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韓國第一號天才導演，可今年這部萬眾矚目的電影太讓人失望了

文 | 劉紹禹

今年還沒有哪部電影像奉俊昊的《玉子》這樣，在和觀眾見面之前，就經歷了如此多的爭論和波折。

《玉子》

這部奉俊昊用來「再闖好萊塢」的新片，由網路電視巨頭Netflix投資5000萬美元製作，先是5月份參加戛納電影節的主競賽單元，然後6月28日在網路平台首播。

這首先在戛納受到了法國院線的抵制 ，因為法國影院放映的電影，三年之內不得在網路平台播放。而戛納參賽的條件之一，就是影片必須在法國影院上映過。

《玉子》雖然還是參賽了，可隨之而來的事情更加讓其「深受磨難」。先是影片在戛納首映場遭遇了放映事故，影院的升降銀幕未完全降落到位，令電影畫幅不全，被觀眾喝倒彩，導致影片開場十分鐘後不得不打斷放映，調整好銀幕再重新開始。

法國戛納，第70屆戛納電影節《玉子》首映禮

《玉子》在世上的第一次亮相便以這樣尷尬的形式登上了各大影評網站的版面。緊隨其後，本屆戛納電影節評委會主席阿莫多瓦又公開宣稱，不應該把金棕櫚大獎頒發給一部在電影院看不到的影片。

《玉子》還未向世界觀眾露出廬山真面目，便在第一波前沿陣地遭遇了這些「不公正」待遇，影片媒介和放映形式被當做了影片的缺陷與罪名。

但這還沒完，當韓國本土幾乎成為《玉子》唯一有可能登陸影院的國家後，占韓國全國銀幕總量97%的三大電影院連鎖商均發布聲明，表示不會在影院放映《玉子》。

《玉子》

於是奉俊昊這部迄今為止預算最高、野心勃勃的最新作，在和大眾見面之前，就吃到了一部電影在宣發環節所能吃到的所有敗仗。

等到6月28日這天真的到來，觀眾在Netflix網站下載影片終於一睹真容後，發現這部遭到傳統電影工業完全排斥的《玉子》，不僅僅是「發行樣式」層面受到磨難這一個問題，它的影片內容也包含了諸多的爭議。

這部電影有著奉俊昊目前為止獲得到的最好的拍攝資源。Netflix的5000萬美元投資高於他上一部《雪國列車》的成本，蒂爾達·斯文頓、傑克·吉倫哈爾、保羅·達諾都是演技得到公認的性格演員，而在美劇圈扮演人氣角色《絕命毒師》「炸雞叔」和《行屍走肉》「格倫」的兩位演員吉安卡洛·埃斯波西托和史蒂文·元，也在片中扮演了重要的配角。

「炸雞叔」吉安卡洛·埃斯波西托

「格倫」史蒂文·元

對於絕大多數觀眾來說，看到這些演員在同一部戲中出演，不管故事講的是什麼，肯定是要去看的。《玉子》在投資、選角等籌備環節，其實已經獲得了比較穩定的前景，再加上奉俊昊過去十幾年來在國際影壇積累下來的口碑，似乎《玉子》的成功應該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

但《玉子》真的讓我失望了。

《玉子》

影片前半段非常有耐心地展示了十年前蒂爾達·斯文頓扮演的露西·米蘭多的「超級豬」養殖計劃的發布，用非常和緩靜謐的筆調，描寫了被安排到韓國的實驗對象——巨大的改良豬「玉子」和它的主人小女孩美子的田園生活，影片在還原鄉村場景和建立「鄉村-城市」文化衝突的方面，都是我們曾經熟悉的奉俊昊風格：真實可信的純樸當地人形象，風格濃郁而具體的景物和道具，「外來者」「新一代」和鄉村所代表的傳統生活方式之間的對立，以及整體鋪陳出的隱忍與浮躁的交織。

《玉子》

再加上玉子被帶走後，那一整場風格颯爽、氣力飽滿的首爾街頭的跑酷+追車戲，可以說《玉子》的前半段絕對是成功的。但當玉子被帶到美國本土後，影片的整體觀感卻急劇下降。

露西·米蘭多在辦公室和公司高層的會議，除了表現露西這個人物的神經質和蒂爾達·斯文頓的神經質演技，真的不知道把六七分鐘的戲用來表現那幾個喜劇化的反派人物的絮叨究竟有何用意。

《玉子》

米蘭多試圖利用小女孩美子「來美尋親」的遭遇進行商業營銷和品牌塑造，影片有意借這點來影射大眾傳媒系統的功利與虛偽，批判公共空間中的一切溫情故事皆是被刻意塑造出來用以吸引眼球的假象（就像《消失的愛人》所做的那樣），但影片後半段受時長篇幅所限，這方面影射僅僅只是出現而已，並沒有進行充分的挖掘。

