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流河與啞口海：聚焦齊邦媛90載風雲人生

巨流河與啞口海

——致敬齊邦媛先生

文 李坤

巨流河就是遼河，是遼寧百姓的母親河。啞口海位於台灣南端，據說洶湧的海浪衝擊到此，無聲無息令人想起莎士比亞的名句：人的一生，充滿了聲音與憤怒，全無意義。

很久沒有一氣讀完一本書的衝動，直到手捧《巨流河》，不眠不食至夜半。

齊邦媛先生就出生在遼河流域的鐵嶺。祖父是張作霖手下的旅長，父親齊世英「英挺有大志」，曾留學日德，在那個時代是鳳毛麟角的人物。後參與郭松齡反奉的戰爭，在已能望見瀋陽萬家燈火的時候兵敗，郭松齡夫婦慘死，齊世英流亡，巨流河成了渡不過去的河流。（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此役死於流彈）

齊世英逃進關內，加入國民黨，成為陳立夫為首的CC派骨幹，負責東北的黨務，「九一八」之後負責國民政府在「偽滿洲國」的地下抗日工作十五年。

六歲的齊邦媛與母親逃離家鄉，一路南逃，到了北京、上海、南京。好不容易安頓下來，遭遇「七七事變」，媽媽剛剛生下小妹三天就不得不踏上逃亡之路，途中大出血奄奄一息，好不容易從死神手中逃回一命，另一個十八個月大的妹妹卻病死途中。

1934年，齊世英在北平成立中山中學，招收約兩千名東北流亡學生。1936年秋天，該校遷往南京，校門口兩邊的牆上，有八個大字：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1938年11月，齊邦媛進入南開中學讀書，張伯苓校長「中國不亡，有我」的南開精神伴隨了齊邦媛一生。

1941年6月5日，日寇飛機夜襲重慶，投彈炸校場口大隧道各處出口，阻斷逃生之路，市民死傷約三萬人。隧道內市民多已在窒息之前撕裂自己的衣服，前胸皮肉均裂，臉上刻滿掙扎痛苦，生還者甚少。這一頁頁血跡斑斑的記載，可見日本人之狠毒，這樣的殘忍促使戰時抗日的更大團結。

1941年8月，日寇將齊家屋頂炸落一半。當晚滂沱大雨，全家擠在尚有一半屋頂的屋內，媽媽生病，必須躺在自己床上，全床鋪了一塊大油布遮雨，爸爸坐在床頭，一手撐著一把大油傘遮著他和媽媽的頭，就這樣等到天亮。

《巨流河》蘊藏著著巨大的力量，卻以內斂而又深沉的方式道出。這是一個六歲的小女孩被迫在自己的國家被日本軍隊追殺，經歷了親人的離去，目睹了千千萬萬的中國人家破人亡而伴隨了一生的憤怒，沒有親身從屍山血海中逃亡，難以理解。有著同樣逃亡經歷的許倬雲先生，直到晚年才逐漸原諒日本人，齊邦媛先生則明確的說「我只有對日本人是真正的憤怒。」

經安徽、江西、湖北、湖南、廣西、貴州，到達四川，齊邦媛在戰亂中完成了大學學業。

抗戰勝利，內戰爆發，齊邦媛於1947年應聘到台灣教書，無意中為家人打了前站，並成為令人敬重的學者。

1954年，齊世英因為反對增加電費籌措軍餉觸怒蔣介石，被開除國民黨黨籍。其實，蔣介石是忌憚齊世英在「立法院」的巨大人脈，生怕他競選「立法院」院長。

1960年，齊世英與時任《自由中國》雜誌編輯的雷震等籌組新黨，雷震入獄，齊世英幾乎不免。擔任《自由中國》發行人的胡適不敢探監，也不敢公開抨擊蔣介石。齊世英安排東北老鄉梁肅戎為雷震辯護。

現在的台灣兩黨，競相標榜自己是雷震的衣缽傳人。

不能免俗的，《巨流河》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張大飛。張大飛的父親在「偽滿洲國」成立時任瀋陽縣縣長，因為協助抗日，被日本人公開用油漆燒死。如果用汽油，幾秒鐘就會燒死，用油漆，會慢慢燒死。

張大飛逃入關內，與齊家相識，齊邦媛的母親常請張大飛來家中吃飯。齊邦媛十二歲時，與七八位同學去爬山，但因為瘦小，下山的時候在寒風中哭泣，他立刻回頭救援這位小妹妹，並用棉大衣裹著她瘦小的身體，幫助他下山。

1937年10月，就在齊家逃亡的時候，他投身軍旅，後成為「飛虎隊」的一員，與日寇作殊死戰。

1943年4月訣別時,他送給她一本金邊《聖經》，扉頁上寫著「祝福你那可愛的前途光明」。這部《聖經》陪伴了她終身，也成為了她的信仰。

1943年4月，他有一個機會到重慶的學校看望她，說：「邦媛，你怎麼一年就長這麼大，這麼好看了呢？」

告別時下雨了，他將她攏進大雨衣里，她聽見他心跳如鼓聲。

他常常升空作戰，生死只在一瞬間。他說：「我無法飛到大佛腳下三江迴流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麼愛你，多麼想你！」

