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去世十年後,我更加確認他是最偉大的華語電影導演了
文 | 謝佳錦
台灣影評人
這是一個身高190公分的瘦削台灣青年,憤世嫉俗,心直口快,經常跟人吵架。
他不是很喜歡電機,但出國念了一個人人稱羨的美國電機碩士學位,也在西雅圖找到一份電腦工程師的工作。可是年過三十後,頓覺龍困淺灘,不甘於此。
他有兩個興趣,一是建築,一是電影,不知選哪條路,於是諮詢已是建築師的知心好友。多年後追憶,青年認為朋友提出的問題影響他一生,朋友問的是:「你做建築師以後會不會還想拍電影?」答案想都不用想,早存於心,只欠點醒。
於是,我們有了楊德昌,還有他的七又四分之一部電影。
儘管他已經離開十年了,但他留給我們的遺產益發清晰。
說起這位台灣新電影標誌人物,論者常以三點總結其作者特色:複雜敘事結構、理性思辨、疏離氛圍。
學者黃建業將他描述為:「近乎基本教義派的現代主義領航旗手,深具人文理想性,不易親近、難容半分妥協的現代主義偏執性」,而這種理性冷冽的風格「找不到任何與國片傳統關聯的蛛絲馬跡」,「可以說是東方電影中鮮少出現的,較近似歐洲藝術電影的思維。」
同為新電影要角的吳念真說:「楊德昌自認他的電影很生活,我們聽了之後的反應是:『是嗎?』話又說回來,每個導演有自己的選擇??楊德昌有其方法與風格,但我不認為他的作品所反映的是生活,他像是跳開了一個距離,觀察整體社會狀況後,做出的綜合評述。他是在寫論文,而非描述。」
觀察的位置,源於成長背景。父親是中央印製廠廠長(專印紙幣)的他,作風洋派,喝過洋墨水,在同輩台灣本土電影人眼中儼然「老外」,與土地疏遠,用英文思考。
華語世界少見的理性風格,或許能粗略指出楊德昌作品放在世界電影史的位置,卻不足以說明帶給觀眾的巨大魅力。
若只是普通的理性,《恐怖份子》這部現代社會疏離與異化的寓言,最後怎會用蔡琴演唱的〈請假裝你會捨不得我〉將觀眾拖入泫然欲泣的悲傷情緒?若只是普通的理性,小四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刺出的那一刀,如何夾帶四小時史詩長度的鬱悶與壓抑,刺入一代又一代觀眾的內心?
若只是普通的理性,又怎能完成《一一》里生與死、悲與喜、天真與老成、理性與感性等諸多對立元素,以一種讓觀眾既介身其中又超然於外的視角,觀察一切的發生?
《一一》(2000)
楊德昌的理性,不是置之度外、高高在上的批判,除了手術刀式的冰冷解剖,也包括禁得起咀嚼的理解與內省。跟他合作多年的台灣詩人鴻鴻認為,他最誠實的一面都放在電影里了,他把自己的一些問題投射在角色上,誠懇地反省。某方面來說,他是嚴肅版的伍迪·艾倫,片中滿是自己的分身對話,嚴厲拷問,不輕易饒恕。
楊德昌的理性,也是一種無比綿密的建築工法。借用他自己的話:「我的概念來自於沒有必要的東西就拿掉,換句話說,每一個單位時間裡所呈現的內容,我的工作習慣就是讓它發揮到最高的密度??一分鐘內明明可以發生三件事,為什麼只發生一件。」
每一段落都有轉折,段落與段落之間、觀眾不大留意之處皆有轉折,每一轉折都牽動整體,其編織功力之綿密尤其展現於《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不只讓他在華語電影圈幾無異議地稱霸,放諸浩瀚的世界電影史亦能名列前茅。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
為什麼內外交織的辯證關係、環環相扣的編造技藝,對楊德昌如此重要?
