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後，一個災區女生的高考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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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作者所在的小鎮。

葉小沫是2008年四川的高考生，在距離高考還有25天的那天下午，汶川發生特大地震，她所在的學校也受到很大破壞，在這場地震中葉小沫幸運地活了下來。生活還要繼續。

作者在文末說：「原諒我用第三人稱寫下這些，這麼多年過去，我仍然沒法用第一人稱回憶那段時光。」

地震時期的高考

撰文/葉小沫

編輯/張言頌

葉小沫穿過喧鬧的人群，用手護著頭，盡量往瓷磚碎片的空隙踩，快速跑過主樓旁邊的通道，終於站在高三教學樓前。整個大樓看起來還是穩的，除了欄杆有點扭曲。而對面的那座老教學樓則看起來搖搖晃晃，屋頂幾個地方的瓦沒了，只剩下木椽，像一隻擱淺的鯨魚裸露的骨架。

距離高考只有25天，可還有好多書沒看。猶豫了幾秒，葉小沫衝進一樓的教室，跑到靠窗的第三排，取出書包，拿了幾本桌上的練習冊，迅速跑出教室。

回到操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葉小沫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位置——梧桐樹下的台階，掏出英語書，開始背單詞，波動的情緒稍稍平復下來。

地震

一個小時前，葉小沫還坐在教室里，聽老師講解「三模」試題。明晃晃的陽光透過窗戶玻璃直射在身上，電風扇在頭頂「吱吱」轉動，偶爾帶來一點風。前桌的女生「呼呼」地揮動扇子，然而並沒有什麼用處，她後頸上的絨毛沾滿了汗珠。看著桌上白得晃眼的試卷，葉小沫強撐著眼皮。午休又沒睡著。

突然，葉小沫感到右邊的玻璃在劇烈晃動，扭頭一看，銀白色的金屬窗框正在扭曲變形，自己的身體也跟著擺動，右肩膀一下子撞向窗戶。葉小沫下意識地抓住課桌，一波震動又來了，上身跟著桌子劇烈搖動，就像經歷慢放加強版的剎車，還是多次剎車。晃動停止，教室里炸開鍋，大多數人一副懵了的表情。

忽然有人喊「地震了！」文科重點班的同學們終於想起了地理知識。講台上的老師也明白過來，雙手做了一個示意」安靜「的動作，然後出門看了一下，很快返回講台，右手向門外有力地一揮，「跑！」語氣鎮定而有威信。得到老師的指令，葉小沫向門外跑去，加入奔跑的人流，湧向操場，如同溪水匯成河流，然後匯入湖泊。

5.12汶川大地震中震裂的映秀鎮漩口中學校舍遺址。圖片與文中人物無關。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經過主教學樓時，只見白色的東西「唰唰」往下掉，「啪嗒」砸在地上，原來是貼在外牆上的瓷磚。葉小沫小心躲過瓷磚雨，向操場跑去。站在操場中間，她長舒了一口氣，終於安全了。突然，腳下的大地又一次強烈地震動。葉小沫站也站不穩，順勢癱坐在地上。

「如果腳下的大地突然裂開……」葉小沫不敢細想，迅速在腦海里回顧了自己這一輩子，像放電影一樣，18歲的人生一幕幕快速閃過，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如此蒼白，除了學習沒什麼可說的。還沒上過大學，還沒談過戀愛，還沒出過四川……她從來沒有如此渴望活下去。

回家

大地停止顫動。葉小沫馬上站起來尋找同學，大家陸陸續續聚到一起。女生們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慶祝劫後餘生。

最後一個離開教室的老師也到達操場，同學們團團圍住他，幾個平時很花痴的女生嚷嚷道：「老師，剛剛你太帥了！」「簡直是我的偶像！」「你去參加感動中國吧，我要幫你拉票！」老師擺了擺手，緩緩地說：「應該的，應該的」。

