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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涼山彝族題材詩歌地標與風物特色書寫

本文原刊於《阿來研究》第5輯

本文作者張放教授

我國雖內地漢族人居多,但實系一個多民族構成融合的國家。這是一個數千年歷史文化包容、演進的發展過程,並非只近現代文明、革命(倡導民族團結)始有。而西南地區多民族融和很有代表性,彷彿是中華歷史演進的一部縮影。翻開任何一部史書,類似這樣的記載不勝枚舉。例如巴蜀志書,記載:

《四川郡縣誌》

巴蜀志書

「秦併兼天下,分天下為三十六郡。蜀兼有巴蜀二郡及巫、黔中之地。」

「元鼎六年,平西南夷,以邛都為越巂郡,以笮都為沈黎郡,以冉硥為汶山郡。元封二年,以犍為為南部都尉,置朱提郡。」

「《釋名》:『益,厄也。其所在之地險厄也。』應劭《風俗通》云:『疆壤益廣,故名益州。』」

我們都知道歷史上的大文豪成都人司馬相如,就曾經奉漢武命出使安撫川滇沿途人民,留有雄文。還有著名的諸葛武侯,七擒七縱孟獲終致心悅臣服的故事。可見我們四川西南的民族交際融合由來已久。對位於四川西南地區長江水繫上游雲南東北毗鄰的涼山州(南延今攀枝花市),是史上彝族最大聚居區域,整個大西南彝族總人口今約七百餘萬,而涼山州就聚有400餘萬人,其集中密度,可想而知。近代以來,西南邊疆地理民族考證,包括南絲綢之路經濟帶,是史學界一大熱點。涼山彝族的民族風俗、遷徙軌跡與人文特徵,亦是熱中的熱點。我校過去最有名的史學家之一蒙文通教授,即以邊疆地理民族研究馳名學界。籠統而言,史學界對涼山彝族來源有四種爭議未休的說法:「西方外來人種說」「東來楚人說」「北來氐羌說」「雲南土著說」。十九世紀中葉西方人文、科考探險者較早對四川西南地區分布的彝族族群引起高度重視與莫大研究興趣,

他們在彝區傳教或考察過程中,接觸了大批彝族人。對彝族外表形象較之漢族人有些體質特徵上的差異,……他們從彝族在體質上表現出的體格高大,高鼻深目、古銅膚色等特點,認為彝族的血緣中應帶有西方雅利安人或高加索人的血緣特徵。

西方學者的記述很傳奇,也比較寫實、形象,如戴維斯1911年著《雲南——鏈接揚子江和印度的鏈環》中描寫:

過河後,我們越過4000英尺高的山巒抵達左曲倮倮村,村裡的倮倮人可說是我在南方所見過的最優良的類型,個子長得很高,鼻子筆直,面貌清秀,顯然與四川獨立的倮倮人同源,不同源的倮倮人之間身材面貌不同。

「倮倮」系彝語,彝族人自稱,外人也假其音名呼之。俄國人顧彼得在《被遺忘的王國》中也有生動記述:

他們身材高大……他們膚色一點也不黑,而像黑白混血兒,呈現奶油巧克力色。他們大眼睛亮晶晶的,總是炯炯有神,他們的相貌鷹鉤鼻幾乎像羅馬人。他們頭髮漆黑,稍微鬈曲相當柔軟。

百餘年前對彝族人的描寫,於今日仍可得到充分印證,如筆者的彝族朋友,相貌率多如此。如要找一個男性標本模特,詩人倮伍拉且(現任涼山州文聯主席)就可以充當。其實在我國各少數民族同胞中,相貌特徵有別於我們內地漢族人者多了,他們未必都是外來人種,更不必是混有西方血統的洋人族親,不過是我中華遼闊版圖民族融合中不同支系、血源、民族而已。如前引古代志書類中,即多有關於古代民族交際、融合、遷徙的詳細記述,包括人數稱多的漢族,也有由西北而東南擴展的歷史現象。例如古巴蜀國的人民(巴族與蜀族)融入秦漢一統後,漸演變為漢族一體即是。

