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紅樓夢說姑娘家的家教

文 Clara寫意

本人是紅樓迷，且是姑娘，如今又是姑娘的娘。自我心靈探索和育兒精細化的雙重時代到來，再讀紅樓，開卷有異，從前被年少無知忽略的主題維度——姑娘家的家教，突然徐徐展開。

這亦是紅樓的神奇之處：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廢話少說，先上永世的釵黛之爭。比賽之前，得先定裁判規則。姑娘家的家教如何算好？我以為有三個層次：第一是才情；第二是情商，也就是做人懂分寸；但最最重要的還是第三條：有一顆善良的心靈。

好，按這個規則來比。才情，釵黛算打平手。黛玉靈致，寶釵高遠。黛玉有「孤標傲世皆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寶釵有「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再說情商呢？大概不少人看到這兩個字，已經判定林妹妹准輸。

其實大大不然。書中說寶姐姐做人比林妹妹好，無非有三個人的言論之考：一個老太太，那是自謙；一個趙姨娘，那是愚昧；還有一個是湘雲，那，我看多半是捻酸吃味。

倒是旁人對她倆的態度：李紈對林妹妹素來憐惜，探春對黛玉明顯比對寶釵親近，寶釵的親妹子寶琴與黛玉一見如故，就連自視甚高的妙玉，吃體己茶也是釵黛雙請，不分伯仲。可見林妹妹雖小性兒，單只衝著寶玉。離了寶玉，在外人面前，她正經是大家閨秀出身，與寶釵一樣拿捏得當，舉止得宜。

對閨秀來說，分寸感還有一個關鍵之處，那就是對待男人的分寸感。說到這裡，嘖嘖嘖，寶姐姐可就叫人大跌眼鏡。

一個是不分時間場合地出現在寶玉的怡紅院里，之勤，能讓心直口快的晴雯說出這番話來：「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之猛，獨自坐在半裸熟睡的寶玉床前綉鴛鴦肚兜，叫黛玉湘雲都看傻了眼；而且，對寶玉說起話來，「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下頭含著淚只管弄衣帶」——這簡直是赤果果的撩漢！

與我們心目中端莊賢良的寶姐姐大相徑庭。倒是林妹妹，和寶玉只差一層窗戶紙了，還因為對方一句調情的話較起真來：「說這些混賬話，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真真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

所以，說是寶姑娘比林姑娘會做人，其實做人這件事，也是蝦有蝦路，蟹有蟹路。從結果來看，真心待見寶姐姐超過顰兒的，也不過是一個自家姨母王夫人，一個為寶玉大吃飛醋的憨湘雲。在情商和分寸感這一項上，釵黛依舊可算平手。

最後，是姑娘家家教考評最核心的因素：善良。這一項，即使紅樓迷里的寶釵派大概也不得不承認：寶釵完敗。

最權威的裁判來自曹雪芹本人，他在寶姐姐的檔案總結處寫下的是這麼一句話：「道是無情也動人」。無情、功利、野心大、目標明確，這些都是寶釵的肖像畫。與此相對的，是黛玉的有情。教香菱作詩、替襲人不平，她做這些的時候，並沒有考慮自身的得失利益，而都是出乎真性情，出乎善良。

綜上所述，二平一勝，林妹妹的家教好於寶姐姐。

這個結果，意外也不意外。很多人已經分析過，與黛玉相比，寶釵不過是個暴發戶的女兒。這就要說到如今大熱的那個詞：富養。要說物質上的富養，十二釵人人不缺；可要說精神上的富養，能達到的還真的只有林姑娘。

只有她，是正經打小被至愛雙親調教過文化修養的，其餘的，寶釵也好，湘雲也好，都是自學成才。用寶釵的話說，七八歲上下，林黛玉被家庭教師賈雨村領著學四書五經的時候，她正和姐妹兄弟廝混在一起，看西廂記這種古代的淫詞艷曲。

說到這裡，還有一個隱形的關鍵詞：父女親子關係。心理學上說，和父親具有良好親子關係的女孩，比較容易形成勇敢獨立的人格。寶黛初傳心事那一章，黛玉被寶玉表揚為「林妹妹從不說這些混賬話」——所謂混賬話，就是勸他求功名的話。而為什麼林妹妹想得穿，寶姐姐雲妹妹就想不穿呢？可能歸根結底，她倆缺乏深沉父愛所帶來的獨立人格。

