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小說 好人失格

好人失格

持續地壓抑自己的慾望，並沒有讓我變成一個「好」人。那天我坐在××河邊的石凳上，點燃了一根她留下的煙，開始思考這個「好」字。

這個字聽起來沒有缺點，就像公雞有兩隻腳那樣顧名思義。但那天我開始想，這個字對「我」到底意味著什麼。就這麼想著想著，連「我」這個字都變得陌生了。「我想做一個好人」，這句話好像是在陳述一件事，又好像是在同時在陳述很多件事。腦子有點亂了。

就在剛才，我被她拒絕了。不過仔細回想一下，到底是我拒絕了她，還是她拒絕了我，漸漸變得不那麼清晰。我應該是有過一個機會，就像喬丹滯空的那一瞬間，有一個0.5秒的出手機會。對一個職業籃球運動員來說，0.5秒是一段很長的時間。我想在那個瞬間，我的大腦內應該進行了至少五十萬次的計算——雖然從生物學上這叫本能。

落地也是一瞬間的事，但我花了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坐在河邊抽著煙，思考是誰在我的腦子裡——更準確地說——誰從身體上把我打敗了。

我覺得我發現了一種無所不在的偉大的語言藝術。任何事情，包括一塊石頭，都是一種語言。拳擊手用身體和拳頭交流，小說家用故事和語體交流。政治家有政治家的謊言，商人有商人的謊言。我們對別人說謊，是為了從別處獲得點什麼。那麼對自己說謊呢？

我開始鄙視自己，一個無時無刻不在對自己撒謊的人。我撒謊是為了成為一個「好」人，有的地方管它叫「君子」——但撒謊的人是一個好人嗎？或者說有資格成為一個好人嗎？真是一件弔詭的事——成全一個好人，意味著要原諒無數的謊言。

是不是還有另一種可能，「好人」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謊言——而且這個謊言如此之大，大到像太陽那樣光彩奪目，以至於我從來不敢去懷疑它？但是在生活里，我，甚至是我們，是多麼需要這個「謊言」哪。「這個人不是好人」——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就能扼殺一個人在另一個人頭腦中的全部存在，不是嗎？我們是如此依賴這種判斷，以至於每面對一個陌生人，都要在他周圍布下一個蓮花落陣——一旦他/她在任何一個方向上撞到了陣型——「這個人不是好人」。結束了。

我再一次感覺到語言的無力。「好人」這樣一個簡單的詞語，底下卻藏著一個浩繁的世界，裡面有謊言、真相、君子、偽君子、社會法則、道德倫理……我感覺自己快要瘋了。

我趕緊撥通了好哥們的電話，把剛才腦子裡的所有想法一股腦地傾倒給他。好哥們是個碼農，我一直管他叫「老馬」。

老馬聽我啰啰嗦嗦說了十幾分鐘，終於不耐煩了：你丫到底有啥事？

我覺得他可能是在問我整個事情的背景，於是有點小心翼翼地（我怕會錯意，畢竟自己越來越不相信話語）把「我」和「她」的故事盡量原原本本地複製給他。

兄弟啊，我以為多大事兒呢，就你們作家（「作家」是老馬對我一貫的嘲諷）事兒多，失個戀都能扯這麼多有的沒的。

我不認為這算得上「失個戀」，遠沒到那種程度——而且，我的重點根本不在這兒哪！

行了別扯了，趕緊打個車回去睡覺，過兩天一起喝酒。

這就是老馬可愛的地方。沒有什麼是一杯High Ball不能解決的。或者兩杯。或者三杯。或者再加一份炸雞塊。

我為什麼就不能像老馬這樣，直接，再直接一點。

我開始慢慢地聞到香煙的味道，周圍的世界開始逐漸恢復形狀。一如既往地，我被一通電話拉回到現在。

那麼到底是「我」給老馬撥通了電話，還是「我」裡面的另一種東西、能量或者存在，在指揮「我」呢？

我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沉落到語言——或者說謊言——的陷阱里。

我已經失去了做好人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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