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不見憶重重

最新 07-12

母親的畢業照，二排左二為母親

思君不見憶重重

傅樾秋

韓愈詩云：男兒不再壯，百歲如風狂。

2002至2003年，同學老友周本淳與錢煦伉儷相繼乘風歸去。追思昔游，當年湄潭、永興、遵義、杭州、南京共聚之情景猶歷歷在目，而俯仰之間，俱為陳跡，能不痛哉！

1940年夏，我考入湄潭浙大附中高中，同班四十餘人，女生十位。錢煦系浙大著名數學家錢寶琮教授之女，天資聰穎，成績突出，各科俱優秀，尤長於文學。洪自明師曾誇其文采出眾，為班上之佼佼者。43年秋，我與她同入浙大中文系，在永興分部上學。平時雖少交往，但因同系同級，見面次數多了，感到她性情溫婉，待人十分親切。

44年秋，離開永興到遵義校本部二年級就讀。當時，中文系部分男生宿舍在老城唐家祠堂。我與陳瑋君，傅軼群三人同室，隔壁是本淳、范培元、熊嘉駿三人。六人中，除瑋君與我外，其他四人俱系高我們二年的大學長。剛進宿舍，見本淳、培元、軼群三人的案頭都懸掛著一幀釋迦牟尼佛像，系國內名畫家豐子愷先生的大作。後來才漸漸知道，他們不但學識廣博，而且都潛心禮佛茹素，我心頓生敬意，行動談話都不敢隨便。日子久了，才感他們待人親切，培元，軼群性靜少言，本淳則善劇談，好縱論時事。每晚自習時，兩室油燈齊點，雖是桐油燈草，其光也覺煌煌。一時間，大家低吟高唱，可謂其樂也融融。某次，我正朗誦杜甫《醉時歌》「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忽從旁室傳來本淳高詠「杖兮杖兮，爾之生也甚正直…風塵澒洞兮豺虎咬人，忽失雙杖兮，吾將曷從…」（杜甫《桃竹杖引》），大聲震屋，旁若無人，情緒十分激昂。當時局勢動蕩，生活艱難，然而在師長教導和校風的熏陶下，人人學而時習之，不以為苦。宿舍外有小園，野草頹垣，有些荒涼，但也有桃花一樹，高柳數株裝點春色。多年顛沛流離，也頗有溫馨之感。本淳長於詩，常在園中漫步覓句，有所得，輒喜形於色。

44年冬，形勢日緊。日寇由湘侵桂，逼近貴州。不久，聞日寇偵騎已迫都勻。一時遵城震動。師生群情激昂，紛紛前往新城丁字口勞軍。不少同學當即攀上軍車，隨軍南下抗敵。在校長竺可楨先生主持下，全校師生準備步行入川，再轉甘肅複課。此時好友嚴昀同學，因懸念其雙親由柳州避寇北上，但久無確信，心中焦急。本淳得知，十分關切。他曾學過《易》經，擬試卜一卦以問吉凶。室內眾人屏息無聲，本淳默禱畢，即擲錢六枚於桌，視錢之正反面排列，卜得《豐卦》九三爻。爻辭為「日中見沫，折其右肱，無咎。」辭義為：白天見到星星，折斷右臂。但無大礙。大家隱隱感到不安。數日後，凶問至，昀之父因車禍，在貴陽北扎佐鎮遇難。嗚呼，世事動亂如此，百姓將何以堪！

45年春，日寇敗退，學校仍在遵義複課。暑期，本淳等學長畢業。此時方隱約知道，本淳錢煦往來已久，開始相戀。是年夏，日寇降。46年春夏之交，提前結束課業，師生由黔入湘，過洞庭，抵武漢，順江而下，經南京、上海，最終到達杭州，九月在浙大原址複課。河山收復，西子重光，師生莫不心情振奮。

47年春4月，本淳由南京來杭州會見錢煦。我與瑋君邀請他們共游玉皇山。是日天氣晴好，由城站乘火車至南星橋下，步行數里登山。山風輕拂，野杜鵑盛開，一路談笑，到山頂已午時。野餐畢，左看西湖，右挹錢江，湖光帆影，爽人心目。薄暮由後山下，大家仍依依笑語，似未盡興。

48年夏，我在外文系畢業，到南京。時本淳、錢煦已婚，兩人俱在南京一中任教。伉儷情深，令人欣羨。暇時，我曾偕嚴昀、菊隱到一中教師宿舍與周錢聚會。某次，嚴昀攜板橋河蟹一簍來，大家潑醋擂姜，持蟹暢談，直到深夜，菊隱自歸。我與嚴昀即在室內打地鋪。大家談興仍濃。當晚雖無風雨，但頗有聯床之感。

49年初，局勢日緊，南京已呈亂像。我匆匆離南京赴上海，不及向他們辭行。想不到以後因種種原因未能再見一面。

49年9月，我到北京，次年到天津工作，與錢煦常有書信往來，友情不斷。本淳學力深厚，勤於著述，每有新作，必贈我一冊。其詩詞考證之學識見精到，多所發明，直可追蹤前賢。我與他們相交數十年，前年春，錢煦猶來長途電話，問我病情，關心備至。至今聲猶在耳，而斯人已逝。撫今追昔，直有回首青山雲去人空之感。茲獻小詩一首，以紀舊遊，並深表悼念之情。

萍飄湄水偶相逢，無奈東西南北風。

寥落家園魂夢裡，溫馨燈火亂離中。

流連明月疑霜白，惆悵桃花惜雨紅。

湖上青山青似舊，思君不見憶重重。

2004年5月

附嚴昀和詩永相伴

感讀樾秋詩文，用其韻而和之

夢裡絲牽豈偶逢，姻緣喜就沐春風。

儒佛共敬馨香禮，詠算家傳秀慧中。

玉璧凶砸弗改白，丹心夕照更煬紅。

天年駕鶴長攜手，笑贊兒孫漢九重。

200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