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邊的小人物

第肆拾貳壺酒

我認識張市長絕對是偶然。

那天朋友邀請我吃酒。我們和其他人在一起喝了六瓶茅台，就因為張市長。

我從不結交權貴，一生最討厭權貴。但是，張市長是例外，真是個例外。否則，我們不會喝茅台。

張市長是中州市的市長，個子不高，沒戴眼鏡，看起來不像文化人，也沒有一點文化人的氣質，髮型也很亂，幾根頭髮希拉拉地掛在腦門上，像秋天過後還沒有隱退的倔強的野草。那張憔悴的臉，簡直就是幾經輾轉破落不堪的大白菜的最後一張皮。張市長應該退休在五年以上，我暗自嘀咕。

朋友說，張市長退休六年了，今年67（歲）了，50年的人。

我一連喝了三大杯茅台，都沒機會和張市長說上話。

張市長太忙了，一桌子人都想和他乾杯，每個人都懷抱著「乾杯啊朋友」的心態和嘴臉，我悄悄地坐在和張市長隔三個人的位置上，在手機上劃拉著，「高朋滿座尚寂寞，街頭巷尾少一人」。我想張市長，應該和我一樣寂寞，但是估計他不覺得他很寂寞，因為他是張市長。

不過，他是退休了的張市長。我終於獲得和他說話的機會之時，我又喝了一杯茅台酒，不是酒好喝，而是張市長說「這代表誠意」。

說完「誠意」兩個字，張市長說他是退休的張市長。我說那您也是市長，是我們老家人（家鄉）的父母官。

張市長說，父母官算個球毛，我現在不是還得求人（辦事）？

我說，那算啥了？我們一輩子都在求人（辦事），您覺得您在求人，那是因為您求人太少。

張市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突然就老淚縱橫了，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張市長拍著我的肩膀說，兄弟，真的，這是我第一次求人（辦事），而且求人求到天津了，真是丟人丟在了外地。

我說，張市長，可別這樣說，我可能比您兒子還小呢，我是兒子輩兒的，不能和您高攀兄弟。況且這不算丟人，求人辦事兒，這很正常。我們老百姓一輩子都在求人。

張市長聽我這樣一說，就止住了眼淚，扭頭擤了擤鼻涕。他擤鼻涕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市長:先是用手擰了一下鼻子，然後使勁兒甩在了地上，再然後又在上身襯衣的下角揩了揩手。如果我要是這樣擤鼻涕，估計我愛人會打斷我的腿，但是張市長就這樣。可能就是因為他是張市長，沒人敢指責他這樣的不文明，而我不是市長，所以我老婆可能會打斷我的腿，我一個晚上都在猜想。

擤完鼻涕，張市長問我: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我說我是80後。張市長說確實比我兒子小，跟我外甥一樣大。

「大」字剛從嘴裡嘣出來，就又端起了一杯酒，說要和我「感情深，一口悶」（喝完）。其實，有啥感情呢，人生在世，有太多的萍水相逢。這些人都根本進不去我的腦子，我也根本不會在記憶中給這些人留一點庫存。

但是，因為他是張市長，他是個例外，更重要的是他又老淚縱橫了。

剛開始我還以為他是個「影帝」，畢竟中國最缺乏的是人才，最不缺乏的就是各種各樣的影帝。但是，他那眼淚，彎彎曲曲地，歷經皺紋里的種種曲折和艱辛，最後都滴進了酒杯里，一滴又一滴，前赴後繼的樣子，讓我看著看著就剩下了心酸。

為了這「一份深情」，我又喝了一杯茅台。茅台（酒）是2000年的茅台，京東（網）上要賣到820塊一瓶。真貴，我真心不捨得喝。

張市長說，你和我外甥一樣大，我外甥得病了，可能是白血病。整個大中國，有兩個血液病研究所，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天津，我是來天津求人看病的，旁邊那人是我姐夫。

我先是點了點頭，表示「不知道和同情」，然後又扭頭看了一下他姐夫，一個蔫不拉嘰的老頭，像個混球。

為了進一步表示「誠意」和同情，我說張市長，您需要啥幫忙的，儘管說。雖然我是一個老師，能力很有限，但畢竟我比您在天津要熟悉一些。

張市長說，謝謝您啊，兄弟。咱倆再干一杯。

為了這個和張市長說話的機會，我一個晚上喝了五杯茅台酒。真不是酒好喝，一切全是為了「深情」，朋友都勸我說，張市長是父母官，說不定你要「用住他」（求人辦事）。

又喝完一杯酒，我正要給張市長抽紙（搽嘴），沒想到張市長伸出左手，貼在額頭上，咬牙切齒地從額頭抹到了鼻子，像一個農民工在刷牆，並且還在嘴唇上停留了一下，大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擰了一下嘴唇，那種狠勁兒彷彿像擰著別人的嘴。我很欣賞地看完了張市長的整個動作，看得津津有味的，像在觀看一部經典動作片（電影）。

張市長擰完嘴，剛好看見我遞上來的紙巾，就順手又擤了擤鼻涕。

我又把酒給滿上（倒滿酒杯），正準備要和張市長繼續乾杯。

沒想到張市長說，來吧來吧，我要和庄老師照個相，留個紀念。我突然忘記了，原來他真的是個市長，中國的領導幹部們可能最大的愛好就是跟各種各樣的人合影。

和張市長照完相，我已經很暈了，估計是要吐酒。在吐酒之前，我趁清醒又看了一眼張市長和他姐夫。

張市長正忙著和其他人合影留念。

他姐夫坐在張市長左手邊的位置上，蔫不拉嘰，像個混球，臉塔拉得像驢一樣。

我猜想，他可能才是今晚最寂寞的人。高朋滿座尚寂寞，街頭巷尾少一人。我應該送給他。

那晚很多人都表態了，說會儘力為張市長的外甥（的病）幫忙。

不過，我也知道，病是可能治不好的，我們都不過是在圍觀。

只因為他是張市長。

朋友說，即使退休了，張市長也是張市長。

我一邊吐酒，一邊說嗯嗯，是的是的。

文：小河灣灣

編輯：董阿燕

重溫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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