涼山彝族聚居區域確是一個相對封閉、獨立、迷人的地方,充滿自然山水的雄奇神秀以及人文特徵的詩情畫意。正如專家所指:

「長江流域也是中國文明源頭之一,……彝族作為長江中、上游的世居民族,千百年來來此繁衍生息,不斷地對外融合和發展,是這一文明的繼承者和發展者。」「祖國大西南這片土地上,遠古時期就是以彝先民為主體的各民族在這裡繁衍生息。」

筆者之所以要引述這麼多內容,目的是要帶出涼山彝族題材的文學創作、詩歌書寫,回顧在歷史上,第一次集中地、劃時代地使用漢語文表述,呈現涼山彝族生活特色的史詩般的抒情敘事,這在中國文學史上,實不失為一件有里程碑意義的事體。在彝族文學創作發展歷程中,有前所未有、開創未來的標誌性的建構價值。正如遠道而來的西南少數民族學台灣籍研究者所說:「在現實的關懷上,對於一個族群或民族研究者來說,我們所研究的對象是一群有共同之過去、現在與未來信念的人群。」

就涼山彝族詩歌創作來說,當下詩人繁多、活躍,成就不俗,尤有現代性的探索。但最具有標誌意義的是早期詩人,所謂早期是指「十七年」中湧現出來的,如雲南的彝族詩人李喬,四川的彝族詩人吳琪拉達。後者雖然是貴州籍的彝族人,但他於西南民族學院畢業派遣涼山工作,就此紮根,早年即以詩成名,視為涼山詩人可也。另外值得重視,並可看作與彝族詩人互動、互文乃至唱和的當時的四川內地著名青年詩人樑上泉、高瑛(他稍後以彝族題材小說《達吉和他的父親》等知名)、陳犀等人,也是破天荒地第一次將漢語詩歌的筆觸探索到了雄奇蒼涼的大小涼山,寫出了膾炙人口、一度引起廣泛關注的彝族題材新詩。毫無疑問,「民主改革」「奴隸解放」是當時最鮮明的主題,如果時光倒流,回到「百萬翻身農奴站起來」的歷史關口,詩人仍舊會視為重大題材,傾其心血與才志表現。這畢竟是人類生活中富有寓意的大事,與美國的黑奴解放、印度的民族獨立等也彷彿有相近之義,都是人類文明進步的標誌性范示。吳琪拉達在他首部詩集《奴隸解放之歌》扉頁即鄭重寫下:

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在廣大彝族人民的迫切要求下,經過了各方面的協商後,於1955年12月20日宣布民主改革,解放奴隸……

這不僅在字面上有驚心動魄的效果,本身也記入歷史,成為時代見證的珍貴文獻。

當時就是一個翻天覆地的時代,作家處于振奮昂揚之中,對此劃時代性就連外籍研究人士也有持平、理解之論:「五十年代正是傾中國文學之全力創造所謂『建國神話』的時代(新社會讚美文字時代)。……這並非郭小川個人的立場,而是建國初期詩人們的共同態度。他們認為寫詩就只能是當宣傳鼓動員,就必須讚美新社會。樑上泉還有公劉、白樺、顧工、雁翼、傅仇、高平、陸棨等人,主要以取材於西南邊陲的作品來高歌新社會,從而無愧於『宣傳鼓動員』的身份。」「西南邊陲」的重鎮之一即有涼山彝族自治州也即川滇高原河谷走廊(古南方絲綢之路)。政治色彩的突出,題材的相對單一,固然是今天回首十七年文學成就的遺憾,但我們未可以今人的處境笑古人,更不能罔顧歷史事實,只有持平之論,充分看到歷史的意義與創新建構所在,才能避免歷史虛無主義,從而更好地繼往開來,發展新文學,繁榮新詩的創作,相信彝族題材文學也能開啟新的境界。

