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瑜：《夜歸人》榮於故事，成於人物

《夜歸人》:榮於故事，成於人物

任瑜

閱讀《夜歸人》，確實是一次一氣呵成、順暢到酣暢的愉悅體驗，但也要承認，其間還是有兩次因意外而產生的遲疑。

第一次是在開頭。相對於李清源的其他作品，《夜歸人》的開篇有些出人意料。夢魘般的情節和情緒，變幻而荒誕的場景，密集而轉折的事件，呼之欲出的隱喻和象徵，這一切都在說明，這將是一部帶有魔幻主義色彩的作品。正是這種閱讀非現實主義作品的預期，讓我們放緩了閱讀的速度。一方面，在閱讀之內的我們，要消化的信息不僅是豐富的、應接不暇的，更是充滿玄機和隱秘的——當你看到「烈焰之海」「荊棘之城」和「禽獸橫行的原野」，看到利刃、塵埃和宇宙，更重要的，當你看到那個貫穿於如上繁複和變幻之中的螻蟻般的「我」，你會明白，自己面對的是一部濃縮的波瀾起伏的個人成長史，而它就這麼既坦然又隱晦地橫亘於你的視線之中，召喚你用更多的努力和更嚴肅的態度去解讀。另一方面，在閱讀之外的我們，還會不由地揣測，這種殘雪式的風格，是作者有意轉變寫實手法、探索新的敘事領域嗎？在揣測之餘，我們甚至還有隱隱的擔憂，要知道，以這樣的風格來完成一部中篇，既是對作者敘事能力的極大考驗，也是對讀者閱讀能力和耐力的挑戰。所以，當作者在此節末尾坦白如此種種只是一場夢時，他消除的，是自己的寫作難題，也是我們的閱讀壓力和隱憂。

當然，將之視為難題，並不是說作者的敘事能力不可信任。在《夜歸人》隨後的內容中，李清源就淋漓至盡地展現了他在敘事上的「舉重若輕」和「一氣呵成」。事實上，不管是從他以前的作品《蘇讓的救贖》《走失的卡諾》等來看，還是僅就這篇《夜歸人》來說，李清源都是一個敘事能手。這首先體現在他對講故事的擅長。他筆下的故事，是豐富、曲折、完滿的，而他又總能講述得清晰流暢、引人入勝。《夜歸人》即是如此。這個故事裡，有一個父母雙全的孤兒，一場神使鬼差的婚姻，一種複雜難辨的情誼，兩個關係曖昧的家庭，一些不同尋常的相交，一群面目各異的人物。圍繞著主人公周易，李清源寫到了異乎尋常的親情、愛情、友情、交情以及曖昧之情，寫出了前赴後繼的高潮、懸念、轉折、衝突以及和解，讓人目不暇接、欲罷不能。他的講述沒有啰嗦的糾纏，沒有陋簡的含混，只有從容冷靜的態度，有條不紊的節奏，利索自如的轉換，於是，一個頗為複雜熱鬧的故事便不慌不忙地獲得了迷人的效果。

但是，故事的豐富流暢並不是作品最突出的特點，讓作者的敘事別具特色的，是他所選擇的講述方式——在「現實」和「虛構」之間調和「真實」和「演義」的比例，在故事的可讀性和內涵的意蘊含量之間拿捏一個適度的平衡點。顯然，在故事的構思和講述上，李清源是不懼所謂的「通俗化」的，相較於故事在意義上的深度和厚度，他可能更看重其「複雜性」和「包容性」，因此樂於也善於糅合各種元素——寫實的、傳奇的；新異的、俗套的；常態的、異態的；共性的、特性的，並將它們融於對人物的塑造和內涵的表達之中。你看，《夜歸人》的故事總體是規整的、嚴肅的、現實性的，但人物和事件又多有「出軌」般的離奇之處，甚至不乏荒唐色彩，比如，夜晚在墳前拉二胡的邱局長，自殺的同性戀舅舅，周易和薛燕兩個家庭的複雜關係，甚至周易這個人物本身的異於常人。這些人物和故事，既有觀照現實的寫實性和常態的共性，也有超於現實的戲劇性和演繹出的特異性，而李清源對它們的講述，既包含了精神的提煉和傳達，又體現了現實的考量和處置。最終講出的故事，既親切，又有新奇的陌生感，既可感知認同，又難以預料，更重要的是，既曲折動人，又不失含蘊。而這樣的講述方式，也足以說明，李清源不是那種為了所謂的思想深度而犧牲故事及可讀性的寫作者，他所追求的，是故事的通俗性和表達的思想性在敘事中的共存、共榮。

