋居然近30000塊！到底有沒有點用場啊？」我立即正告他，斬釘截鐵的，「老爸，別多想了，就算我回家賣房子，只要醫生說有用，隨它多貴的葯，都買！」

淋巴瘤果然是對化療非常敏感的腫瘤，方案一換，雖然父親的頭髮開始大把大把的掉，但看看又恢復正常的腹股溝，他情緒又穩定了許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也算是抗癌的老將了！」電視裡面此時正在反覆播放里約奧運會中國女排奪冠的畫面，「爸，好好看看人家女排姑娘，認真學習人家郎平教練，那才是真正的老將呢！」「體育比賽輸輸贏贏很正常，只要最後站在冠軍台上！」

2016年9月15號，中秋節，世界淋巴瘤日。父親開始了新方案的第二周期，一家五口齊聚醫院。讀高三的兒子開始手把手的教爺爺如何用智能手機，如何視頻對話，如何瀏覽新聞。吃月餅的時候，母親幽幽的來了一句，「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覺真好啊，老頭子，我們應該會扛過去的，明年全家人在家裡好好拜拜月光菩薩！」

「世界各地的專家都說了，淋巴瘤是一種可以治癒的疾病！」「你看，許多數據都支持了，瀰漫大B淋巴瘤的5年生存率很高很高的！」「老頭子，記好了，你一定能看到你孫子考大學，然後他大學畢業、結婚、生子，一定要看到重孫！一定！」（註：作者顧老師的兒子明天高考，希望好好發揮！）

當晚，月朗星稀，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圓又亮，一片皎潔的月光灑滿大地。

風雨大作：突然肝轉移

兩個周期的美羅華（R）—Da—epoch的方案用完，父親的副反應也如預料中的越來越嚴重，乏力，厭食，睡眠不好，大便不暢，心臟還有了早搏。但幸運的是，父親在每一個周期的最後幾天基本都能恢復，血液指標也很快正常。大家心想，只要這樣再堅持4個周期，就可以算治療告一段落，心裡儘管有些忐忑，但彷彿已經看到曙光。

國慶假期，父親居然開始打牌了，「在牌桌上只想摸牌出牌，不想自己的病，對病情說不定有好處呢」——老頭子還振振有詞的為自己辯解。

10月6日，住院，例行檢查。正準備開始新的周期上藥的時候，突然，主治醫生把我從病房喊去，「暫時停下來，情況有變！」CT檢查顯示，「肝右頁見類圓形稍低密度影，境界不清，增強不均勻強化，淋巴瘤浸潤可能性大」。

我的天哪，浸潤，就是淋巴瘤肝轉移！好好的，腹股溝的瘤子早已經無影無蹤了，怎麼又來了肝臟轉移！再MR檢查，還是「發現異常信號，約3cm*4cm大小，淋巴瘤浸潤不排除」——CT、MR兩種檢查手段都用了，兩批醫生看的，肯定不會都看錯了。

感覺天旋地轉， 風雨大作。

父親年輕時讀過許多醫書，也算半個醫生，把報告單從我手裡奪過的時候，明顯的看到他一邊看一邊在顫抖。

良久，冒出幾句，「兒子，這病，不看了吧，用了這麼強的方案，都肝臟轉移了，我們出院，回家吃點中藥維持維持，聽天命吧」，眼裡一絲亮光都沒有。

一家三口，抱頭痛哭。記得病理報告出來的當天夜裡還能打呼嚕，現在卻是輾轉反側，幾乎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早，天陰沉沉的，偶爾還來一陣風、一陣雨。秋風吹到滿街的落葉，飄起來，又落下去，秋雨，滴在玻璃房頂分外的刺耳。三人強打精神一起去醫院外面的超市買點日用品。父親望著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車流，看看地下到處飄落的樹葉被飛馳的汽車捲起來又被車輪壓過去，渾濁的雙眼裡面滿是凄苦和悲涼，「兒子，我可能等不到孫子考上大學的那一天了，將來錄取通知書寄來的時候，別忘了燒一個複印件給我啊。」

我近乎咆哮著，「說什麼呢，爸，我絕不相信你的運氣就這麼差！我們說好的，你一定要看見你孫子上大學，還要看見重孫！」

顧不了許多了，先去上海！找了一大圈人，終於掛上了一個專家號，從早上7點半等到中午12點半，5個小時之後好不容易輪到我了，中山醫院的專家卻要下班了，5分鐘簡簡單單看了報告，然後扔下一句，「辦法，我們肯定是有的」，「要不，過三天我還在門診，你到時候把病人帶來我看看？」我的天，病人已經幾乎絕望了，已經根本不想再看了，你還要等讓我等三天！

