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蘇定方為何能打敗西突厥？源自國力的強盛及戰略戰術的升級

最新 07-01

文/潘噠桑

六世紀，突厥出現在世界地圖上，並迅速到達鼎盛。他們的旗號幾乎統一了從大興安嶺到南俄羅斯草原上的諸多游牧部落。然盛極而後分裂，兩位大汗互相攻伐，東突厥控制地區大抵包括今天的內、外蒙古，西突厥則控制中國新疆到裏海的廣袤地區，這一帶至今仍被稱為「突厥斯坦」。

突厥人來去如風的作戰方式令中原王朝非常忌憚，東突厥更是直接威脅著長安、洛陽兩大首都，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隋朝以公主和親，拉攏東邊。突厥自始至終都是一個鬆散的部族聯盟，很多部族在東西兩個大汗之間搖擺不定。通過拉攏這些中間部落製造兩邊的矛盾，使之攻伐不斷，是隋朝的一個基本策略。如果突厥人不內訌的話，他們就要南下侵略。

隋朝破亡，東突厥從竇建德手上接走蕭皇后與楊廣之孫楊政道，另立「後隋」小朝廷，並試圖趁亂舉兵入侵中國。李家父子先後被迫接受恥辱的稱臣納貢盟約，他們才肯罷兵。

多次使唐朝皇帝蒙羞，庇護故隋，李家父子都是很要強的人，這些仇怨夠他們嫉恨一輩子。唐朝和東突厥的關係遠沒有隋朝那麼親熱，東突厥是李世民在中國站穩腳跟之後第一個要消滅的對象。

突厥人心性粗豪簡單，內部只是一個很鬆散的部落聯盟，再加上本來就已經內訌多年，人心怨戰思安，非常容易受到挑撥。唐朝對突厥的基本策略就是：拉攏他們內部的分裂勢力，讓這些分裂勢力去挑戰現任統治者，當內訌達到高潮的時候，再趁勢出兵。

蘇定方生於592年，具備不輸給同時代名將李靖、徐懋功的軍事才華，但年輕時候站隊沒站好，所以發家很晚。他是河北武邑人，曾在竇建德、劉黑闥手下做事，竇、劉敗亡後回鄉隱居。等唐朝初年才又當了個訓練府兵的小官——折衝。命運給了他一次機會，629年，唐朝結集十幾萬大軍，由名將李靖挂帥，討伐東突厥。蘇定方也被朝廷這次用兵召集，在李靖麾下聽候調遣。

對東突厥用兵之前，唐朝已經花了很長時間去拉攏東突厥內部的薛延陀部，許諾讓他們取代頡利，薛延陀部牽頭，聯合了東突厥內部很多部落，準備造反。

在廣闊無邊的大草原上作戰，和打內戰的戰略指導思想完全不同。大草原上沒有山川險要分割地理；沒有兵家必爭的戰略要地；沒有關隘城池作為據點；無法帶著大量輜重糧草穩步推進，那樣做非但抓不到敵人反而成為被襲擾的對象……簡而言之就是追南逐北，比的是將領敏銳、明智的決斷和士兵的勇氣、戰技。所以李靖只帶少數精銳，象霍去病當年一樣孤軍深入。蘇定方雖然只是個練兵的小頭目，年近四十也未曾有過軍功，卻深受李靖器重。

630年，李靖要奇襲在磧口（歷史上叫「磧口」的地方很多，最廣泛的一種說法是今天內蒙善丁呼拉爾）的東突厥頡利可汗，蘇定方受命率二百騎射，乘著大霧先行。霧散時，他們已經摸到距離可汗牙帳一里多的地方（好強大的方向感！）。遂當機立斷髮動突襲，頡利可汗倉皇逃走。頡利的逃竄使唐軍所到之處，群龍無首的突厥人望風而降，不久頡利發現自己身邊只剩下少數殘兵敗將，就算僥倖逃脫唐軍追殺，大草原上到處都是反叛的部落，很多手下其實早就等著唐軍打進來，好趁亂取代自己。落到其他覬覦大汗位子的突厥部落手上，下場更不堪設想，於是他也主動向唐軍投降了。

曾經不可一世的東突厥就這樣被一次輕兵奇襲瓦解，李靖的用兵之道令人嘆服，而蘇定方在這次戰役中的關鍵表現也值得稱道，得以晉陞中郎將。唐代這是個隨具體職務可大可小的官位，本以為該時來運轉，沒想到在這一職位上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世界地圖上出現另一個世界性大帝國——阿拉伯。阿拉伯人迅速覆滅了早已朽壞的波斯薩珊王朝，使西突厥失去了薩珊波斯這個可供不斷壓榨，暗弱而富庶的鄰居，為此自身內訌加劇，汗國搖搖欲墜。