本文著重從早期彝族題材詩歌創作(以吳琪拉達、樑上泉、高瑛等人為例)中擷取具有地標性質、風物特色意義的渲染書寫,以原型批評理論為借鏡,從而管窺早期彝族題材詩歌的創新意義與持久不衰的符號學性能。

事實上至今仍然唱響中國樂壇的名曲《快樂的諾蘇》《火車開進大涼山》《五彩雲霞》等即參考借鑒吳琪拉達等當年同類甚至同名題材詩歌創作。中國流行樂壇歌手「彝人組合」「三鷹組合」等保留演唱、風靡一時的涼山新歌,歌詞創作者也多參考甚至援引了如吳琪拉達的《大小涼山上》、樑上泉《涼山新曲》、高瑛《大涼山之歌》等堪稱當代較為經典的作品,受到啟發是顯而易見。

是老一代文學家探索並開創了涼山翻身歌謠抒情創作體式的風氣。吳叡人評《想像的共同體》一書指出:「安德森認為『民族』本質上是一種現代的(modern)想像形式——它源於人類意識在步入現代性(modernity)過程當中的一次深刻變化。」 所以說我們認為早期彝族詩歌即便僅止於「宣傳鼓動者」身份,也仍然演繹了某種現代性與現代氣息,即千年涼山所呈現的史無前例的社會秩序、屬性的「一次深刻變化。」以下分片論之。

一、涼山標題書寫

我們在漢語古典詩歌乃至「五四」新文學領域中,幾乎都找不到西南四川涼山風貌的謳歌與表現書寫,這是一個歷史的空白。1935年中國工農紅軍一方面軍曾經途經大涼山地區,為避免漢彝交戰無謂死傷,劉伯承與小葉丹歃血結盟,拜為兄弟,經過很有些戲劇色彩,但匆匆過路雖留有口頭傳說,卻並未留下多少行吟記錄,直到20世紀60年代才由文藝工作者重溫歷史、參照彝族民歌和前期詩人作品創造出《五彩雲霞》,是為《東方紅》組曲之一,至今仍然傳唱不衰,是經典曲目。涼山作為中國西南地理區域稱名,得到大書特書,並為醒目的藝術標題,始於早期彝族題材新詩大膽創作。1959年作家出版社推出了彝族青年詩人吳琪拉達漢語新詩集《奴隸解放之歌》,首印8000冊,毫無疑問,這是有歷史紀念意義的事件,或許也是彝族人有史以來的第一部漢文原創個人詩集(公開出版)。

作家出版社1959年版《奴隸解放之歌》書影

樑上泉1956、1957年代以及後來連續出版詩集《喧騰的高原》《開花的國土》《從北京唱到邊疆》等詩集,其中多有涼山書寫,印數都在數萬冊上,在全國有廣泛的讀者。高瑛相近時代也發表組詩《大涼山之歌》,稍晚更以小說《達吉和她的父親》(後改編同題電影)稱名。稍後的陳犀等人也有深入涼山體驗生活的作品,其詩歌作品直接題名《涼山瓦幾瓦》(彝語「涼山好」)。書寫涼山,旗幟鮮明,成為標題,業已蔚然成風。

中國青年出版社1956年版《喧騰的高原》書影

吳琪拉達一生著重書寫涼山彝族題材,他的作品生活氣息濃郁,並有彝人說話的語法句勢與修辭特長,是漢族兄弟詩人不能完全達到的。研讀他的作品,你會感到其句式像山谷江域的石頭一樣,沉甸甸,樸實而靈動,乾淨利落。如《奴隸翻身謠》:

「生來是奴隸,長大是奴隸。/一同在院壩里,同狗做夥計。/三歲在屋後面,石頭當母親。/五歲在羊後面,羊群當兄弟。/七歲打柴進老林,鞭子響在耳里。/九歲下地做活,鐐銬鎖住頸子。/啊,奴隸的後裔,只有眼淚是自己的。」