因為他關注的是「時代」。
首部長片《海灘的一天》從兩個女人在咖啡店的聊天,回溯歷時三十年的巨大時間跨度,把一部女性為主角的電影拍成史詩,片長高達166分鐘,在當時台灣非常罕見。
為什麼架構非得弄這麼大?源於他回台後看見好友跟太太離婚,給他一個很大的震撼是「他們的婚姻在這環境中是必然的」,他想釐清是怎樣的層層遞進造成這個必然。
《海灘的一天》(1983)
有別於侯孝賢關注的是「人」,相信只要把人的狀態拍出來,就會過癮,就會好看,背後的氛圍與時代自然浮現。卯足全力讓演員舒服,讓角色萌長,劇本與結構是參考,長向意料之外,搞不好成為意外之喜。
導演有什麼創作意圖,留給觀眾自己去感受,歪了錯了又何妨。至於批判意圖?侯導不玩這一套,他是不批判電影里的任何角色的。
楊德昌不一樣。建築師的精準要求與恪守職責,註定他不會貿然蓋一座沒有藍圖、探索未知的城堡。比起神來之筆,他更在乎勻稱的整體性、充實的言之有物。
他批評《愛情短片》的基耶斯洛夫斯基與《霧中風景》的安哲羅普洛斯,都企圖在片中說些他們自己並不全然清楚的話,「連作者自己都不清楚的東西,如何能要求讀者清楚,你到底要說什麼?這是非常不負責任的態度。」
《霧中風景》(1988)
純論電影藝術的開拓性,侯孝賢的創作方法更高端、更先鋒,指引我們航向古典美學再怎麼嚴謹也到不了的新大陸。然而就創作材料、態度及所能獲得的共鳴度,楊德昌佔據另一個無可取代的寶貴位置。
楊德昌所有作品都關於經濟轉型期的台北都會(如此專情單一或許非他所願,因為他曾想改編張愛玲以二戰期間上海、香港為背景的小說《色,戒》,生前最後作品動畫《追風》發生在古代中國,只是這些計畫都沒有完成)。
《追風》人設
在他電影里的台灣,經濟起飛,詐騙四起,人心迷惘,沉溺物慾,威權受挑戰,固有價值坍方,與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後的當代現象若合符節,可說是儒家社會面對突如其來的現代化的共同困境,讓許多大陸觀眾心有戚戚焉,也令他的重要性水漲船高。
現代化不是一個多稀罕的課題,理性批判也稱不上多獨特的角度,然而放眼中港台三地,無人能與楊德昌匹敵。
與他同輩者,中國第五代導演主要關注鄉村、歷史與文化反思,香港新浪潮沒幾年創作能量就流往商業製作,同期的台灣新電影導演,侯孝賢不批判,其他創作者的質量遠不及侯楊。後來的中國第六代導演,或許有不少人望向當代,但銳度與力度,都無法像楊德昌那麼直接猛烈。
少數案例如黃建新,關注當代都市且理性、譏諷,可惜生涯質量恐怕也不如。當中國電影市場越來越壯大,利益追逐的遊戲越演越烈,楊德昌的堅決與孤高,更顯卓而不群,再難出現。
楊德昌說他很佩服歌手Paul Simon,「一輩子沒做過一件不屌的事。」他似乎也以此自我激勵,每部新片都給自己下戰帖,從未重複,不斷創新。
Paul Simon
《海灘的一天》以破天荒的片長,對台灣電影而言嶄新的非線性敘事,讓侯孝賢直言:「《海灘的一天》給我很大的壓力,其實不單是我,或許更多年輕導演都從這部電影得到啟示,並且感受到導演阿德仔深厚綿密的潛力、細密的思考以及令人感動的、那種對現代社會濃烈的關懷與愛」,此外「他更為其他電影工作者鳴放了『良性競爭的開始』的一槍,因為誰都會在心裡這麼嘀咕著——《海灘的一天》真好,但是我未來的作品要比他更好。」
他清楚表示《青梅竹馬》要讓自己陷入一個侷限,不找有經驗的工作團隊,不要公認的明星演員(因此有別於前作由張艾嘉、胡茵夢主演,這部找了蔡琴、侯孝賢),主題與情節都不是任何人的經驗,從零開始發想。
接著又在《恐怖分子》以局部特寫、觀點鏡頭、音畫曖昧、繁複剪接,創造華語電影史上的後設電影里程碑。
《恐怖分子》(1986)
當你以為蒙太奇就是他的招牌,他又以《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精凋細琢的長鏡頭與野心勃勃的寫史氣魄,不讓侯孝賢的《悲情城市》專美於前。
《獨立時代》或《麻將》或許評價兩極,但這兩部片徹底捨棄前作爐火純青的冷眼遠觀長遠鏡頭調度,將他在這幾年參與舞台劇對喜劇與喜感的心得融入電影,企圖以犬儒與冷諷捕捉世紀末的絕望感,創造一部楊德昌風格的伍迪艾倫式荒謬喜劇,其成其敗皆有可觀。然後,當他以《一一》回歸我們好像比較熟悉的楊德昌時,卻又是綿里藏針,將過往的憤怒與悲觀,藏在淡泊的表面下。
不重複,對一個作者導演來說,未必全是好事。
《獨立時代》(1994)
鴻鴻曾說,當年戛納以影片過長為由拒收《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後來電影大獲好評,戛納很後悔,此後讓他片片入圍,假使楊導拍個「牯嶺街續集」,肯定得獎。
然而,真的這樣做,那就不是楊德昌了。他也對用所謂的東方美學魅惑西方觀眾的做法,深深不以為然,曾說:「有種就用鋼筆寫文章讓人家佩服,不要用毛筆。」
毛筆也有毛筆的美,但拿著鋼筆,一筆一畫都用刻的,力透紙背,稜角分明,才是楊德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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