傑克·吉倫哈爾扮演的電視明星的癲狂邪惡一面，在之前的幾場戲裡也未做鋪墊，而是直接展示他的醜態，他「發狂」的這場戲因為缺乏前因後果，又過於求助誇張的表演，讓觀眾既感到不適又莫名其妙，就像被提前設定好的反派如果不做些匪夷所思的壞事，故事就無法發展一樣。

另外保羅·達諾帶領的ALF動物保護組織的行動安排，也描寫得極盡潦草，這夥人究竟怎麼能潛入米蘭多為玉子安排「備演」的房間，又怎麼劫持了米蘭多演講時大屏幕上的視頻信號，邪惡集團用以粉飾自己的一場盛大活動，如何能被這群小混混一樣的組織攪得雞犬不寧，影片完全沒有解釋！而且故事的發展過程講得形同兒戲，ALF組織出現在了哪裡、幹了些什麼，全都是想當然。

而且ALF首爾劫卡車和紐約鬧慶典這兩場動作戲，竟匪夷所思地和《黑暗騎士》小丑劫雙面人、《黑暗騎士崛起》片尾的街頭群戰戲分外相似，不知是何原因。

缺乏說服力和節奏匆忙，是《玉子》後半段敘事上的主要問題。保羅·達諾接觸到美子後，提前告訴她，慶典上我們一旦開始行動，你千萬不要看大屏幕。

這本來是影片埋的一個梗，拋給觀眾以事件預期，讓觀眾更加期待後面的高潮戲中保羅·達諾他們的行動。但在短短的八分鐘後，之前預設的這個「不要看大屏幕」的事件就出現了，故事發展得非常匆忙，這個梗的鋪陳也就顯得敷衍。

故事最後，同樣由蒂爾達·斯文頓飾演的露西的雙胞胎姐姐南希接管了米蘭多企業，這個顯然更加冷酷更加邪惡的人，卻接受了美子的交換條件：用金豬交換玉子的自由。

前面接近兩個小時都在不停渲染玉子作為「超級豬」實驗項目的成果對米蘭多企業有多麼重要，卻讓金豬作為現實金錢，在野心家那裡贖回了象徵意義如此重要的玉子。

這雖然將南希·米蘭多本人描寫成了急功近利的小丑，諷刺意味濃重，卻讓影片在此之前對米蘭多公司所隱喻的對整個工業-傳媒體系的批判化為烏有。

除了在「講故事」方面的問題，《玉子》還包含了一些更深層次的矛盾。

首先是，影片作為美韓電影融合的成果，其在東西方價值觀，既所謂「世界核心與世界邊緣」的認同方面有著強烈的曖昧不清。

導演奉俊昊

奉俊昊作為當代韓國影壇最新鮮有力的一股力量，從上一部《雪國列車》開始，就試圖用自己韓國電影人的身份去支配好萊塢資源，這既是韓國電影的一種「衝出亞洲，走向世界」的努力，也是好萊塢期望引入更原生的多元文化以吸引觀眾的願望。

雙方一拍即合，奉俊昊就真的去好萊塢親手動用世界上最主流最豐富的資源來拍戲了。但在《玉子》中，我們卻看到了一種來自韓國的「自我否定」和親美傾向。

故事中的韓國本土小女孩美子，雖說和玉子從小便相依為命，但玉子作為美國產品，卻從來不屬於韓國那片土地，「是美國的東西，遲早且只能在美國本土實現價值」，這既是玉子的「身份焦慮」，也是奉俊昊「勇闖好萊塢」本身的文化矛盾。

奉俊昊用自己所代表的最原汁原味的韓國電影文化力量，拍攝一部好萊塢商業電影，這本身就像片中「在韓國養殖的美國超級豬」一樣，就算是由原生的韓國文化土壤培育，最終還是要服務於以美國觀眾為核心的西方主流觀眾。

而《玉子》就在「影片究竟是在取悅誰」方面產生了游移。

韓國小女孩美子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是一件伴其長大的美國產品，而且這件產品如此栩栩如生帶有靈性，完全可以滿足美子的整個心靈生活。

這就像「一件來自美國的聖誕禮物陪伴第三世界兒童度過美好童年」一樣，這其中帶有一種好萊塢所代表的美國對「邊緣國家」的文化殖民意味，以及韓國自己主動站在「邊緣國家」的客體視角，對「美國作為世界市場的核心向全世界售賣文化和產品」的一種反向確認。

去好萊塢打拚，就要將自己原本的國家文化降為美國眼中的客體，去美國實現自己的價值，就要用美國視角來打量作為非文化核心的自身，這種主動默認自身文化的劣勢地位的傾向，就是奉俊昊這部電影的一種妥協所在。