寫到翻身:「奴隸從九條山嶺下來,父母兒女得團聚。/房前房後站滿親戚家門,同聲歡呼毛主席。」以急促簡短而長於重疊比興的口語藝術手法寫詩,這在少數民族同胞創作隊伍里,興許不是孤例。吳琪拉達的詩,頗能概括彝族人自身的命運和涼山特有的地貌文化特徵。他20世紀50年代中後期發表的敘事長詩《孤兒的歌》,敘述一個奴隸娃子由逃亡到反抗終至墮崖玉石俱焚的悲凄故事,敘述簡截明白,遠近取喻,尤能表現彝人說事的特色。這樣的長篇敘事詩還有《阿支嶺扎》《金沙江畔發生了什麼事情》(敘事組詩,收入《奴隸解放之歌》),雖都是漢文寫作,但以漢彝雙語交匯恰到好處地結合呈現,則是涼山外來語種體驗生活採風者所不能輕易達到的深度與原生態模擬效果。這也是世界自遠古以來如《荷馬史詩》《吉檀伽利》等長於行吟敘事說史的共通的藝術特色。吳琪拉達以涼山直接命名的作品有如《歌飄大涼山》《大小涼山上》等。作為新中國前期即十七年中最知名的彝族詩人,他有勇於探索的氣質,以漢語行文表述彝族生活意味與新聲,詩歌成績得到公認。他當年在《奴隸解放之歌》詩集後記中坦率地表述:「我覺得自己才開始學著寫,在這些偉大的運動中,有很多東西沒有能力寫出來;在創作道路上也是才開始摸著走,很多東西偏重於漢族風格。」他的遺憾實際上是他的清醒認識,顯然儘可能地有意保留他本民族的藝術表述方式與書寫特色。實際長處在於實現了漢彝雙語的互文糅合,這是他的獨特性所在。因為創作的成績,吳琪拉達作為少數民族詩人代表參加了省內外青年作家代表大會,結識同在西南四川生活工作的樑上泉、高瑛、傅仇、流沙河等當時走紅的青年作家或作品。這在漢語詩歌的互文與應合上,無疑有著潛移默化與彼此取長補短、互動影響的作用。那一時的創作包括涼山題材書寫,可稱生機勃勃、「熱火朝天」。

樑上泉直接以涼山標題的作品例如《涼山新曲》,琅琅上口,如:

「小涼山的山大,大涼山的山小,無論是大山小山,都打扮得這樣好。/一坡坡羊群向著野花叫,一叢叢野花向著羊群笑,是羊群?是野花?只有那山上的牧人才知道。」

富有大巴山(梁氏巴山人)民歌意味的造勢,用於川西南大小涼山,地貌形容熨貼吻合,也能取得奇效,當時廣為傳唱,影響至今。高瑛徑以《大涼山之歌》標題,形成組詩,下筆不休,也頗有融入涼山的渾然一體氣息。

毫無疑問,川西南、滇東北的涼山高山河谷生活區域是我國大西南地理人文凸顯的地標(landmark)之一,是詩歌作品中的原型書寫代表物,進入詩中甚至以此命名標題即已引為象徵之物,有著許多的寓意和聯想群(associative clusters)。加拿大原型批評名家N.弗萊曾經說過:「象徵是可交際的單位,我給它起名叫原型:即一種典型的、反覆出現的意象。我用原型來表示那種把一首詩同其它詩聯繫起來並因此而有助於整合統一我們的文學經驗的象徵。」十七年中漢彝詩人互文關於涼山歌詠的史詩意味與及抒情詠嘆氣息,無疑是一種現象學,千年涼山自古由來存在並沉默已久,十七年中得到一次集中書寫,正如胡塞爾現象學所論:「在認識中自然是被給予的。在團體和文化事業中的人類也是被給予的。所有這些都被認識。」這種被給予是認識的時代觀念所致,也是思想感情所致,更是對新生活以及未來(不免烏托邦式)的無限暢想。

精彩之處在於,直到現在我們一提起涼山二字,似乎就首先想到了詩歌、音樂、舞蹈,以及火把節等,原型與象徵意義紛至沓來,這和多年來文學藝術家的詩化努力成就顯然密切相關。他們成功地建構了涼山的符號學標本意義,使標題即呈現和隱喻了書寫的內容意義。

