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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偉長:英雄,好久不見

隨著市場經濟興起和消費主義的抬頭,文學問題已經不單是文學層面,美學意義上的崇高價值也被一同「躲避」了。文學創作轉入個體經驗寫作的通道,集體價值和經驗被藏匿不提,崇高價值取向遇冷。

個人經驗主導的寫作時代,真正值得憂慮的是我們對日常生活中自有的莊嚴性視而不見,卻緣木求魚地求一種已經失掉了生長土壤的崇高之花。換言之,在當前文學創作中,崇高沒有真正被掩埋,只是換了面目,在日常生活中藏了起來。

又說崇高美:英雄,好久不見

李偉長 | 文

崇高自從被「躲避」後,近年來已難得現身。英雄主義在當代文學中的確比較缺失,引發共鳴的文學英雄人物屈指可數。當年「躲避崇高」的初衷,在於把文學試圖從虛偽的「崇高」中解放出來,從「高大全」英雄的敘事中召回人性,將被遮蔽的人的情感、性別與慾望還原出來。隨著市場經濟興起和消費主義的抬頭,文學問題已經不單是文學層面,不但政治意義上的崇高感被消解,連帶著美學意義上的崇高價值也被一同「躲避」了。文學創作轉入個體經驗寫作的通道,集體價值和經驗被藏匿不提,倒也催生了一段段的短時間的燦爛,如新現實主義小說以及現代主義小說。當然,歷史遠比這複雜得多,但崇高這一價值取向遇冷,確是事實。以至於後來有作品試圖書寫當代歷史的英雄,也遇到了評論界並無惡意的忽略。如今的問題在於,崇高作為曾經不言自明的美學標準,如果還能重新被啟用,會是原來意義上的崇高嗎?如果英雄歸來,會是怎樣的新模樣?

當代文學史中的「英雄」

在當代文學人物形象的長廊中,崇高的英雄並不少見,不過一時有一時之英雄。「十七年」文學中,創業英雄和戰爭英雄們是主角。柳青長篇小說《創業史》塑造的梁生寶形象,作為社會主義農村建設時期最具有代表性的農民新人英雄,其崇高性體現在他對社會主義理想信念的絕對信任和遵從,所有工作只有一個出發點,就是一切為了國家。有意思的是,梁生寶的英雄形象超越了時代,至今還在不斷提起。郜元寶在《中國小說的「奇正相生」》一文中,特地就梁生寶形象「多說了幾句」,說這個思想進步形象高大的青年農民身上,除了「正」之外,還具有太多的「奇」,譬如,出身「奇」(收養),婚姻關係「奇」(冷淡童養媳),戀愛態度「奇」(總是不表白),性取向也可能有點「奇」(喜歡和男青年同床共枕、徹夜長談)。梁生寶身上的諸多特徵,具有被時間反轉的可能性,即當時的寄託與日後的解讀產生距離,從而生出更多的認識。

戰爭時代英雄形象的代表是周大勇,來自杜鵬程的長篇小說《保衛延安》,是一部被馮雪峰譽為具有英雄史詩性的大型作品。在周大勇的心裡,惟一快樂和光榮的事情就是為人民戰鬥而犧牲。崇高的革命理想精神和純潔的動機在他身上完整呈現。相對而言,《林海雪原》中的偵察英雄楊子榮要豐富、立體一些,江湖氣息和革命氣度兼而有之。創業英雄和戰爭英雄都是大寫的人,其個人慾望被約束和淡化。作為集體革命意識代言人的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服從最高的國家利益。在「三紅一創」系列作品中,英雄是主角。與多數作品的英雄是普通人不同,《紅日》的獨特性和開創性在於,第一次塑造了解放戰爭中我軍高級指揮員的英雄形象——軍長沈振新和副軍長梁波。

樣板戲《智取威虎山》里的楊子榮

到了上世紀80年代,出現了一類令人矚目的文學人物,具有代表意義的是魯彥周的《天雲山傳奇》的羅群和張一弓《犯人李銅鐘的故事》的李銅鐘,兩個形象堪稱悲情英雄。羅群因為錯劃成右派,忍辱負重幾十年,不怨天尤人,沒有喪失理想信念,始終堅守真理。面對饑荒,鐵骨錚錚的共產黨員李銅鐘,不惜觸犯黨紀國法,為民請命,向糧站「借糧」救民,借條是這麼寫的:「春荒嚴重,斷糧七天。社員群眾,忍飢受寒。糧站借糧,生死相關。違犯國法,一人承擔。救命玉米,來年歸還。今借到靠山店糧站玉米伍萬斤整。李家寨大隊共產黨員李銅鐘1960年2月7日。」在這兩部作品中,英雄人物面臨的考驗來自體制內部。被誤解和排斥後,如何堅守理想信念,考驗的不僅僅作為共產黨員的黨性堅守,還有作為人的道德與良心。由此,大寫的人中閃現出了人的靈魂。

