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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中國書法的本源傳統及其「入他神」、「入我神」

2017.07.14|No.135

書法不僅僅是運用筆法、結字、章法、墨韻、布白等進行創作的藝術,還是它們先天性的與作為書法載體的漢字,巧妙、神奇地組合成的文句、文意的一體化創作的藝術。故僅僅滿足於抄錄書寫前賢的經典詩文,顯然不足。書寫自己創作的、達到相當水準的詩文與力爭用獨創的筆法去完成作品,同樣重要又同樣艱難。——這好比書法的「兩翼」,有這「兩翼」,書法才能「飛」得高遠、飛得穩健,才更有可能將中國書法推向一個新的境界。

讀書、教書、寫書幾十年,而今垂垂老矣。「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當年多位「傳道、授業、解惑」的恩師已先後作古,他們授課的具體內容雖已模糊,而往往對他們信口隨意說的雋言俏語,卻能一直光照於心,引領數十年。如上世紀八十年代中,一個初秋的傍晚,我上完課借了厚厚一疊書回宿舍。老系主任朱東潤先生正在散步,問我最近在忙什麼,我就說忙著看書,感到寫文章立新意很難。朱先生於是聯繫自己研究《詩經》、傳記文學、中國文學批評史的體會說,寫文章要像磨豆漿,先要有很多好黃豆,做學問也是要先讀很多書,然後把要寫的東西放在腦子裏反覆「磨豆漿」,不要一有想法立馬就動筆,那樣出來的是「夾生飯」,多「思磨」幾遍,出來的才會是新鮮好喝的豆漿。——自此「磨豆漿」之說就一直根植於我腦海了。又如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在一次作書法講座的報告會上,以篆書和行書享譽書壇的朱先生,在聯繫到書法用筆、書寫線條時說,逆鋒起筆,中鋒行筆時,一豎一橫,一撇一捺都要如拉長韌性很足的橡皮筋,「拉皮筋」的線條要有內斂的韌勁。生性愚鈍如我者,要等到若干年後,在自己積年習練書法過程中,在多讀多看歷代書法大家、理論家多次論析「用筆」之道時,才對朱先生關於書法線條的「拉皮筋」說有所領悟:這與書法史上盛傳的「屋漏痕」、「錐畫沙」、「印印泥」、「縴夫拉縴」、「高空墜石」等不是有殊法同理、異曲同工之妙嗎?

七律《緬懷恩師朱東潤先生》,唐金海作並書

在爾後留校任教,撰寫並主編數百萬字研究文學的著作時,朱先生形象生動、深入淺出的「磨豆漿」和「拉皮筋」說,都讓我受益不盡。而今,我在繼上海文匯出版社出版的《石鼓文書法之春——唐金海創集石鼓文書法薈萃》十六年之後,承復旦大學出版社青睞,即將在母校出版社出版的《唐金海自創詩聯書法集》,其立意構想、揮筆書寫,就首先觸發於當年「磨豆漿」和「拉皮筋」之說。我想,「磨豆漿」就是對要立論撰寫的東西反覆「思磨」,多咀嚼消化再下筆;「拉皮筋」講的就是如何用筆,即起筆、行筆、收筆時如何才能做到「精」、「氣」和「神」的內斂、厚重、自然,如何避免筆墨的「飄滑軟浮」。當然,此外,我的書法思考和創作,更多的還是融入了爾後習練一些大書法家的碑帖和研讀一些書論、書法史著作後的實踐和感悟。

《石鼓文書法之春——唐金海創集石鼓文書法薈萃》,上海文匯出版社,1999年

中國書法猶如奔流不息的滾滾江河,源遠而流長,又如連綿起伏的崇山峻岭,深廣而奇奧。歷代問世的碑帖、書法理論和書法史著作,浩如煙海。筆者在長期從事文學教學和研究著述的同時,對書法情有獨鍾,硯耕不輟,性之所至,有時竟不分日夜。僅那些古代的碑帖,就令人百讀不厭,百練不倦;還有當代著名書法家出版的多種各具一格的書法集,也令人目不暇接。——其中有些書法家的作品,其筆法、結字、章法、墨韻和布白,幾近爐火純青的境界,在點、劃、橫、豎等筆法上靈變自如,個性鮮明;在楷、隸、行、草、篆諸體上,幾乎都出現了一些風神獨標、各具一格的書法家,他們的書法藝術,使流傳千古的唐宋詩詞和歷代一些膾炙人口的經典散文短篇,以及孔、孟、老、庄等的格言哲語,更加優美生動,更加流金溢彩,更加廣泛流傳,更具有經典詩文的藝術感染力。