最初的慌亂過去，有手機的同學開始給親人打電話。但手機的信號沒了，根本打不出去。葉小沫還是不甘心，借同學的電話打了家裡的「小靈通」，打不通。

一個多小時過去，她慢慢平靜下來。只有25天就要高考了，不能浪費時間。於是約了幾個同學，去教室取回書包。

「fantastic, f-a-n-t-a-s-t-i-c, 奇幻的、精彩的、浪漫的。」葉小沫正背著英語單詞，突然感覺頭被拍了一下。

「哥！」她抬頭看了之後，激動地跳了起來。

「走，回去吧。」哥哥擦了擦臉上的汗，拍了一下身邊的摩托車。

摩托車在人群中穿梭著前行，緩緩駛出校園。葉小沫坐在后座上，看人群慢慢落在身後，有點不好意思，把頭埋向哥哥寬厚的後背，彷彿靠著一座山。

20多分鐘後，到了鎮上的老街街尾。在一個三岔路口，車子沒法過了。這是她去鎮上的必經之地，幾乎每周採購都要路過。街邊有一排老房子，檐角上翹，木門是深棕色，紋理斑駁。門前總坐著幾個曬太陽的老人喝茶、擺龍門陣。現在，只能看到凌亂的磚瓦木頭。葉小沫的眼角不由地濕了。

摩托車繼續蜿蜒前行，一處倒塌的房子旁邊圍了一大群人，有幾個女人哭著喊著，旁邊是扶拉的人。聽說這是一小，房子太老，學生太小，很多低年級的學生沒有跑出來。葉小沫再也忍不住，掉下眼淚。

5.12汶川地震後的四川綿竹漢旺鎮。圖片與文中人物無關。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葉小沫的哥哥告訴她，家裡的房子有條大裂縫，暫時住到山上的親戚家。親戚家的房子是新蓋的，沒什麼大問題。晚飯後，看到電視里北川的震後畫面，葉小沫特別難受，轉身複習去了。「那些沒回家的同學怎麼樣了？什麼時候覆課呢？」她盯著歷史書發獃。

夜深了，葉小沫在床上翻來覆去。窗外蟋蟀、螞蚱的聲音此起彼伏。她走到窗邊，打開窗戶伸出頭去，幾棵梨樹高大的黑影聳立田間，樹下是葉葉相護的玉米地，梯田一階又一階向上摞，像個黝黑的屏障矗在面前。有風吹過，樹葉、玉米葉輕輕搖動，發出沙沙的聲音。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

複課

震後第三天，葉小沫接到班主任的電話，高三要複課了。臨走前，哥哥專門給了她一頂安全帽，讓她不管去教室還是宿舍都隨身帶著，「保住頭就保住命了。」

在臨時組合的宿舍里，女生們紛紛交流地震期間的各種新聞，有同年級救人成為「抗震英雄」的男同學，也有全家遇難只有自己躲過一劫的學生。離葉小沫最近的新聞來自新室友。地震發生時，她嚇得待在原地動不了，當所有人都往外跑時，後桌的男生拉起了她的手。兩隻手就這樣牽到了一起。回想當時的情況，室友依然激動。在場女生都一臉感動，沒想到小說里才有的情節會發生在身邊。

複課第一天，全國舉辦哀悼汶川地震遇難同胞儀式。下午2點18分，全班起立，鳴笛從廣播里傳來，想起電視、報紙還有自己親眼看到的慘烈畫面，葉小沫淚流滿面，教室里一片哀泣聲。

出於安全考慮，高三教室搬到臨時搭建的防震棚里。地板是鋪在泥地上的一層磚，下過雨後，水汽上冒，悶熱又潮濕。牆體由鐵管框架和竹編席子搭建而成，隔音效果並不好。聽到對面理科重點班不時傳來的嚷嚷聲，葉小沫皺起眉頭。

5.12汶川地震後，高三學生在學校搭建的帳篷里複習備考。圖片與文中人物無關。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災後菜市關閉，食堂買不到新鮮的蔬菜，只提供榨菜米飯。大概是缺乏維生素，葉小沫那段時間總覺得嘴裡乾乾的，喝再多水也沒用。