遺憾的是,這類將崇高與悲劇融合、體現反思精神的悲情英雄並不多見,此類創作還未來得及走遠就中斷了。隨之而來的就是改革英雄,市場經濟來了。《喬廠長上任記》《沉重的翅膀》《新星》等一系列作品,不同程度地寫出了改革年代的改革英雄們。與「十七年」時期創業英雄相比,這批改革英雄們的內心世界更加複雜,被約束的人心與人性都得到了一定深度的書寫。後來軍旅小說的英雄形象,如《亮劍》的李雲龍、《歷史的天空》的梁必達和石鐘山系列小說中的石光榮,人物性格更有層次了。從敘事變化來看,戰爭結束後,英雄的日常生活開始出現了。

日常生活中的「英雄」

近年出現的諜戰小說,如麥家的《暗算》《解密》和龍一的《潛伏》《借槍》等作品,則塑造了不同於以往模樣的英雄——無名英雄,如《暗算》的錢之江和《潛伏》的余則成。這是一群隱姓埋名的地下工作者,一群隨時準備為信仰獻身的共產黨人。匿名身份帶來的孤獨煎熬,與信仰的堅守之間產生的戲劇張力,讓這類英雄形象獲得了大眾的同情和關注。藉助諜戰之殼,信仰也由此重新獲得了令人信任的敘事位置,久違的崇高價值也得以被傳達和被接受。從這個角度來說,英雄敘事由最初的集體組織行為,發展到了類似自發的社會行為。這符合文學傳播的規律,即再獨特、深奧、崇高的價值和觀念,都得找到容易被大眾理解的方式進行傳達。作為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表達方式,諜戰小說和無名英雄引起人們喜歡也就不奇怪了。當人們習慣於從諜戰小說中享受智力樂趣和故事快感時,信仰的力量也悄然完成了浸入,這未嘗不是一種關於「崇高」寫作的迂迴戰術。

從創業英雄、戰爭英雄,到悲情英雄、改革英雄,他們的出現基於兩個條件,一是一體化的集體社會,文學創作具有高度組織化。二是不斷更新的動態的社會環境,需要探索和冒險精神。上述條件一旦分化,傳統意義上的英雄形象就會變得稀缺。當一體化社會開始向多元化社會轉變,特別是進入消費主義的現代社會,先被衝擊的就是崇高價值的組織、生產和接受機制。不少以「重大題材」的名義扶持出來的作品,在讀者那裡碰了一鼻子灰。原來指望引導群眾,可群眾並不買賬。錢之江和余則成們的出現,在多種市場手段如影視劇的推波助瀾下,意外地緩解了這種尷尬。源於寫作者的個體創作,通過群眾對「諜戰」的喜聞樂見,不僅實現了對無名英雄的歌頌,還喚起了今天人們對崇高信仰的重新認識,喚起了人們對共產黨員黨性和純粹初心的感懷。有計劃的文學組織行為沒能做到的,在自發的市場行為中實現了,這個現象值得深思。

電視劇《潛伏》里的余則成

今天的寫作已不止關乎價值,也關乎價值之變現。簡言之,成本越高,變現難度越大,投入者就越小。反之,變現概率越大,投入者就越多,「崇高」也會被做成生意。從當前文學創作的情況來看,正面書寫崇高已經少人問津,歷史觀也一定程度上壓抑了寫作者的創作衝動。問題在於,當我們這樣描述時,我們的視野是否能看到錢之江和余則成。如果看到了,會不會認為這也是我們需要的英雄敘事。同樣,當一體化社會生活過渡到多元化的日常生活時,在日常成為精神生活重要癥候的今日,文學敘事的日常化能否進入我們的觀察視野,民間意義上的「崇高」能否被發現和認同,對我們的文學視野提出了要求。

按照福斯特的理解,不論日常生活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實際上由兩種生活組成——時間中的生活和由價值衡量的生活。前者只是故事,後者才是小說。被價值衡量的那部分生活,就是個人生活層面的「崇高」,也是潛於民間社會的價值倫理,不僅是一種解釋,也是一種現實。個人經驗主導的寫作時代,真正值得憂慮的是我們對出現眼前的來自時間生活也即日常生活中自有的莊嚴性視而不見,卻緣木求魚地求一種已經失掉了生長土壤的崇高之花。換言之,在並不宏大也不具備史詩性的當前文學創作中,崇高沒有真正被掩埋,只是換了面目,換掉了原來的面具,在日常生活中藏了起來。在正常的平靜的時間狀態下,沒有「革命」的思維和行動侵入或者打斷日常生活,傳統意義上的英雄也就無從產生。所謂時勢造英雄,何謂時勢?革命,變革,動蕩,不安定。日常生活自有其莊嚴性,特里·伊格爾頓對此有一個描述——「日常生活的崇高」,體現在如何生活、如何工作、如何為人等日常的生活實踐中。

