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東方塗欽與影子的對話

莫言：東方塗欽與影子的對話

文/莫言

東方塗欽作品

東方塗欽是一位才華橫溢、勇於探索、不斷地以他的近乎異想天開的作品給我以驚喜的畫家。

從他的色彩斑斕、構圖神秘、充滿生命意識的「現代水墨系列」，到他的在字與畫的縫隙里穿行、以錯覺為審美源頭的「唐人書寫系列」，再到他在陶瓷上的抽象與具象統一的「塗鴉」，我一直緊密追蹤，于欣賞感嘆之餘，也偶生疑問：他還能變出什麼花樣？

藝術貴在創新，這是從藝者們人人皆知的老生常談，但創新之難，難於上青天。 在創新的道路上，大多數人皆是心有餘而力不逮，鼓足力氣，孜孜以求，到頭來不是落入他人窠臼，就是墮入自己的熟套。何以致此？蓋因思維模式陳舊，藝術感覺遲鈍，想像力貧弱矣！一個藝術家賴以成名的作品，總是他的獨特人生體驗和獨特稟賦的結晶，但成名之後，卻大多難以擺脫被自家思維模式束縛的命運。只有少數藝術叛逆，不僅僅敢於叛逆成規，而且勇於否定自我，才可能開闢出一片又一片田地，使自己的藝術疆界日漸遼闊和博大。

東方塗欽在他的畫室里，向我展示他的新作「我非我」系列時，就像數年來每次觀賞他的新作一樣，感到似有千言萬語湧上心頭，但一時又找不到一句能夠準確表達複雜感受的話語來評點眼前的作品。如果不是他的解說，我永遠也不會看出，這是他用數碼相機拍攝的他自己的影子，然後用絲網等技術將影像處理在巨大的畫布上，最後再在畫布上用油畫顏料進行類似於倉頡造字般的書寫創作。這毫無疑問是一種雜交的或者集合的藝術；諸多藝術元素的集合，正是現代藝術的特徵之一。這樣的集合便構成了新鮮而陌生的視覺衝擊。這種集合不是簡單的疊加和拼接，而是在明確的哲思指向下的有機的融合。一旦融合便不可分割，便成為一個完整的藝術作品而獲得了它自己的生命。

東方塗欽的「塗鴉」從來不是簡單的胡塗亂抹，他的創作有即興的成分，但這一切都建立在他的深沉思索之後。他首先是一個關於人生和社會的思考者，然後才是一個藝術的創造者。僅從這一系列的命題上，便可窺見他的良苦用心。

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我是誰？誰是我？這些與人類幾乎同樣古老的命題，不僅曾經困惑了古人，也正在困惑著我們。過去沒有終極的答案，現在依然沒有權威的解釋。「我與我」系列的基礎，是人與影的關係，也是光與影的關係。生死相依，命運與共，如影隨形，不可分離。在心智未開的先民眼裡和在某些至今還處在原始狀態的部族意識中，影子和「我」是不可分割的，對著「我」的影子鞭打，「我」會痛苦不堪;對著「我」的影子開槍，「我」會流血而死。現代攝影技術，終於可以使影子脫離本體而存在，但脫離了本體的影子，是否會獲得獨立的意義？我猜想這也許就是東方塗欽創作「我非我」系列時思考的起點。從某種意義上說，所有的影子都是一個影子，其本質都是相同的。但那些承載著影子的客體——鋪墊落葉的土地，布滿卵石的路徑，殘留著標語的牆壁——卻將這些相同的影子區別開來。

本體所擺出的種種造型，也賦予這些同樣的影子以時代的隱喻和政治的象徵。而在此基礎上的書寫和圖畫，正是隱喻和象徵的進一步的延伸。

概而言之，「我非我」系列是東方塗欽創作中的具有標誌性的作品，它承繼了他的奇譎詭異的藝術個性和大膽調動科學技術手段的現代藝術特徵，是在他自己的藝術圖式邊緣的一次突破。這是一次意味深長的以藝術表現哲思的試驗，也是一次羼雜著幾分惡作劇的童心返照，更是一次試圖脫出凡俗生活的突圍表演，猶如金色鯉魚躍出水面的輝煌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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