他受傷，連續兩周未來信。她「只剩下遐思噩夢」，直到他的信來。

他警覺自己處在生死邊緣，「生命是死亡唇邊的笑」。善良如他，知道自己無資格向她承諾一生，想要退回去扮演當年保護者兄長的角色。

她曾經想轉學到昆明，以為這樣會離他很近，他來信堅決勸阻了。

他們通信七年，1945年5月18日，也就是抗戰勝利前三個月時，他在河南信陽上空殉國，年僅二十六歲。

他在最後給她的哥哥信中說：「請你委婉勸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後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1945年11月，她受洗成為一名基督徒。

1946年她重返南京，忽然在一座禮拜堂看到「紀念張大飛殉國周年」的橫幅，她被當作一名普通朋友受邀進入教堂追思。

1999年5月，75歲的她重返南京，在航空烈士墓找到了那座黑色大理石墓碑，上面刻著他的出生地和生卒年月。

她覺得來此似乎是被他的靈魂指引，那高貴的、真正祝福了她一生的靈魂。

她在漫長的一生時時感到他的祝福，努力使他靈魂欣慰。

「張大飛的一生，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曇花，在最黑暗的夜裡綻放，迅速闔上，落地。那般燦爛潔凈，卻是那般無以言說的高貴。」

有無數的他與敵作戰，她才能繼續學業。朱光潛教授因為賞識齊邦媛的才華，親自請她從哲學系轉入外文系，開啟了齊邦媛一生的追求。在讀華茲華斯長詩時，朱先生忽有所感哽咽不能止，「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滿室愕然」。

朱先生曾被攻擊為「靜穆」，此刻才知道他的「靜穆」是以憂患為底色，是痛定思痛之後的自尊。

朱先生讓齊邦媛進入浪漫主義以來撼動英美文化的偉大詩魂。

朱先生的院子，地上積著厚厚的落葉，有同學要幫助打掃，朱先生立刻阻止他說：「我等了好久才存了這麼多層落葉，晚上在書房看書，可以聽見雨落下來，風捲起來的聲音。這個記憶，比讀許多秋天境界的詩更為生動、深刻。」

這是真正的弦歌不絕，這是文人的尊嚴和氣節，更是國家民族的尊嚴、氣節。

幾十年後，齊邦媛在台大教授學生《西風頌》時仍說「忘不了朱老師的灰長袍。」

接替朱光潛先生的吳宓教授告訴齊邦媛，佛曰：愛如一炬之火，萬火引之，其火如故。愛不是一兩個人的事，要有一種超越塵俗和悲憫同情的愛，去愛世上的人。

吳宓老師的期勉支撐了齊邦媛一甲子以上的歲月。

這些名滿天下的學者，以自己的言傳身教，將一生一切美好的、悲切的、含蓄寧靜的文學情懷傳授，將文化之火點燃在每一位學生的心中。

「我今天回想那些老師隨時上課的樣子，深深感到他們所代表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希望與信心。他們真正相信『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除了各種課程，他們還傳授獻身與愛，尤其是自尊與自信。」

齊邦媛先生認為，國民黨政府在抗戰八年期間，無論軍費如何高，教育上始終堅持戰區學生都有公費，不收學費。實際上，除了四川，其他地方都是戰區。整個教育無論中學、大學在抗戰時期一點沒有停止。在極其艱苦的時代，弦歌不輟是中國保存最好的一件事。

近半個世紀的別離後，齊邦媛聽聞同學魯巧珍癌症晚期的消息，立刻從台北來到上海。魯巧珍說：「你到台灣這些年，可以好好讀書，好好教書，真令我羨慕。」一句話道不盡心中的哀痛。

錢穆先生說：「以我國人今日之不肖，文化之墮落，而猶可以言抗戰，猶可以言建國，則以我全民文化傳統猶未全息絕故。」

《巨流河》後半部分建設台灣和推動台灣文化的事情，因為接觸較少，不是特別熟悉。有一個畫面印象深刻：台灣剛剛開始建設的時候，台中鐵路的羅裕昌段長搶修鐵路，橋基沖走了一半，羅段長腰上綁著電線帶人在懸空的枕木上爬過去架線，一個一個、一寸一寸的爬，「這些命是撿回來的。」羅段長的妻子在家中徹夜不眠，為他擔心。

這位妻子是齊邦媛。

我們看到了建設台灣的這些開拓者，胼手胝足，篳路藍縷，奉獻了自己的一生。那時，沒有人問他是本省人還是外省人，也沒有人問他愛不愛台灣。

齊邦媛先生投身教育，門下弟子三千。她於一九七二年開始推動台灣文學作品的翻譯工作，將台灣文學介紹到西方世界，成為「台灣文學的推手」，取得巨大成就。

齊邦媛先生在八十歲高齡，忍受病痛的折磨，以無比的勇氣、毅力和責任感，歷時四年，一筆一划寫下了《巨流河》，致敬齊邦媛先生！這是歷史的河流，縱貫古今，滿載民族的苦難，從血與火中走來，穿過時代的驚濤駭浪，終於在台灣鵝鑾鼻燈塔下的啞口海聲息湮滅。掩上書，似乎掩上了一部我民族悲壯的血淚長卷。

我閉上眼睛，看到暮色山風中張大飛在隘口回望的年輕身影。

山風吹過我的臉龐，臉頰一片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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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五月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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