最可怕的是餘震。大地震之後，必有餘震，可是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葉小沫每天睡前都在床頭放一個應急書包，包括水、乾糧、手電筒、錢包和安全帽，當然還有最精華的複習資料，做好了隨時逃命的準備。

複課幾天後，學校收到通知，當晚會有一場大餘震。師生收拾行李，在操場的抗震棚里過夜，枕戈待旦。直到天亮，一夜無事。

地震一周後，重災區延考一個月的消息傳來。葉小沫的心情有些複雜，喜的是多一個月的時間複習，悲的是這樣的日子還要延續一個月。

作為文科前十名的住校生，學校安排她住到最安靜的頂樓。新室友是理科重點班的好苗子。災後的生活秩序漸漸恢復，食堂里有蔬菜也有水果了，葉小沫也適應抗震棚里的生活，一切彷佛步上正軌。

可是沒幾天，葉小沫再次體驗到5月12日那天的恐懼。一天早晨，她在睡夢中被晃醒，感覺身下的鐵床隨著整個宿舍樓擺動，室友也醒了。

她們住在頂樓，下樓肯定來不及了，於是兩人決定躺在床上， 一下、兩下、三下……無力又無奈地等待大地的宣判。晃動停止後，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屋裡的東西被拉出長長的影子。她看看時間，不到六點，可是再也睡不著了。

萌動

高考前20天左右，葉小沫忘了帶鑰匙，課間去找室友借。走到理科重點班外面，門口全是嬉戲打鬧的男生，她不好意思進去。剛好看到一個男生站在窗邊，穿著白色上衣，在一片喧鬧中低頭看書。葉小沫認識他，以前打乒乓球的時候交過手，但是沒怎麼說話。

猶豫了一會兒，葉小沫鼓起勇氣，喊出了那個男生的名字。他轉過頭來，微微一笑。窗戶像個畫框，畫面中心的白衣少年，綻放出燦爛的笑容，看著她，像一幅畫。那一瞬間，彷彿周圍的世界都靜止了，只有那個少年發出明亮的光。葉小沫回過神來，請他幫忙叫一下室友。

室友很快出來，葉小沫說明來意，餘光瞟去，少年又低頭看書，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裡去了。她若有所失。

那天以後，葉小沫總是有意無意地從理科重點班外面路過。有時候，看到那個少年走在她的前面，她會開心又小心地遠遠跟著，彷彿懷揣一件無價之寶，又擔心被人發現。這種感覺是葉小沫從未體驗過的。

三天後，她終於忍受不了這個秘密，悄悄告訴了閨蜜。閨蜜聽了之後哈哈大笑，「一直以為你是書獃子，沒想到居然會動心。」

「要不要表白？什麼時候表白？」面對葉小沫的糾結，閨蜜的建議是參加完高考再說，這段時間必須收回心思，距離高考不到20天了。

老師和家長三令五申，禁止早戀。高一時，班主任沒有像小學和初中那樣安排同桌，而是單人單桌。一次，同學們聊起這個話題。有同學表情詭異地說，「這樣安排主要是為了防止男女生同桌。」葉小沫疑惑地說，「男女生為什麼不能同桌？又不會發生什麼。」那個同學笑著說，「你不會，並不代表其他人不會」。

現在葉小沫發生了變化。理性告訴她應該一門心思備考，可是那顆心卻不受控制，就像一個衛星接收器，默默接收那個少年的所有信息。走過他們班外面，走在去食堂的路上，總是忍不住在人群里搜索那個影子。

當葉小沫一心想遇見他時，往往碰不到；當她決定放棄時，又會無意間遇到。喜怒哀樂完全由別人控制，她特別厭惡這種失控感。在筆記本上一遍遍地寫著泰戈爾的詩句：「By near,you may hurt;By away,you may possess.（靠近，你會受傷；遠離，或許擁有。）」