說完了兩位女主，再來說第一女配：史湘雲。紅迷們應該知道，這位女配，其實才是現實中的女主原型——為曹雪芹一生紅袖添香的脂硯齋同學。那麼，曹雪芹寫這位終極大boss的家教是怎麼寫的呢？應該說：很真。

說慘，林妹妹的身世真不算慘，雲妹妹才叫慘：「襁褓之間父母違」，生來是孤兒。孤兒的家教，多數是缺失的，湘雲也不例外。儘管作為「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的史家嫡出大小姐，她身邊從不缺人包圍。

但既不會有林妹妹那樣的生父為她規劃學業，也不會有寶姐姐那樣的親媽替她貼身操持，於是，雲妹妹在十二釵中出落成了這麼一副獨特的風景：「一般的拿著雪褂子，偏她故意妝出個小騷達子樣兒來」。

又或者在遠親李嬸娘的眼裡：「怎麼那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那樣乾淨清秀，又不少吃的，在那裡商議著要吃生肉呢。」還有更經典的屬於憨湘雲的鏡頭：醉卧石磴，在眾人的圍觀中醒來，以古代閨秀的禮儀來看，可以算是相當不成體統了，連自己也「反覺自悔」。

我們看家教有個前提：要放到當時的人文環境和道德標準之下去看。湘雲做的這些事情，如果放到如今的姑娘身上，當然不失可愛。但放到古代，這些事情，怎麼說呢，其他的十一釵也會圍觀，也會欣賞，也會覺得可愛。

但是換了她們自己，她們是不會做的。因為不得體。

這是舉止的分寸這邊，再說善良這一邊呢？湘雲對所有人，唯獨一個人，都是善良的。唯獨的這一個，就是黛玉。全書里找不到黛玉針對湘雲的情節，可湘雲有意針對黛玉的，可是比比皆是。頭一條，湘雲是最簇擁寶釵的。

這裡面當然不乏真心喜歡寶姐姐的意思，但其實更有姑娘的小心思——因為寶玉的心，是在黛玉這裡，這是人人都知道的。湘雲在這裡，是有一點故意氣人的意思了，又有一點拉幫結派的意思。看你氣不順，所以故意和你的對頭要好，對誰都溫柔除了對你，對誰都點贊單繞過你，這些都是是個姑娘就玩熟了的把戲。

倒是黛玉，每每面對湘雲的明槍暗箭，沒事人一般，也從側面印證了離了寶玉這根筋，她與他人相處時並不小心眼，而是個有涵養、能忍讓的姑娘。

那麼，為什麼雲妹妹的家教這麼不好，照樣上至老太太，下至眾姐妹，人人都喜愛她呢？這裡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她天資極高，從詩詞可見。蘆雪庭即興聯詩，她一人獨斗黛玉寶釵寶琴三人，有勝無敗。

再一個，她心地純凈。所以才會連自己愛上了寶玉，並且一直在公開吃醋，都沒察覺。以她這樣天資高而心地純的人，價值觀的一時不足，只是缺了爹娘調教，缺了歷練城府，假以時日，脂硯齋必將成為至臻至純的精品女人。

那麼，說了這麼多，釵黛湘三位，到底哪一位才是十二釵中的家教第一人呢？都不是。黛玉不夠大氣，寶釵不夠善良，湘雲不夠端莊。十二釵中家教第一的好姑娘，另有其人。

再回答一個問題，大家細想：大觀園裡的十二金釵，除了黛玉湘雲這樣父母雙亡的，幾乎全部是單親家庭出來的，勉強能算父母雙全的只有一個，是誰呢？

答案是探春（元春不在園子里不算，巧姐兒是下一代不表）。

曹雪芹寫探春，是下了大手筆的。對其餘的金釵，他有愛有憐，還有對妙玉的暗藏譏削，唯有對探春，他給了她一個男人能給女人的比愛更貴重的東西：尊敬。

正因了這份尊敬，使得整部紅樓里讓我淚崩的時刻，不是黛玉焚稿，也不是寶玉拜別，而是探春遠嫁。因其宏遠，因其高潔，因其有斷腕之壯的那一句：奴去也，莫牽連。

那麼，這樣一個可敬可佩的探春，她的家教如何呢？論才華，她雖作詩輸於釵黛湘，可遠見洞察無人能及，因而才會第一個說出「你們別忙，自然你們抄家的日子有呢！」這樣的警言來；論做人，至精明的鳳辣子曾對大觀園的女孩兒們有過一番總評，說到探春的時候是這樣說的：「心裡嘴裡都來得。將來不知那個有造化的，不挑正庶的得了去。」