然則,也有一些書法家和觀者注意到,近三、四十年來,各種名目的書法展鋪天蓋地,各種各樣的書法集如雨後春筍,透過一片「繁榮」的現象,一些觀眾和有識之士逐漸發現,固然上述作品的筆墨雅拙良莠不一,有的「個性」迥異,而其書寫的內容多半雷同,多半千篇一律,缺少時代感、獨特感、現實感和新鮮感。也許是「一種傾向掩蓋了另一種傾向」吧,即周秦、魏晉、漢、唐、宋、元、明、清,直至清末民初和近現代著名政治家、學者、文學家、書法家、畫家——如毛澤東、魯迅、沈曾植、康有為、鄧石如、趙之謙、馬一浮、李叔同、林散之、吳昌碩、于右任、郭沫若、王蘧常、齊白石、黃賓虹、吳大澄、沈尹默、沙孟海等,承續歷代大賢的另一個優良傳統——自創自書的書法傳統,近半個世紀來,沒有得到當代書法界應有的重視、似乎被一度遺忘了。——對此,我「思磨」多年,深有同感。

毋庸置疑,書寫歷代詩文名句的優良傳統,不僅弘揚了經典文化,也拓寬了書法藝術的領域和境界。其主要開創者是被譽為「宋四家」(蘇、黃、米、蔡)的大詩人、大書法家黃庭堅和蘇東坡。其時,宋代正興起「尚意」審美觀念的思潮和實踐,總體上對晉人「尚韻」、唐人「尚法」的書風起了很大的衝擊和突破。蘇東坡、黃庭堅等在內容和筆法上力主「自出新意」(蘇東坡),「自成一家」(黃庭堅)。蘇東坡進一步直白地說,「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浩然聽筆之所之」。他們首先在筆墨、結字、章法上,衝擊了以往「趨時貴書」、「亦步亦趨」、「媚於俗」、「固守法」的因襲的書風,打破了馳譽一千多年的「二王」妍美和潤、勁健清雅的審美標準的單一性和模式化。他們在「尚意」的大潮中,在力主衝決「尚韻」、「尚法」的繩墨陳規時,又大倡「讀書萬卷始通神」(蘇東坡),「學書須要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聖哲之學,書乃可貴」(黃庭堅),「學問、文章之氣鬱郁芊芊,發於筆墨之間」(黃庭堅),遂首創書寫前賢詩詞,這就是蘇東坡、黃庭堅以「尚意」精神拓寬書法新視界的「自成一家」之舉。他們拓寬了書法書寫的新天地,在筆墨「尚意」和內容可寫古賢詩詞上,都有創新之功。但由於時機尚未成熟,當時終難成氣候。直到元代,宋宗室後裔趙孟頫,樹起了書法「貴有古意」的旗號。他的「貴有古意」,首先指的是筆法,即回歸古代以「二王」為代表的經典書法中用筆、墨韻、結字、章法的「古意」,這又是對宋以來筆法上大倡「尚意」書風的一種反思和反撥。——趙孟頫極為推崇「二王」筆法上清峻靈和、骨勁氣雅、醇美內郁、縱逸多姿的審美意向和境界。另一方面,其「古意」在書寫漢文字內容上,又與蘇東坡和黃庭堅的「古意」有某種契合,兩相呼應。「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認為「識淺、見狹、學不足三者」,「作字」「終不能盡妙」(蘇東坡),與黃庭堅「胸中有書數千卷」「則書不病韻」也相通。其時,因時代變遷,士大夫們的「崇古」之風日熾,書法應拓寬筆路的時機已趨成熟,火候已到,加之趙孟頫位高名重,筆墨又獨步書林,較多地書寫前賢的詩文,振臂一揮,風氣大開。自此,在筆墨、結字、章法上趙孟頫雖又樹起了「總百家之功,極眾體之妙」的「二王」大旗,但同時又在漢文字內容上也力倡「讀書得古意」,即書寫經典詩文。一時風雲際會,以大量書寫前賢名詩警句為尊,書法內涵又步入了一個嶄新的境界。——歷經大浪淘沙後的前人創作的經典詩文、名言名句,經名家揮筆書寫,書法那獨特奇奧、優美靈變、儀態萬方、風神獨具的筆墨藝術,使那些經典詩文固有的文化內涵、精神底藴、美景真情等,錦上添花,魅力無限,更讓人愛不釋手了。