這麼做的底氣來自哪裡？人物。人物塑造，是李清源最擅長，也是最能體現其創作能力的地方。在《夜歸人》中，不管故事怎樣精彩、繁複，人物依然能立於故事之上，呼之欲出，鮮明生動。這是因為，故事中的諸多元素，都能直接或間接地服務於人物的形象，最終服務於人物形象的蘊涵。而人物一旦從故事中立起來，故事中的組成，乃至故事本身，就退化為舞台和背景了。《夜歸人》作為一部敘事作品，最讓人難忘的，是周易這個人物形象。這是一個好像與整個世界都格格不入的人，什麼都不相信，什麼都不在乎，對自己的所謂前途、事業、家庭、愛情，乃至人生，都沒有熱情和欲求，甚至連自己也不愛，只是隨波逐流地被動生存。但他又是清醒而清高的，內心有著自己的不願妥協的底線和原則。他的頹廢、淡漠、反叛和異常，是源於對生活之惡和人性之惡的失望與厭惡，也是源於內心的敏感和驕傲。他不屑去要求和索取，更不屑與世人同流合污，便選擇以「無所謂」來消解，用「無用」來反抗。他也並不是沒有愛的能力，而是沒有體驗過被愛的感受，也沒有可愛的對象，無從以愛。在他表面的漠然和無謂之下，是被深深壓抑的自己也不曾意識到的赤誠和深情。通過綿延不斷的故事，李清源塑造出了這樣一個沒有被同化的具有原創性的人物形象：他是複雜、獨特的「異端」，也是可被認同進而引發共鳴和共情的「同類」。

也許正是對這個人物的認同才引發了我們閱讀時的第二次遲疑。在《夜歸人》的結尾，周易經歷了「失而復得」的痛和驚，最終決定在陽光下認真活下去，「為這世界上有人愛我們，也有我們愛的人」。這個光明的尾巴，用「愛和被愛」的希望讓周易「回歸」了常態，而我們，也在意外之後明白，李清源終究不是一個「心硬到底」的寫作者。是的，他可以讓周易對世界漠然，也可以讓世界對周易漠視，即便偶爾給周易一點溫情，也會馬上毫不手軟地加倍收回。他甚至無情地摧毀了周易對人世的最後一點信任——在周易的世界裡，除了女兒，能讓他真誠以對的，只有薛燕。在薛燕身上幾乎映照著他對感情的全部需求：親情、愛情、友情，以及關心、信任、支持。一旦對薛燕也產生懷疑，他的世界就崩塌了。但這些並不是完全的真相，至少不是終極的真相，就如作者的平靜和淡定不是真相一樣。不過，我們可以由此判定這樣的轉變是斷裂嗎？如果你能在回味中認識到周易內心隱藏的赤誠和深情，如果你能在感受時意識到作者克制於平靜之下的投入和熱烈，你就會理解，這個光明的結局，或者說，一個包涵希望的未來，並不是寫作上的技術選擇，而是人物本身乃至作者本身的需求和可能。至於我們的些微訝異，正如哈羅德?布魯姆所說，初次閱讀一部作品，就是接觸一個陌生人，產生一種怪異的驚訝而不是種種期望的滿足，是情理之中的事。

從《夜歸人》可以看出，李清源是不懼於通俗又不從於流俗的寫作者，他善於講述，但絕不滿足於講述；講究故事，然終究意在表達。在某種意義上，寫作就是表達，對外部世界表達，也對自己的內心表達。從這個角度來看，《夜歸人》完滿地實現了自身的表達，是一種成功的書寫。通過講述豐富迷人的故事來塑造鮮明獨特的人物，是《夜歸人》的成功之處，也是李清源寫作的功力和潛力所在。但同時，這也是最容易出問題的地方，因為，我們往往會由於擅長而疏於控制。也許，像《夜歸人》這樣長於營構和講述故事的作品，更需要警惕缺乏克制而導致的故事大於人物的情況，畢竟，故事不是小說的目的，人物可以是。人物及其蘊涵，應是溢出故事的部分，也是文本多於文字的部分，能夠承載小說的內核——或輕盈或沉重的「精神品質」。所以，我們可以盡情追求故事的精彩和豐富，同時也絕不應忘記故事與人物的本末關係，即便沒有兩者倒置的可能，也還要警惕故事會分散、擠壓人物，從而壓縮了本可以更為深廣的挖掘空間和表達效果。畢竟，在容量有限的文本中，「實」的事件和情節多了，「虛」的挖掘和提煉便少了。而表達「虛」的東西——對經驗的展示、闡釋和對可能性的思考、追問等，正是「實」的故事的作用和價值所在。更何況，一個寫作者，要接近寫作的終極意義，所必須藉助的，正是這些「虛」的東西。

責任編輯：崔健

（原載於《天津文學》2017年第3期）

（任瑜，女，中山大學文學博士，河南大學文學院博士後流動站在站博士後。從事翻譯及文學評論工作，出版有翻譯小說《綠山牆的安妮》、評論集《評論也是一種敘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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