東突厥滅亡之後，西突厥並沒有唇亡齒寒的緊迫感，西邊的大汗似乎還很幸災樂禍，現在沒有人來和他分庭抗禮了。沒有了平起平坐的共治者，倒是多了很多雙虎視眈眈的眼睛，盯著他的汗位。薛延陀部因為投靠唐朝獲得巨大好處，很多處於汗國邊緣的部落紛紛效法，興沖衝到中國皇帝這裡來討冊封，奴顏婢膝地奉中國皇帝為「天可汗」。雖然吃相很難看，但畢竟有甜頭，而且說明他們對自己的大汗已經很失望了。

唐朝要在他們中物色篡逆，扶植他登上汗位，然後再扶植下一個篡逆來推翻他……直到最後輕輕一擊摧毀這個國家。

這時，一個叫賀魯的突厥將軍，把中國軍隊引入西突厥。這個「帶路黨」，先是依附唐朝，獲得軍力、官位、物資、財力支持，滅掉了現任大汗（也是個受唐朝冊封的篡逆）和其他競爭對手登上汗位。事成之後為了洗清通敵賣國、引狼入室的指責，他又和唐朝翻臉，興兵攻掠那些和唐朝關係密切的小國。當然主要原因是他認為李世民死了，他沒必要忌憚新皇帝李治。這種玩弄兩面三刀的做法並不高明，也可見西突厥何其衰弱，已經完全墮入一個帝國即將破亡之前的「規範套路」：為內訌找外人助拳，最終被來助拳的外人滅掉。

654年，唐高宗李治以程知節（即程咬金）為行軍大總管討伐賀魯，唐軍師出有名，賀魯只是一個唐朝的叛徒，如今高居突厥大汗之位，恐怕雙方都容他不得。這次出兵的時機和理由都深得「韜略」之精髓。唐朝故伎重施，扶植了幾個覬覦汗位的人，賜予官位、財物，與現任大汗賀魯為敵。真是玩陰的，突厥人還差得太遠！

蘇定方已經六十多歲，還只是個小小的中郎將，在程知節手下任前軍總管。賀魯引大軍來戰程知節，突厥人表面上人多勢眾，實際上人心浮動，戰力平平。戰爭剛開始時程知節使用李靖當年的分多路輕兵疾進的戰術，戰爭進展得很順利。

隨著戰利品逐漸增多，副帥王文度要求士兵排成方陣，把戰利品圍在當中，人馬晝夜披甲結陣，擺出一副守財奴態勢，時間一久，馬餓瘦死，士卒勞頓，全無鬥志。王文度還稱：此次出征，皇帝就是怕程知節恃勇冒進，才派自己來節製程。不讓大軍深入。蘇定方諫程知節道：「我們本來討賊，反倒自守起來，如此怯懦，莫說立功，如今馬餓兵疲，逢賊必敗。」以為程身為主將而不得專斷，反倒是副將專權，於理不通，勸程囚禁王文度，上書天子等候裁度。但程知節搖頭不聽。行軍到怛篤城（還沒人考證出這是在哪），有胡人來降，王文度認為：等我軍走了，他們又會造反，不如殺了大夥分財物。蘇定方道：「此乃自作賊耳，寧曰伐叛？」王文度不聽，到分財的時候，只有蘇定方「一無所取」。

早有人將一切密報高宗，等656年班師回朝，一干人全部下獄，王文度死罪（後免），程知節也因「逗留不進」被擼掉了官職。唯有蘇定方在這場醜聞中的堅定表現贏得了高宗信任，次年，高宗以蘇定方為行軍大總管，再伐賀魯。

這樣，直到六十五歲，他才獲得獨當一面的機會。回顧一下26年前討伐東突厥時的陣容：行軍大總管李靖、副總管張公瑾，麾下五名總管分別是：徐懋功、柴紹、薛萬徹、李道宗、衛孝節。個個都是如雷貫耳的「全明星」乃至「名人堂」級別的選手，在唐初這種名將如雲的空前陣容壓制下，蘇定方不是李唐親信，沒有出頭之日也情有可言。

西突厥的主力是分布在天山以西，今天中國版圖之外的十個大部族，稱五「努失畢」和五「咄六」，其中「努失畢」五部是賀魯相對倚重的親信，而「咄六」五部則與賀魯比較離心。蘇定方奉行精兵疾進的戰略，率領一支數量不多的漢、回紇聯軍，不在今天的中國新疆境內多做勾留（那裡遍布著很多在唐和突厥之間搖擺的小國）。直接從阿爾泰山北面突進到中亞大草原上，找賀魯決戰。

