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行千里是什麼感覺

我喜歡騎車，只是喜歡騎行的痛苦，只有痛苦才能讓你感覺到身體和意志的存在。

文｜黃章晉

昨天有幸參與騰訊視頻的「好時光一起燃」活動，主要內容是乘熱氣球看日出和分享「燃精神」。不過，我覺得活動策劃，顯然沒考慮到還有我這樣的人參加，因為「燃精神」分享會上，先放一段闡述何為「燃」的短視頻，裡面第一句話就是「燃是年輕人的勇氣」。

我一下變成了一個不相干的人，因為三天前我 47 歲生日。

他們並沒有錯。我這個年齡的人，日常關心的是養生、保健，因為三高、記憶衰退、體力不濟、老花是這個年齡最直接的困擾。要「燃」也是燃脂肪。

但是，這些比我整整小一輩的活動參與者，雖然各有其精彩，我覺得並不比我更燃，至少在過去的一周里。

生日那天，我沒有和家人坐在一起慶生，也沒在辦公室接受同事們的祝福——到我這個年齡的人，恐怕最不想面對的就是自己的生日吧。

天不亮，我悄悄推著自行車出門，打著車燈，一路向東朝著天津方向騎行，等我折返回到家時，天已幾乎全黑。在我看來，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挑戰自己的忍受極限，是迎接人生節點最理想的方式。

▍發了十二條朋友圈

在真正的騎車愛好者看來，我生日這天的騎行成績不值一提，我騎行了 247 公里，中途花了 16 小時。這比我五年前整整多耗了一半時間，那年也是生日，我騎行 240 公里，總共耗時 11 小時。

往前再推幾年，我根本不敢想像自己能有這樣的體力。我對騎車感興趣，純粹是因為一個叫胡賁的朋友，他大學畢業那年，曾和同學從廣州一路騎行到北京，我當時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在他蠱惑下，我和唐岩各自買了一台最便宜的山地車，腦袋一熱，兩個菜鳥就跟著他從北京騎行天津。

何為無知者無畏？我和唐岩就是。胡賁認為得 8 小時才能到天津，唐岩大手一揮：天津才 130 公里，每小時至少 20 公里，6 小時足夠。他自信滿滿：「我身輕如燕！」

但是，還沒出六環，「身輕如燕」就問我，你用嘴呼吸還是鼻子呼吸，我說用嘴，「身輕如燕」說，我也是。出了六環，「身輕如燕」呲牙裂嘴與我保持平行並柔聲道：「騎慢點，別拉下一個階級兄弟」。一抬頭，騎著公路賽車的胡賁早不見了。

到了香河地段，我低著頭正忍著身體每一寸痛楚騎行，突然手機響。「孽畜，能不能等一下，不然老子要自暴自棄了！」電話里「身輕如燕」大聲威脅。這才發現我前不見胡賁，後不見「身輕如燕」。

導師胡賁永遠在看不見的前方等待，我和「身輕如燕」只能像狗一樣低著頭大聲喘氣。到了楊村地段，一直在嚷嚷這趟下來前列腺肯定會掛的「身輕如燕」怪叫一聲：「大爺的，老子射了。」

並不總是胡賁等我們，革命導師的公路車爆胎三次，這導致我後來明知公路車速快得多，但只敢騎山地車而不敢買公路車。

第一次騎到天津，路上花的時間比我這次天津往返的時間還多，我和唐岩掙扎到天津時，身體軟得像條麻繩。回來後連續幾天走路都困難。

幾個月後，我獨自騎行天津，能第一天去，第二天回。再後來，小我十四歲的胡賁顯然速度體力跟不上我，這種小小的成就感，讓我偶爾也去騎行論壇潛水，看看自己到底屬於什麼水平。

我發現，只有你能當天在北京天津之間往返，才有不被嘲笑同情的資格，等我做到這一點時，我發現我喪失了假裝低調的熱情。因為我發現我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騎友」，將來也不會是。

在真正熱愛騎行者面前，我沒臉說自己喜歡騎車，我不善於時間管理，需要大段時間的耐力騎行始終是件很奢侈的事。更重要的是，我喜歡騎車，只是喜歡騎行的痛苦，只有痛苦才能讓你感覺到身體和意志的存在。