二、江河水系風貌書寫

江河水系毫無疑問具有地標與生態呈現意義。涼山州地屬高原,地貌呈現高山深谷複雜形態,西北高峰海拔約6000米,而西南低洼處海拔僅300餘米。全州幅員面積6萬餘平方公里,中國長江上游主流金沙江(古書《禹貢》稱黑水,《山海經》稱繩水,《三國志》稱瀘水)自青藏高原、雲南流經涼山,彙集最大支流雅礱江以及州內黑水河、西溪河、美姑河、昭覺河等若干條支流,浩浩蕩蕩,滔滔不絕,最終奔至川南宜賓「三江口」與另一上游主流岷江匯注成長江(又稱川江)。涼山山谷顯然是長江上游的生態水系,金沙江水堰塞湖泊喚作邛海(又稱彝海),另還有馬湖、海子等大小不等湖泊水庫,更為風景殊勝之處。豐富的流經或發源水系都是長江上游的重要生態資源與生命源泉。對涼山地貌水系特徵與重要性,幾乎每個詩人,都有盡情地描繪與歌唱。涼山彝族人民定居繁衍生息與勞作、文化活動,都與江河湖泊密切依存,彝寨多築水而居或去水邊不遠。

金沙江

吳琪拉達敘事組詩《金沙江畔發生了什麼事情》(共六首),即以金沙江作為地理坐標書寫,渲染、記述歷史事件、民風民俗與政治沿革,描繪彝族人民的命運悲欣。金沙江是他醒目標題、反覆詠唱的一個地標名稱。

清晨,太陽從東方上升,

遠近的村寨都被照醒,

金沙江水滾滾流向遠方,

林中的陽雀正在啼鳴。

——《青青的草坪》

詩句雖然簡單,描繪地貌特徵,卻能恰到好處,可稱詩畫合一。即如宣誓,也有河流勇往直前的襯托氣勢:

昭覺河是往東流呵,

我們眼著共產黨走!

——《誓言》

簡勁明白,一擲千金。吳琪拉達的詩歌就是這樣裹挾了山谷水脈氣息,通過民主改革、奴隸翻身的實況記載,抒發了生活的感懷以及捍衛民主改革勝利成果的堅強信念。

來自大巴山籍的軍旅詩人樑上泉自小閱讀古典詩歌以及「五四」新詩,在詩歌渲染的藝術技巧上,顯然更加圓熟、豐富與老練,他寫涼山江河風貌,頗能曲盡美妙,結合人文風采,凝練自然,詩作歷來為人選載和稱道:

一曲慶賀奴隸的解放,

兩弦間就是一條歡騰的金沙江,

雪白的蕎子花開在兩岸,

牧人的舞影躍入水中央。

——《月亮里的聲音》

類似的詩吟,我們在當時其他詩人那兒,幾乎都能看到。「我們看到,文學的模式越往後發展,來源於實際社會生活條件的詩歌意象也就越多。水的象徵集中表現為規則運行的河流。」金沙江原得名於江河流域出產細碎金沙顆砬,而顯然在詩人們的筆下,原型的這層本義已被象徵意義所提升,更多地表現是在彝族人精神與物質兩方面都得到解放、滿足的一種快樂希望,金沙甚至隱喻著金子一樣的陽光。所以彝族題材詩中金沙江的出現,不僅限於自然的生態原初性質,更帶上了相當多的人文關注色彩。這正如黑格爾《精神現象學》所論:「精神在語言里……崇拜這一概念已經潛在地包含在讚美歌曲的川流里了。」