還有一個細節，反映出探春在老太太心目中的優秀程度：南安王妃做客，想看看小姐們，賈母令人請了釵黛湘琴四位，姓賈的小姐，只叫了一個來獻寶，就是探春。可惜，這一獻也真的被人將寶物拿去了，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再說探春的善良。大善，她在大觀園裡推行了「責任承包制」，一眾婆子得以奔小康歡欣鼓舞；小善，「林黛玉焚稿斷痴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的那天，她是唯一一個去陪伴垂死的林妹妹的姑娘。

但是，這位有智慧、有分寸、有善意的探春，心裡卻有一根刺，就是她的生母趙姨娘。她是庶出，是下人女人所生的孩子。正因為此，她反而成了對階級禮法最恪守的那一個。一旦涉及到尊卑之分，就成了她最敏感的時刻，也成了她最不善良的時刻。

儘管如此，綜合各方面來看，探春仍可謂是十二釵里家教得分最高的姑娘，所以曹雪芹給了她最好的結果：成了賈府的第二個娘娘，而且不是像元春那樣短命的娘娘。

除了以上提到的，園子里還有幾位姑娘：迎春，後娘養大的姑娘，怯懦自卑；惜春，兄嫂養大的姑娘，典型的小姑子脾氣，幼稚自私；還有不在十二衩譜上的：富養卻養歪了的夏金桂，以及窮苦人家長大，依然出落得落落大方、秀外慧中的邢岫煙。邢岫煙後來嫁給了寶釵的表弟薛蝌，如此有家勢，有外貌，有品德，又有辦事能力的男人，我在紅樓里想不出第二個。

哦對了，還有一個必須要提的：妙玉。曹雪芹借了寶玉之口發感慨：「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他寫女孩兒，也都帶了如珠似寶的讚美精神，唯有兩個，他是帶著諷刺意味寫的，一個就是妙玉。看妙玉的判詞：「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多濃的嘲諷！

思春，大觀園裡的姑娘幾乎無人不思的，可思得最假正經最道貌岸然的，就要數妙玉了。所以，她最後的結局是最污的——被淫賊擒了去，「終陷沼泥中」。這裡可以看出，姑娘的家教還有一點是極其重要的，那就是真誠，真誠是一切美德的前提。

還有一個為曹雪芹所不喜的女孩兒是誰呢？答案很明顯——襲人。如果說曹雪芹對妙玉只是不喜歡而已，對襲人則談得上憎惡了。整個大觀園裡的女孩兒加在一起，都沒有襲人一個人惡。

女人在一起，小九九自古就多。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有一點怨念，只能說明是個俗人。但俗人和惡人的界限在哪裡？就在於是不是直接在目的上、具體在行動上，去做了傷害他人的事。所以，當看到紅樓夢的結尾處，高鶚亦心領神會地讓襲人裝模作樣地上了別的男人的床，真是忍不住笑出聲。

如是，紅樓夢金陵十二釵正冊姑娘的家教閑扯。作為前姑娘，今姑娘的娘，sum up一下心得：

一、紅樓夢真好看啊真好看，古今中外第一書也；

二、姑娘家的家教，才氣和做人是表，善良和真誠才是本。對別人好，到底是出乎真心，還是為了自保，這件事，就像海邊礁石，隨著時日，總會浮出水面；

三、城府是個中性詞，不是姑娘家家教的必須。富養女兒，要讓她見過，但是見過而「不懂」，好過見過而「懂得」；

四、親子關係很關鍵。有爹有娘好過沒爹沒娘，父母雙親好過單親；

五、物質條件充足，姑娘好家教的概率高，但不是必要條件。有明智雙親，有優秀朋友，一樣能養出內外雙修的好姑娘；

六、最後，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再雞血的父母也代替不了上帝，命運這件事，終究還是掌握在上帝的手裡。

-作者-

Clara寫意，畢業於浙江大學管理系，心理學碩士， 已出版散文集《你有權以自己的方式長大》。新浪微博：Clara寫意，豆瓣號：Clara寫意。十點讀書經授權發布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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