高考前還有一次模擬考試。成績公布後，葉小沫居然考了文科第一。她有點意外，沒想到在這樣糾結的情況下，還考得這麼好。她終於沒那麼自責，偷空翻看室友的時尚雜誌，沉醉在那些漂亮的畫報里。「活著就是為了考上大學，然後打扮得美美的嗎？……」

考前幾天，老師們晚自習輪流在辦公室答疑。一次，地理老師解答完，問葉小沫是否還有其他問題。她猶豫了幾秒，說出最近一直思考的問題，「老師，人為什麼要活著？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地理老師有點意外，尷尬地笑了，「這個……我也不清楚。」他扭頭問了辦公室里的另一個老師，對方無奈地搖頭。

高考

2008年7月3日，高考開始。在防震棚里，看到語文考卷上的作文題目「堅強」時，葉小沫思緒萬千，關於地震後的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她含著淚寫完作文。

終於考完了。葉小沫和閨蜜去鎮上買畢業紀念品。在震後唯一運營的超市門口，葉小沫看到馬路對面的白衣少年，她一下子慌了，躲在汽車後面。閨蜜發現她的窘態，看了看馬路對面，立即明白了：「你不是要表白么？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葉小沫咬了一下唇，「還是等成績出來再說吧。看看他報哪一個大學。」

在家等成績那段時間，葉小沫覺得每天都是煎熬。每天飯後就去河邊散步，用鵝卵石在河灘上擺一個名字，第二天又跑過去看那個字有沒有被河水沖走。

查成績那天，葉小沫一大早來到學校，上樓時遇到了正準備下樓的教導處主任。她抬頭打招呼，那個老師喉嚨里「哼」了一聲，然後將臉別到一邊，徑直從她身旁走過。葉小沫有種不好的預感。果然，班主任見到她就嘆氣，「差幾分就上一本線了，可惜了」。

儘管心裡早有準備，葉小沫還是很難過。最後一次的模擬題明明考得那麼好。那時候她不知道，為了樹立考生的信心，臨近高考的那套試題一般比較簡單。稍稍平復情緒後，葉小沫向老師打聽了學校這一屆的高考情況，旁敲側擊知道了理科班的高考成績，那個少年超過一本線幾十分。

從學校出來後，葉小沫一個人漫步到河堤，對著渾黃的流水發獃。原來以為高考成績公布後，他們的名字會印在一起，出現在學校門口那張大紅榜上。現在，她進不了那個榜單，只能仰望他了。她心裡默默念著「放下吧，忘了吧」。

儘管有些不甘心，葉小沫還是去學校填了志願，省內最好的一所二本大學，不服從專業調劑。填完志願後，在鎮上唯一營業的書店裡，竟然碰到了那個少年。這次，她大大方方地和他打招呼了。因為無所求，所以坦然。

「聽說你沒考好。復讀嗎？」

「嗯……還沒想好。等錄取結果出來再說。」

無話可說，於是揮手告別。

不久以後，葉小沫接到補錄志願的通知，第一個志願落榜了。沒有等新的錄取通知下來，她收拾好行李，坐了幾個小時的大巴，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復讀。

在新的環境里，葉小沫希望重頭開始，幾乎斷絕了和以前同學的聯繫。歷史老師在課上說，「生活，不是想明白的，而是活明白的。」無意間解答了她在地震後產生的疑問。一年後的高考，葉小沫超過重點線幾十分，上了理想中的學校和專業。

兩年後，在大學課堂上，葉小沫聽老師講《牡丹亭》的名句：「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知府千金杜麗娘，從小深鎖閨房，未曾踏過後園半步。她無意間遊園，發現春光如此美好，如此易逝，正如青春年華。那一刻，杜麗娘身上的青春意識覺醒了。可是父母當她年少，老師教她「思無邪」，杜麗娘有苦說不出，於是病了。

那一刻，葉小沫突然理解了三年前的自己。汶川地震於她，正如遊園之於杜麗娘，給了她一個契機，發現生命的美好和易逝。然後她們都病了，杜麗娘的代價是失去生命，她的代價是高考落榜。

（應作者要求，文中葉小沫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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