再去南京！

省人民醫院的兩位專家認認真真的給我分別講了半個多小時，「淋巴瘤肝轉移有可能，但也不能確定啊，影像學的東西僅僅是一個推測，具體還要結合臨床的，最好取樣活檢……」，「建議改二線方案，所謂二線，並不是沒有用，只是副反應大……一線大概70%的有效率，二線是30&~50%」，徐衛教授，一位溫文爾雅極富耐心的女大夫，「人家1%的希望還在努力呢，為什麼要放棄？」——我眼眶一熱，這大概是世界上最溫暖的責備了。

是啊，只要有1%的希望就要努力，為什麼要放棄？回來後和主治醫師一交流，「你們居然準備放棄？我這邊的方案多得很呢」「最後實在不行了，口服西藥維持說不定也是有效果的，我的一個病人肝癌晚期已經4年了，現在不也維持的好好的嘛！」

心中熄滅的希望之火又重新燃起。對，絕不放棄，絕不！

我把和徐衛教授的對話錄音原封不動的放給父親聽，渾濁的老眼裡又來了亮色，他拿起智能手機，回了一條簡訊給家裡正在緊張複習的高三考生：「親愛的孫兒，你發的簡訊收到。……現在我們家裡就數爺爺和你負擔最大，我們共同堅持，一定會有勝利的那一天！」

雨過天晴：基本穩定

2016年10月15日，又一個新方案，美羅華（R）—dice。這是一個比96小時連續滴住更加強烈的方案，看著病人日漸消瘦的臉龐，吃得消嗎？老爸你可要千千萬萬挺住啊！心中七上八下。

一個周期過去，出院。父親一臉的篤定：「兒子，肝那邊的那個東西應該沒有變大，我常常彎下腰，故意擠壓肝區，假如還在不斷的瘋漲，肯定有點疼的！我一點異樣的感覺都沒。」蒼天保佑！

等到準備第二周期用藥的時候，例行B超檢查，未見異常。二療結束後半個月，CT、MR檢查，「10月初發現的浸潤區大幅度變小」「其他區域未見異常」——多麼溫暖的「大幅度變小」！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到了R—dice方案的第三個周期時，老父親的胃腸功能已經被化療葯摧殘得七零八落，喝水都要吐。沒有營養補充，哪個病人能夠耐得住這麼多的虎狼之葯？我想起抗化療神器——速愈素，於是火速郵購，「那幾天就靠這速愈素維持生命了」，父親後來不斷向其他癌友推薦。

冬去春來，R—dice方案一個一個周期的過去，化療葯一袋一袋的輸進去，速愈素一盒一盒的沖著水喝下去。蒼天在上，老父親的身體並沒有垮下，見多識廣的主治醫生也開始頻頻點頭，「70多歲的人了，這麼抗打，不容易不容易」。

4月，6個周期終於完全結束。全家咬緊牙關，堅持到把化療周期做足做完整。從R—dice二療後的每次檢查，都是「沒有明顯變化」。算起來，70多歲的老父親，從去年的7月到今年4月，已經用了三個方案，已經連續不斷的化療了10個周期！

終於，終於，檢查單上出現了「基本穩定，建議隨訪。」剛剛到醫院時，天空還下著大雨，等拿到報告單時，忽然發現太陽已經出來了，春天的陽光懶洋洋的灑在身上，溫暖而舒適。天底下最優美最動聽的八個字絕對就是——基本穩定，建議隨訪！

「爸，假如腫瘤又複發了咋辦？」「和它再斗唄！」 父親的頭毫不猶豫的一昂，中氣居然十足。「好！我們和它斗到底！」

在辦公室坐久了，信步到走廊上，撥通父親的手機，「老頭子在幹嘛呢？……外面太陽好像有點厲害，注意防嗮啊」「我在打牌，你哪有那麼多啰啰嗦嗦的廢話……」那一頭，居然有點不耐煩。掛了電話，不禁莞爾。

抬首向外，雖然偶爾飄過一絲烏雲，但終歸是個晴朗的天。

再陰的天，最後肯定也是要放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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