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層系列之「擦鞋工」

一個人能使自己成為自己，比什麼都重要。——弗吉尼亞·伍爾芙《一間自己的屋子》

擦鞋工

文/李曉文

擦鞋的肖師傅快五十歲了，可他仍樂此不疲。他已經從一座城市擦到了另一座城市。這十年來，經他擦過的皮鞋少說也有上萬雙了，如果將它們在街道上一字兒排開，會是什麼樣子呢？肖師傅不知道，他清楚的是自己這輩子除了擦鞋，已別無選擇。因為他下崗十年了，這十年來。他乾的就是擦鞋的活。他家的生活費就是他一雙一雙從皮鞋中擦出來的。

想當初老肖剛下崗那會，真覺得天就要塌下來了。記得單位宣布解散的那晚，從不喝酒的他一口氣喝了半瓶邵陽大麴，最後一個人東倒西歪地跑到資江大橋上看風景，一些過路的好心人以為他要尋短見，勸他想開點，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他倒是真想開了，看看巍然屹立的大橋和滔滔北去的資水，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叫該去的要去，該留的要留。

天無絕人之路啊，第二天酒醒後，一個大男人，毅然在本市最熱鬧的舞廳門口擦起了皮鞋，而且擦一雙鞋要收二元錢。此舉不僅成了該市當晚的頭條新聞，也讓他品嘗到了當「名人」的甜頭，「慕名」找他擦鞋的人還真多。肖師傅將皮鞋擦得兢兢業業，里外放光，尤其是最後那手「打板」的絕活，真讓人眼花繚亂。也怪了，一塊平平常常的絨布，一到他手上就有了生命似的，蝴蝶一樣纏著你的皮鞋上下翻飛，而且那很有節奏的打板聲打得你心裡直痒痒，有種說不出的興奮。

老肖覺得自己天生就是擦鞋的料，那幾個動作都是他下崗前陪老闆去南邊出差時學的，當時也就模仿了兩下，結果記牢了，回來後不僅自己的鞋不用到外邊去擦，還將夫人的鞋也包了。此舉既鍛煉了身體，節省了費用，更重要的是增進了夫妻感情，喜得老婆整天樂呵呵的，臉上掛滿了笑容。當然，他也還記得自己在崗時到這家舞廳跳過舞，當初想把皮鞋擦得賊亮的心情他還留著。

老肖似乎天生就有膽量，是那種見人就來活兒的主。圍觀的人越多，他就越來勁。有幾次因他的「表演」引來太多的圍觀者，擋了舞廳的道，差點被保安趕走，好在認識他的人多，被一「劍客」模樣的後生保了駕。老肖的名氣卻因此越來越大，而且帶動了一個行當的興起，小城從事擦鞋的人日漸多了起來，但誰也沒老肖擦得好，他那手「打板」的活有幾個學得有點模樣，可耍起來沒有老肖神氣，因而也就少了許多韻味。找老肖擦鞋的人中有一半是女孩子，她們喜歡老肖的原因，除了他鞋擦得好，舞也跳得不錯，再加上一副清亮的好嗓子，就更讓人有點難以釋懷了。因而每每有姑娘擦完鞋後會熱情地邀請他上去勁舞一回，或者高歌一曲。這時，他就會謙虛地對人家說：不行了，不行了，都忘了；再說，今天才開張呢，老婆知道，又要說我「花心」了！女的則不依，說：誰不知道您今晚擦得多呀！萬一少個十元二十元的，姐們幫你補上不就結了。此時，即便是孔丘再世，怕也經不住誘惑了。於是，就免不了回舞池歌廳過一回癮。但世間無不透風的牆，老婆知道後罰他睡客廳的事也是常有的。老肖也不惱，這說明他在夫人心中有地位，人家在乎你呀！

老肖在A市擦了十年皮鞋，這樣的美差不是每晚都有。原因是那批靚女後來差不多都去了南方，留下來的，不是潦倒，就是有了自己的小窩，拖兒帶女的，像他一樣，整天要為柴米油鹽操心了。擦一雙鞋的價錢也由原來的一雙二元跌到一元了。這可是市場行情，你肖師傅皮鞋擦得再好，也逃不過這個法則。於是就有了許多感嘆：這世界真是個大舞台，英雄和狗熊，富豪和乞丐的換位居然只是轉瞬間的事！十年來，他目睹了一批人的興衰，也深切地感受到了社會的變化，一個字，快！快得讓你跟不上趟。

要說這十年間，肖師傅家也有變化，那就是他在A市買了新房，大女出嫁，老妻仙逝，滿小子考上了大學。去年，他還把自己的擦鞋擔挪到了兒子讀書的這座城市，開始了他人生新的一輪打拚。只是這裡擦鞋的人太多，競爭更激烈，有時會為了爭擦一雙皮鞋引起糾紛。肖師傅覺得那樣不值，不就是為了一塊錢么？有必要傷和氣嗎？肖師傅認為擦鞋也要有擦鞋的風範，大家一起謀生，應該相互幫襯點！再說，競爭靠什麼，靠技術和服務嘛！可肖師傅的服務一到夏天總比不過那些少婦們，她們那透明的衣服、開得很低的領口及潔白的皮膚、脹鼓鼓的胸脯都是肖師傅所沒有的。肖師傅不明白為什麼現代男人鷹一樣的目光里，盛滿的都是縹緲與虛幻？是一種霉腐和荒寒的氣息？

這一天，肖師傅提著鞋擔來到那所大學門口，且老遠就見兒子陪著一位姑娘有說有笑地朝這邊走來，中間好像還有意無意地往他蹲著的地方瞟了一眼，可那狗日的經過他身邊的時竟頭也不回地過去了！老肖氣得差點扔他一鞋子。可轉念一想，他也許真沒看見自己呢。這地方又不顯眼，自己出沒提前告訴他，他怎麼知道自己要到他的學校門口來擦鞋呢？想到這裡，他有點後悔了——我這不是給兒子找難堪嗎？讓人知道他有個擦鞋的爹，在同學中他還會有面子嗎？這樣想著的時候，心情就有點酸酸的，兩顆渾淚不爭氣地從眼角掉下來。老肖趕忙抬手擦了，看看左右沒人，自語道：唉，我今天這是怎麼了！

往回走的時候，老肖看到路邊保坎上的水泥縫裡長出許多蕨類植物，還有開著花的蒲公英。那些頑強的生命是用一種怎樣的毅力，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讓自己生根發芽並且開花結果的呢？老肖為自己悄然滋生的去意感到羞愧。人活一輩子，明白的事理竟然不如一棵植物！他從心裡打定主意，明天再到另一家開業不久的超市門口去轉轉，也許，那裡會給他另一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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