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世界（一）：只是等待

重溫了一下是枝裕和的《無人知曉》，這部拍攝於十幾年的電影其實沒什麼年代之分。上世紀80年代的真實事件，這個世紀初拍攝，現在來看，或者再過幾十年來看，我想都不會有什麼不對。因為，這是所有社會裡，孩子都可能會面臨的狀況，如果還有比凄慘更凄慘的詞，我一定用上。而電影的精秒在於，沒有賣慘，沒有煽情，沒有歇斯底里，甚至都沒有眼淚，而看的人卻一直如鯁在喉。

孩子們

一個12歲的男孩，隨著媽媽搬了新公寓，一起偷偷住進來的還有他11歲的妹妹，5歲的弟弟和3歲的小妹妹。尤其是弟弟和小妹妹是被裝在皮箱里抬進來的。柔和溫暖燈光下的一家人圍著餐桌吃面，有說有笑，很溫馨。很快，媽媽說要離開一段時間，男孩數著媽媽留的錢，每天出門買東西過日子。很多時候，鏡頭都是對著男孩拎著塑料袋走在繁華的街道上，沒有語言。在快過不下去的時候，媽媽居然回來了，然後這一次，她是大包小包的又走了。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導演沒有用任何筆墨來描述那個媽媽在外面的一切。他只對準了這間公寓里的4個孩子。而這些孩子的故事也不是我們以為的那樣各種戲劇衝突。每天，男孩出門去買東西回來。每天，11歲的妹妹偷偷去陽台洗衣服，其他時間裡，她就彈彈那架玩具小鋼琴，準確的說，那算不是上彈，頂多只是瞎按。每天，弟弟擺弄著自己的玩具，每天，小妹妹擺弄自己的兔子娃娃。每天，他們甚至說話都不多。

但就是在這樣的日常里，每一刻卻都讓看的人難受。妹妹看似隨意問了男孩的那句，「媽媽不回來了吧，是不是因為我對媽媽不好？」而她的不好，指的就是她不小心灑落了媽媽的指甲油。弟弟偷偷探出頭到陽台去撿自己玩具時的喜悅，因為他只能躲在家裡，連陽台都不能去。小妹妹開始吃泡麵前的那句：「謝謝你的食物。」不行了，我每次想到這些細節，就好像讓這些孩子又艱難了一次，只能告訴自己，他們是演員，現在好著呢，才能讓自己舒服點。

時間

在這樣的一個故事裡，時間是最大的敵人，我們也會像孩子們一樣，不停期待著，他們的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導演或許也是感受了這一點，他幾乎是用真實的時間長度來拍攝了這部電影。電影里的春夏秋冬也是真實的，孩子們的改變和長大是真實的，當初的公寓變得髒亂不堪也是真實的。同時，導演用了很多細節的改變來告訴我們時間在流逝。大妹妹手上媽媽曾經給她塗的鮮紅指甲油。小妹妹當初幾乎嶄新的蠟筆，到最後所剩的幾個小筆頭。男孩和弟弟長長的頭髮。每當看到這些細節，我們心裡一緊，這又是過了多久，原來媽媽還是沒有回來啊。

尤其在小妹妹的身上，時間就是她的生命，除了時間，她幾乎什麼都沒擁有過。從皮箱子中來，又從皮箱子里走。臨死的那一刻，一個手部特寫，死後的那一刻，一個額頭特寫，就是在這最後的時刻，導演甚至一個臉部鏡頭都沒有給她。我想導演是故意的，他就是要這麼狠心的告訴看電影的人，看吧，這就是被這個社會拋棄的小女孩，誰又記得她的臉呢，誰又在乎看一眼她呢？又或許，導演是不忍心拍她的臉，整部電影里小女孩的美好、單純、可愛最後都化作一張慘死的臉，不忍接受。

導演

前面我說過了，這是根據真實故事改編的電影。事件發生的時候，導演是枝裕和還是個小青年，也不是導演，很難想像，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聽到這樣的社會新聞是什麼心情。而在十幾年後，他編劇了這個故事，導演了這個故事，十幾年的時間裡，這個故事到底在他心裡是一個怎樣的存在，我很好奇。

但其實也不用好奇，導演想講的，都化成了這個電影吧。我想，大師之所以成為大師，就是因為在他心裡，真的有他想講的故事。又要講這個故事，他又感同身受，所以才能找到最好的表達這個故事的方式，比如對小孩子的表達，沒有太多戲劇，沒台詞，沒心理活動，只是等待，真如此，才更揪心，就像一個你愛的人不在你面前表達他的痛苦一樣。如一個沒有結局的結局。幾個小孩子沒有等來媽媽，也沒等來什麼人的救援，他們就那麼繼續生活著，依然去要點便利店的過期食物，依然去公園洗衣服，依然去電話亭里看看有沒有遺留的鋼鏰，依然過著沒有未來的生活。但畫面是那樣的陽光明媚，幾個小孩子的背影又是那麼的輕快有朝氣，這又是導演的厲害之處，他越克制，我們越難以承受。

我們分析一個導演，總會講述他的表達方式他的導演套路，其實最好的套路源於對故事的熱愛和身在其中的感受，而不是為了拍一部電影而拍電影。

2004年，該片在戛納電影節獲得大獎，男孩的扮演者柳樂優彌成為最年輕的影帝。只是小朋友當時在上學，後來在東京，他們還特意給小朋友補辦了一個頒獎儀式。

好的電影，總歸還是不會被埋沒的。之後的這些年，是枝裕和又給大家帶來了很多經典，《步履不停》《如父如子》《海街日記》《比海更深》……比起很懂導演一天到晚想著怎麼創新怎麼新奇怎麼所謂的突破自我，是枝裕和永遠都那麼安靜，就像他的電影，靜靜地生活氣息，不新奇，但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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