三、風物特色描繪

涼山州接壤攀枝花毗鄰雲南高原,其受亞熱帶氣候影響,冬暖夏爽,陽光充足,雨水充沛,自然生態資源豐富,民族特色濃郁,農牧業為生產常態。處在十七年中「翻身解放」那樣的一個特定的非常時期、驚喜年代,第一批彝族題材詩人的作品,自然洋溢著喜悅與展望的氣氛。大凡涼山的地理山川風貌包括物種(生物與植物)科目、稼穡耕種、衣食住行、風俗習慣、婚喪嫁娶、傳統文化方方面面,都有掇拾與寫及。這也構成了涼山彝族題材的醒目特色。這在後期包括當下彝族詩人書寫中反映似更加充分,而當年詩歌則與政治文化生活(翻身解放)結合更緊密。

如前舉樑上泉「雪白的蕎子花開在兩岸」,蕎麥系一種高原糧食農作物,一年兩季種收,盛產於涼山,成為歷史上彝族同胞的主食。蕎麥開花大致先後於夏五六月間與秋冬十月、十一月間開花,漫山遍野,美不勝收。所以樑上泉又有前引「是野花,是羊群,只有那山上的牧人才知道」。「野花」固然不僅於蕎子花(映山紅、索瑪花詩歌提及也相當多),但到過涼山的人都知道,最為醒目的無疑是雪白兼於淺紅的蕎子花(還有苦蕎花)鋪天蓋地、一望無際。

蕎麥花

蕎麥成熟碾細做粑餅,系彝人主食之一。蕎粑香甜可口,耐抗飢餓。吳琪拉達《孤兒的歌》:「拉仟哭著嚷:『我要吃粑粑。』」「明天給兒買粑粑。」《老媽媽》:「一位老媽媽,手拿蕎粑站在大門口。……看見老媽媽吃蕎粑。」高瑛《大涼山之歌·等待》:「把我的血換酒喝,把我的肉換蕎粑!」等等,皆指此。

另如家畜野禽野物等,多有寫及。牛羊最常見於詩行。樑上泉《涼山新曲》寫牧人詩之外,還有:「通過你會說話的手指,/把我引到你放羊的地方。」(《月亮里的聲音》)吳琪拉達:「拉仟成了放羊的娃子。」「沒有媽媽的拉仟,趕羊上山崗。」「羊骨頭炸了,滿舅不說話了。」(《孤兒的歌》)高瑛:「阿大阿嬤睡著了,老牛在圈裡不吭聲了。」「他們誇獎我家的羊,誇獎我的美麗。」「快來吧,同山中的野羊一道來,我的木嘎!」(《大涼山之歌》)另如洋芋(土豆)、豆子(黃豆)、核桃等涼山農產作物,頻頻出現。如吳琪拉達:「在山谷犁地的青年跑來,/要他把燒好的洋芋帶在身邊。」(《隊長走得匆匆》)「右手推磨子,左手上黃豆,磨子滾滾轉,豆漿流成線。」(《呵,兄弟》)舉不勝舉。

涼山牧場

穿戴方面即如察爾瓦(披衫)、披氈、頭帕、五彩裙(又稱孔雀裙)等,詳見詩中。鳥禽如岩鷹、鷂鷹、布谷鳥、百靈鳥、孔雀等多有用於起興引比。音樂的樂器常見描寫口弦與月琴。樑上泉成名作《月亮里的聲音》原版副標題即「致月琴手沙瑪烏茲」。吳琪拉達亦有專題《月琴的歌》,詩集《奴隸解放之歌》中《日夜為幸福歌唱》:

誰在山上唱山歌吔,

百鳥也來合吔。

誰在山上彈月琴吔,

岩鷹也來聽吔。

……

載歌載舞,「鍋莊」(圍爐舞蹈)意味十足。

樑上泉《月亮里的聲音》:「你的胸懷竟如此寬廣,/抱住了一個圓圓的月亮,/……月亮里只有一個廣寒宮,月琴里卻有你整個家鄉……」可稱形容畢至。

另如火炬,火把、火種等,也是涼山彝族詩中高頻率出現的辭彙,反映了高原山穀人民太陽、月亮(光明)崇拜的原始情結與現代演繹。吳琪拉達詩集《奴隸解放之歌》後接連出版《阿支嶺扎》《歌飄大涼山》《寫在山水間》《蒙瑪特依》等都表現充分。