蘇定方軍馬到處，突厥各部非敗即降，勢如破竹往賀魯的老巢挺進，賀魯結集了五「努失畢」兵馬迎戰。中國史書上說突厥兵馬有十萬之眾，而蘇定方有千餘漢騎，步卒居多，外加回紇兵共萬人。這些記載在數字上並不可靠，只有敵眾我寡這點是可信的。

歷史上曾經發生過許多類似的場景，把一個國家的命運押在一場會戰的勝負上，這是絕大多數略通謀略的人都會極力避免的狀況。要麼是出於極度的不智，要麼是國家的確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只能聽天由命。因為這種情況正是入侵一方所期待的，而防守一方除了會戰之外，還可以想很多辦法和入侵者周旋，因為那是在他們熟悉的土地和自己的人民之中，除非他已經失去了他的人民。

雙方在草原上展開會戰，突厥人仗著人多勢眾包圍了唐軍，蘇定方令「步卒據高，攢槊向外」，自己親率騎兵在平原上以為犄角。這種步兵結成空心方陣，用長矛一類的尖銳武器向外，對付騎兵衝鋒的戰術，在世界範圍內被廣泛應用。直到近代滑鐵盧戰役中，威靈頓仍用這個辦法有效地剋制了法軍騎兵的衝鋒。因為如林的銳器會令戰馬猶豫止步，於是空心方陣中埋伏的弓弩手便可以乘機射殺騎兵。

而步、騎兵聯合作戰中，步兵據守高地，騎兵在平地上援護，伺機出動的戰術，冷兵器時代世界範圍內通用的一種基本戰術。甚至到了拿破崙戰爭期間，歐洲各國仍在廣泛使用。

突厥人先攻步卒，「三沖不入」，正應了曹劌論戰里說的「三而竭」。不過這裡「三」應該不是個具體數字，而是說多次衝鋒被打退的意思。這時蘇定方率騎兵發動反攻，「賊遂大潰」。唐軍追擊三十里，殺人馬數萬。蘇定方根本不去理會戰場上的戰利品，次日整軍復進。他要趁著突厥人新敗，人心惶惶，加緊進兵，一舉成功。

所謂正和奇勝，這場會戰中唐軍使用的不過是些基本的一招一式，並未運用奇謀。但突厥人卻這些基本招式都對付不了。當年突厥騎兵能橫掃草原，把中國和波斯擾得膽戰心驚，靠的是雷霆萬鈞的騎兵部隊。當軍隊被簡單的嗜血狂熱所支配時，這種大規模騎兵衝鋒地動山搖，無人能當。簡單的一招鮮曾讓突厥人縱橫大草原，但一百多年過後，他們早已厭倦了四處劫掠的生活，普通突厥人只想當個和平的牧民。即便被大汗驅趕到戰場上，失去狂熱勁頭的突厥人與烏合之眾無異。

人民和大汗的關係，已經變成了奴隸與暴君之間的互不信任關係，在這種情勢下，還有什麼是比望風而降更明智的選擇呢？賀魯當初為登上汗位，消滅了許多政敵，將他們的家財據為己有，家人和族人則淪為大汗的奴隸。失敗部落淪為勝利者的奴隸，這種現象直到十九世紀俄國進軍中亞的時候，在這片大草原上仍然非常常見。這些奴隸們非但沒有絲毫為大汗效死的覺悟，反而把唐軍看作前來解救他們的王師。

會戰之後，五「努失畢」悉數來降，而五「咄六」也聞風投降了另一路已經身為唐將的突厥人步真。

蘇定方一刻不歇，加緊腳步分兵四處圍追堵截賀魯殘部，路遇大雪，「平地二尺」，部下請求休整，他決斷道：「敵人以為大雪，我軍不會追來，他們肯定停下來休整，這時候不加緊追擊，放縱他們遠遁，再想擒住就難了。」於是加緊趁雪追擊，終於在雙河附近（今天中哈邊境）逼近了賀魯。蘇定方令結陣行軍，隨時準備開戰，而賀魯還在打獵取樂（主將之間也差了好幾個段位），唐軍忽至，賀魯率幾十騎逃走，上萬殘部皆降。

最後賀魯逃到石國（今天烏茲別克的塔什干），被石國人抓住交給蘇定方副將蕭嗣業，西突厥就此破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