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舍手記】伏夏三章

過河的月亮

昨晚見到很明亮的月亮。

起初以為是路燈，隔著卧室的落地窗，穿過紗簾，把光照進來。

後來覺得不對，路燈沒有那麼高。

會是月亮嗎？

索性下床，拉開紗簾，果然是一輪圓月，在對面的樓頂，周邊有一圈釉亮色澤的光暈，又像銀彩兔毫，在天目盞上能看到的那種。

不記得這天的農曆是多少，應該已經過月半。

前幾天夜間有雨，看不見月光。即便沒有雨也看不見，因睡得早，當月光照過來時我已在夢中了。而昨晚睡得略晚，比平常晚半個鐘頭。就這半個鐘頭的時差里，看見了經過窗檐的月亮。

這也是我在木舍第一次看見的明月。

有那麼一刻，頭腦里閃過一念，想走到外面去，到村口的稻田邊去看月亮，或許還能看到很多年沒有見過的螢火蟲。

想到螢火蟲，心裡一暖。

「算了吧，都這麼晚了，還是不要出去吧。」一個聲音冷冷地說道。

這個聲音來自成年的、理性又無趣自己。

而那個想去田邊看月亮和螢火蟲的念頭，則來自永遠留在童年的自己。

還是聽從了來自成年自己的聲音，返回到床上，隔著紗簾看月亮。

從這角度看到的天空只是窄窄的一條，像村口的河流。而月亮，就是正在涉水，要去往河對面的人。

這一路走來，月亮已過了很多條河流了吧。在涉過我窗外的這條河後，它還要過更多的河——窄的河，寬的河。

每過一條天空之河，都會有人醒來——或者不知道什麼原因沒有入睡，醒著，然後看見她，被她的光茫照見，被她的寧靜安撫。

天亮還遠，月亮獨自要走的路還很長。

空蟬

在馬路邊的樹下見到一隻蟬。

從它的身邊走過去，半分鐘後又折回，在它身邊蹲下。近距離看蟬時，才發現有很多螞蟻——大概有幾百隻，圍著它。

蟬仰面朝天地躺著，這是失去防禦能力的姿勢，也是一個逝者常有的姿勢。

將蟬撿起來，讓它離開蟻群的包圍。但是，可怖的是，從它的腹部，忽然湧出更多的螞蟻。

趕緊鬆開手，蟬落到地面，那些螞蟻也紛紛滾落地上。

於是撿起蟬，一次次地鬆手，將它掉落，讓它身上的螞蟻也落下，離開。

如此反覆，還是有螞蟻不停地從它身體里爬出，彷彿蟬的身體是巨大的無底的蟻穴。

一隻蟬的腹腔怎麼能裝得進那麼多螞蟻，而且看不見傷口——蟬的身體是完整的，和活著的時候沒有區別，薄而透明的羽翼上，鑲著金色和黑色的紋絡。頭部和身體也是黑色，黑鐵一樣的黑，泛著金屬的冷光。腹部邊緣是夕陽的金色，四隻後足也是金色。

螞蟻們終於全都離開了，很快散去。我將蟬放在手心，感覺到它的輕——空殼子的輕。

它的內臟已被螞蟻噬空了。

這是一隻稍用力就能捏碎的空蟬，但它又有著出人意料的堅厚。在我反覆將它落向地面時，並沒有使它的外殼有所破損，即便看起來那麼薄的蟬翼，仍然完好，也沒有折斷它的足，腹部和足部的金色細絨依然清晰可見。

不知這是一隻雄蟬還是雌蟬，可以肯定的是，這是今年最早的落蟬。在入伏前夜，在天明時，它像熟透的果子，從樹梢落下了。

天亮之前我曾聽到蟬鳴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不像白天那樣暄響，像試探著什麼，叫一陣，又停下，聽起來有點怯弱、孤單。

天微亮時蟬聲消失了，消失於湖水一樣的寂靜。直到天色大亮，這寂靜才被鳥聲啄破，夏日清晨的聲音紛紛醒來。

這隻蟬，在落下之前有過鳴叫嗎？在黑夜褪去之前，在彌留之際，仍用它那單調又不可缺少的聲音，表達著對生命的眷戀嗎？

火燒雲

是前天傍晚看見的火燒雲。

在皖南，看見火燒雲是常有的事。盛暑天氣，一場大雨之後，水汽從地面蒸發升騰到空中，凝聚成雲，而此時若剛好是日落時分，那落日就會在翻過山嵿之前，將一根火繩往空中一拋，瞬間將雲層引燃。

前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到傍晚時收勢。出門時，見山間白雲傾涌，從山腰漫上山頂。

而山頂之上，有更多泡含濕度的雲層在匯聚。

只要不下雨，天黑之前我會和嫂子快走一個小時健身。嫂子的居所離木舍不遠，走十分鐘就到了。

走到嫂子居住的小區時，天空的雲層已見裂隙，光線從隙間泄下。

我預感到將有晚霞。

當嫂子問我往哪邊走時，我說往北走。北邊的視野開闊，有稻田，又有河流，看晚霞最好。

直到走上浦溪河的大橋，天空還是沒見動靜。西邊雲層厚積，顏色深暗，只有中間的一條雲帶是淺緋色，而日頭似乎已經落山。

此刻，朝北的方向，黃山群峰之上的雲層更為可觀，似兩條白色巨龍在峰巒平行而卧，半隱半現，安祥又莊嚴。

橋下的河水有些渾濁，白天下過大雨的緣故，聲音也湍急。每回聽到這樣的水流聲，心就會變得凝重，被一種聲勢鎮住，會想起《約翰克利斯朵夫》里的一句話：「江聲浩蕩，自屋後升起。」

暮蟬的嘶鳴喧響起來了。天色將晚。

就在我準備和嫂子離開大橋往回走時，轉身，看見西邊的天空，已是另一番場景，彷彿那裡有火山正在爆發，不斷噴吐著金赤的岩漿。

我大叫一聲，向橋對面奔去，橋下的河水也被天空的火焰燃成赤色，聲音也更激烈，彷彿為配合此時情景而奏的進行曲。

此時的天空色彩極為豐富，層次也分明，「火山口」的中心是金紅色，之上有一圈虹彩光暈，光暈之上是魚鱗般發著瑩光的雲絮。而「火山口」下面的雲層則如金色海浪，層層疊疊，即涌動又靜止。

稍遠一些的散雲，有的顏色淺淡，粉紅或粉白。有的色度深暗，灰或者黑。

也有一些撞色拼接的雲，一半灰黑，一半金紅。

我被震懾住了，幾乎不能移開視線，也捨不得眨眼，因為這這油畫般的天空，這些雲彩以及它們倒映在河裡的色澤，時刻都在變化著。金色變成紅色，淺紅變成玫紅，又變成靈魂之歌般靜穆又蒼涼的烏紅。

我有一種被扼住呼吸般的激動。除了在大自然的美景面前，我很少有這樣的激動。

很想感謝什麼，合起手掌，向著天空，向著落日的方向，感謝那不可知的神向我展示的如此場景。想說，正是因為生命中有這樣的時刻，才使人如此留戀這個並不完美的世界，愛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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