電視劇《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平

1997年10月號的《北京文學》上,劉恆發表了中篇小說《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先是被不斷轉載和選載,獲得了不少文學獎項,後來被改編成電影、話劇和電視劇等。這篇小說就塑造了一個「日常英雄」——城市平民張大民。他隱忍、踏實,充滿樂觀精神,又能知足常樂,乃至苦中作樂,抖著一口京片子,在與家長里短、生老病死、工作婚姻等庸常生活的「鬥爭」中,不斷取得階段性的「勝利」。這種日常英雄,折射出的是平凡百姓的生活層面和精神縮影。

從這個角度講,《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平形象,也是一種「日常英雄」,他克服困難、主宰自己命運的奮鬥之旅,激勵了許多青年人與苦難生活搏鬥的信念和勇氣。當然,他們都不是全民英雄,時代變了。

發現、關注新的「英雄」

樂觀歸樂觀,信任之餘保持警惕還是必要的。基於民間經驗的日常生活,天然就自帶向俗的基因,即物質至上和利益至上的主張,會成為日常生活需要維持生存和提高生活質量的理由。與被價值衡量的生活相比,那些物質至上和利益至上的生活自然就大行其道,寫作意義上的責任感、使命感、道德感就會淪為可選可不選的多項選擇。至於社會實踐如何在文學作品中表現出來,在日常性的寫作中不會被選中,庸俗、低俗、狹隘、小格局、小情愛和世俗成功學等問題如影隨形。更別說直面對社會實踐富有歷史意味的寫作,譬如關於中國當代實業發展的創作選題。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讀到了一部名為《大國重工》的網路小說。作者齊橙,起點中文網作家,工業經濟學博士,在北京師範大學當副教授。像很多網路小說一樣,作者讓國家重大裝備辦的工作人員,穿越到了1980年。這個英雄般的人物,帶領同代人一起構築中國重工業,包括冶金裝備、礦山裝備、電力裝備、海工裝備……都是事關泱泱大國工業發展命脈的重型裝備。主人公身上具有崇高的目的、堅定的信念和高尚的情操,頗像曾經改革小說里的主角,一片赤子之心,富有探索和冒險精神。這部小說修正了我對網路小說的一些偏見。同大多數沒怎麼看過網路小說但並不影響認為它們是垃圾的讀者一樣,我也曾以為網路小說不過是遊戲之作而已。出乎我的意料,傳統作家都不願意寫的中國重工業題材,網路作家寫得有模有樣,特別是將專業知識寫入小說,採用「知識性寫作」策略,融化進小說情節。這個傳統意義上的英雄形象,在玄幻、奇幻為主的網文世界似乎顯得格格不入,但讀者還是給予了高贊。小說目前已經更至120餘萬字,僅首發網站的作品討論區就有20000多條討論帖,不少讀者高額打賞,鼓勵作者更新。

蝙蝠俠

問題仍然在於,文學評論界有沒有興趣關注此類作品。按照傳統文學的嚴格標準來看,它們肯定是不成熟的,可待提高的地方不少,但肯定也夠不上「垃圾」的「冠冕」。曾經發掘出沃爾夫、菲茲傑拉德和海明威等作家的美國大編輯帕金斯,有一種為人稱道的能力,能透過一部書的缺點,看到它的不凡之處,哪怕缺點多麼令人失望,然後不屈不撓放大這種不凡。這種能力也是一種德行。對於那些未知的常規經驗之外的東西,給予斷然否認和視而不見是容易的,從中發現價值並提請人們注意,需要足夠的耐心和寬容。

英雄的缺失不僅是中國的問題,也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好萊塢電影中那些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虛擬的超級英雄們,能夠引起全球觀眾的熱烈追逐,與人們心底的英雄情結有著深切的聯繫。通俗地講,每個人多少都有英雄情結,有對探索和冒險的嚮往,對建大功立偉業的嚮往。只是在多元化的今天,英雄也多元化了。一個人的英雄可以是甄嬛,可以是蝙蝠俠,可以是梁生寶,也可以是網路文學的主人公,更可以是劉慈欣筆下的三體人。文學未來的全民英雄,大概在未來的科幻文學中。正如如今能刺激人們探索和冒險的慾望,在地球之外。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7年7月10日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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