所以，我對騎行裝備從無用心，不像真正騎行愛者會不斷升級裝備，對我來說，笨重的車可施於身體和意志更強烈的刺激，除非我想創造一個好成績，否則不會考慮公路車。我不但不喜歡在網上認識和結交騎友，甚至遇到同行者也缺乏交流熱情。

有段時間，我不斷動員朋友、同事跟我一起出去騎行，希望喚醒他們沉睡的意志力。我對我的蠱惑力非常自信：「凡我所愛者，必如熱血中的病毒，在人群中感染流布。」然而，克服痛苦的自我證明之樂非人人皆願，只要我不賣力推銷，朋友們更願意生活的像個正常中年人。

只為檢驗意志力的耐力騎行，此中之樂無從分享。除非是和我太太一起騎行。

我太太是真正熱愛自虐的人，認識我之前，她每周要麼是出去爬山，要麼說去參加救援隊的訓練。我們認識第一天就相約一起去新疆長途騎行。我把烏魯木齊至伊寧騎行觀光之妙說得天花亂墜，她則對她還不會騎車的事實守口如瓶。

我們都沒有辜負對方的輕信。我們挑二手車時她學會了騎車，第二天一早便能搖搖晃晃上路。她體力不支時，只會說需要休息一下，從不像之前被我強拉去騎行的朋友們般大呼小叫。

我們這次騎行是在天氣極不友好的七月下旬。第一天中午，記錄速度、里程的液晶碼錶就被烈日晒成一塊黑屏，缺少參照物的戈壁曠野，喪失速度感非常考驗意志力。因為你無法執行每二十公里休息十分鐘的計劃。

我和太太第二次新疆騎行，又特意選擇了酷熱的夏季，這次是從烏魯木齊出發，翻過天山後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抵達和田的民豐，行程 1700 公里。這次騎行前，我們半年沒碰過自行車，靠邊騎邊恢復體力，意志力考驗前所未有。

由於新疆地理環境特殊，補給點有時會相隔百公里，我們做好了像日本兵一樣忍耐艱苦的精神準備，像美國兵一樣擁有奢侈後勤的物資準備，除了帳篷睡袋、三腳架、工兵鏟之類，最多時我馱了 17 公斤水，其中一個儲水灌用來當冰箱，讓她能喝上兩罐不燙的紅牛。

我做過基因檢測，屬於爆發力強，耐力不足的類型，這和我的自我感受和評估一致。這雖然讓我絕了有生之年創造一個讓業餘騎行者艷羨紀錄的念頭，但對我熱愛耐力騎行反倒是個加分項。我是在挑戰自己，與自己比，不是與別人比。

今年天氣漸熱時，我就在盤算，一定要打破五年前的成績——同在生日那天。然而與五年前相比，我最大的區別不在體力和意志力，而是我無法抽出時間熱身，恢復、喚醒體力。兩個月時間，我只熱身騎行一次，騎行 63 公里。後半程我停下來休息時，甚至感覺到眩暈。

無論如何，我原來設想的連續 24 小時騎行，是不可能實現的。

但生日那天的騎行，我當時的狀態足以堅持騎行到 300 公里，只是我不可能獨自返回。

原本的設想中，只要有兩個月充分訓練，47 歲生日那天，我應當能騎行 400 公里。因為五年前，我 11 小時騎完 240 公里後餘勇可賈，當時若訓練更多點，把天津城內找路的耽擱去掉，我具備 24 小時挑戰 400 公里的實力。

像我這個年紀的人，最害怕的就是任憑時間的累積讓自己充滿惰性。在我看來，總要不時的給生命注入一些熱血，讓生活積極起來。這大概與騰訊視頻邀請我參加這次活動的初衷不謀而合。沒能在生日那天突破自己是一大遺憾，否則，昨天「好時光一起燃」活動的分享環境，我可以淡定地碾壓這些氣焰囂張的年輕人。但我還想在一個月內，把這個未曾實現的願望付諸實施，無論我是否能做到它。

什麼是日行千里？就是 24 小時跑出 500 公里。如果換上速度更快的公路賽車，有更充分的訓練，這並非我不可以挑戰的目標。《日行千里是什麼感覺》，放心，這篇文章我一定會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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