當主創者進行了身份置換之後，影片中出現的形形色色的人群，全都出現了「不準確」的問題。

比如保羅·達諾帶領的ALF動物保護組織，雖然是片中的一股正義力量，但在影片總體的詼諧滑稽的基調下，他們被塑造出了一種和他們的對立面——邪惡資本家相似的神經質。

動物保護組織的所有成員全都帶有一種不切實際、非常誇張的杞人憂天，有一位成員為了保護生態，竟然餓得快要昏過去，也不願意吃一口小西紅柿。這不知道是在塑造動物保護者的獻身精神，還是創作者站在高於故事的角度嘲笑這類人的矯情。

如果僅僅為了營造影片整體的詼諧氣氛，就將故事中的正義力量如此調侃，影片中正與邪的基本對抗都是缺乏說服力的。

另外「格倫」飾演的組織中的韓國翻譯，因為私自誤導了組織領導保羅·達諾，被揍了一頓。保羅·達諾在毆打「格倫」時，隨口說的一句「翻譯是神聖的」，是他為自己的暴力行為賦予崇高理由的空話，是一種權力擁有者的自賞行為。

但「格倫」在犯了錯誤被逐出後，只有將這句話紋在身上才能重新獲得組織的接納。這又是一種隱約的「韓」對「美」的無條件服從和犬儒。

《玉子》中展示了韓美兩國各種階層的人物，本來這應該是影片「韓美融合」這一最終主題的切入點，結果它展示出的文化面孔全都趨於雷同。

美子的爺爺有著臉譜化的純樸，美子和爺爺之間有著臉譜化的代系價值觀衝突，ALF組織作為故事中的左派激進力量，有著盲目的目標和幼稚的行事方式，米蘭多公司所代表的需要被顛覆的非人的社會秩序，對其描述和揭露卻僅停留在張牙舞爪與外強中乾。

影片將全部角色功能化和對象化，除了美子和爺爺，故事中的每個人都有一種無法自控和神經衰弱，無論是劇情安排還是人物塑造，影片的每一處都有一層揮之不去的生硬。

片中的美子在語言完全不通的情況下隻身赴美，她「拯救愛豬」的行為被公司借用成為營銷活動。在過度發達的商業帝國，一切美好的初衷均變成了市場願望，個性在市場中被強行改造成複製品批量銷售。

美子童年中那個獨一無二的玉子，到了美國市場立刻進入「豬的汪洋」而變得無從辨認，連反派米蘭多姐妹都是一個雙生複製品：露西始終認為自己獨一無二無可取代，但當她的「企宣」活動失敗後，她的孿生姐姐南希頂替了她的位置，觀眾對露西的恨意和鄙視，也被無縫轉嫁到南希身上。

《玉子》所諷喻的「商品社會中一切皆為複製品」，對它自身來說也同樣適用。當我們看到片中那一個個模式化、符號化的人物形象，看到人物們那一個個缺乏動機（或者是動機俗套）的行為，看到影片在價值觀方面的模稜兩可和似是而非，看到整部電影都在遊戲化其所指的一切，並且沉浸在慢動作中無法自拔，我們真的已經難以說清，這還是我們曾經認識的奉俊昊嗎？

片中所描述的世界上最先進的流水線上生產出的可以讓所有人飽餐的豬，我們無法分清這一頭和那一頭之間的區別，那麼對於《玉子》這部充滿了俗套情節和裝腔作勢的表演的電影來說，我們又如何區分它和我們在別的地方看過的其它流水線電影的不同之處呢？

奉俊昊曾經以沉穩、內斂甚至娟秀的電影風格立於國際影壇，他影片中濃郁的韓國風情、清晰的時代感和獨特的世界觀表達，一直是我們喜愛他的重要原因。

導演奉俊昊

我們本以為他此次借《玉子》進軍好萊塢，是「far from America」的亞洲文化藉助好萊塢優質資源的所進行的一次展示，卻沒想到這部電影雖然使用了最好的國際平台，卻在創作方面先對自己施行了文化上的弱化和地緣上的陌生化，並且不惜利用好萊塢電影中常見的人物和劇情俗套，來稀釋自身風格以換取更多並非明確的受眾。

就像ALF在首爾救下玉子又跳河逃跑前，「格倫」對美子的寄語一樣：「試試學學英語，它會打開新的大門。」在北美高調製作發行的《玉子》，確實為奉俊昊打開了新的大門。

奉俊昊從前的電影中，主人公們徘徊在作為真理之意象的門前始終不得進入，這種猶疑、迷惘和懷疑主義精神，構成了奉俊昊電影的核心魅力。

當他真的邁入那個大門，走入未知領域，那個沉思者進入了花花世界，他是享受先進帶來的便利，還是肯慢於潮流一拍得以繼續沉思呢，《玉子》已經給了我們答案。

這個答案我很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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