另外寫及涼山人物角色,通常出現較多的人物身份辭彙是娃子、奴隸、父母、兄弟、姐妹、牧羊人、鄉親、隊員等。還有一種人物,是彝族的特有,即畢磨(一作畢摩),這是一種執法宗教儀式兼及日常文化教育、詩歌藝術念誦書寫等義務性質的職業人員特殊身份。「畢磨,是涼山彝族的鬼師之名,相當於漢族的巫師。」吳琪拉達這樣解釋,他也最早寫入漢語詩歌,題即《畢磨》,顯然與內地大多有貶義甚至刻意醜化的巫師、端公、神漢等形象(如趙樹理《小二黑結婚》等)意謂有所不同。在彝族題材詩歌中,畢磨多為正面的善良形象出現。即便在政治熱情(包括階級鬥爭)高漲的建國早期,吳琪拉達也如實寫出這種人物,頗見民族藝術特色:

在工作隊住的小山坡下,

有一個七十歲的畢磨,

每天天亮時,

他是我們第一個來客。

在那些艱難的日子裡,

他幫我們搶修屋後的雕堡,

在工作隊隊長病了的時候,

他為隊長燒羊骨頭。

晚上狗不斷狂叫,

山林中打響第一槍,

這時,他第一個來到工作隊,

向我們報告吉凶。

早晨,雞叫過三遍,

是他那爽朗的咒鬼聲,

喚醒了熟睡的武工隊員,

喚醒了工作隊的幹部們。

天亮的時候他來了,

像天仙一樣向我們報告當天要發生的事情,

一千遍要我們小心,

一萬遍叮囑我們要晚出早歸。

在我們工作隊住的小山坡下,

有一個七十歲的畢磨,

每天天亮時,

他是我們每一個來客。

之所以在這裡不忍割愛地抄錄六十年前吳琪拉達這首詩作全文,旨在說明彝族詩歌的特別之處,自有漢族詩歌不能雷同甚至不能達到之處。彝族泛神式的無偶像崇拜風俗,詩化(神話)的畢磨以詩歌體講史般的記述風格,都讓畢磨這一身份成為民間百姓中心目中有文化人的代指,大約畢磨也因大多數身置貧困階層,故而畢磨在彝族詩歌中,大多處於正面的甚至比較愛戴的有著族群親情關係的地位。這在當代彝族詩歌尤其是當下彝族漢語詩歌原型書寫中表現更為突出。而開其先導者,吳琪拉達無疑是令人矚目並屈指可數的詩人代表。漢族古代儒家文化輕視怪力亂神,巫術文化歷來處於邊緣,早在明代白話小說中,神漢痴婆和尚道士等即多被取笑。現代奉行馬克思主義以後,科學思想更致輕視(含嘲笑)民間神術迷信。少數民族文學在此方面是個例外。不過吳琪拉達「文革」中也受到劇烈衝擊,據說對彝族宗法制度的「認識模糊」「軟弱」亦是其「罪證」之一。可見少數民族的文學如何不致全然漢化(尤其是當下高速信息交通時代),能保持自身特色,並化為專長,也是創作者與研究者所要致力的課題。

「屬於人類學範圍的社會的和文化的歷史,從擴大的意義上來說,總會構成文學批評的背景的組成部分。愈是清楚地區分出人類學和文學批評對待儀式的不同態度,它們彼此之間的相互影響也就愈有益處。」

早期彝族題材詩歌的彝漢互文、互相影響促進局面顯而易見,早期彝族題材詩歌影響至今,甚至成為彝族詩歌原創、開風氣之先的標誌性成果,有峰值與標的意義,我們未可以今天的創作自由成熟多樣化去輕視甚至嘲笑前人創作,甚至可能要加以認識到,今天的成就未必就能超越前人,即便超越,也未必能取代。這或許正是「剪不斷,理還亂,」「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在時間與空間關係上,永遠不會有輕易的重疊。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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