趙孟頫行書《歸去來兮辭》卷,遼寧省博物館藏

此後,大量書寫前賢詩文,書法界漸次蔚然成風。直至明末清初,清王朝一度大興文字獄,士大夫們於是紛紛轉向古代,在挖掘和整理漢文化的古籍方面,成績卓著。而在書法領域,崇北碑之風盛起,康有為更踞鰲首,高擎起以往傅山、包世臣、阮元等崇北碑的大纛,振臂高呼,把崇北碑之舉推向巔峰,獨領書壇風騷的「二王」書風,「妍美清峻」、「縱逸氣雅」的審美標準,以及長期來法帖獨尊的局面,又一次受到沉重的衝擊,北碑「古拙深穆」、「竣厚勁朴」、「奇逸雄強」的書法風格、表現及筆墨內涵,使書法漢文字結體、筆墨、布白、章法等更為豐富奇崛、靈變多樣。然而,其時在漢文字內涵上,書寫前賢詩文之風雖熾,仍有不少書、畫家獨抒性靈,以更為放縱姿肆的筆墨自創自書詩文,—自創自書詩文的「祖傳」「書脈」未斷。歷史江河滾滾向前,近幾十年,思想、理論、經濟等時代風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改革開放的大潮也為文化藝術開拓了新路。書法藝術獲得了空前的繁榮和發展。鋪天蓋地的各種名目的書法展和討論會,如雨後春筍般的中青年書法家破土而出,如火如荼的書法市場和書法報、刊的鬧猛景觀,還有一些頗具功力、學養,也多有真知灼見的書法史、書法理論研究著作的問世。如此等等,中國書法作為一種獨立的文學藝術樣式已然舉世矚目。

在中國書法空前繁榮的熱潮中,筆者的「思磨」與有些書法學者產生了共鳴,已注意到,中國書法史上的另一個優良傳統,——即自創詩文自己書寫的「本源傳統」的書家文脈,在近半個世紀來,迄今依然被嚴重輕視了,甚至被忽略了。為什麼說是「本源傳統」?有一個不容置疑的歷史文化的事實,即中國書法先天性是與漢字結緣的,是與漢字結伴而行的,是與漢字的發展變化相得益彰的。漢字是中國書法的載體,中國書法因漢字而儀態萬方,漢字也因書法而魅力無限;書法因漢字構成的無比深廣的文化內涵而厚重雋永、光照千古,漢字也因書法以靈動玄奧的筆墨書寫的文化內容而閃耀光輝、流金溢彩。這是眾所周知的一個常識。漢字是漢文化賴以生存和發展的生命載體,博大精深、源遠流長的漢文化,就是先天性與漢字結緣的書法藝術的母體。是不是可以這樣更形象地說,筆墨是書法的血肉和臟腑,漢字是書法的骨骼和靈魂!——這就是中國書法和漢字與生俱來的「本源傳統」。脫離或「拋棄」了漢字,那種線條的錯綜飛舞、墨色的淋漓揮灑,就失去了中國書法的質的特性,也就是大哲學家黑格爾說的失去了事物的「這一個」的「質的規定性」,自然也就不是中國書法了。如果還有人將這樣的「東西」打著書法的旗號,到處嘩眾取寵、炫耀販賣,不啻是對書法的褻瀆,也是鬧了常識性的笑話了。——豈是志在弘揚中國書法藝術者所可為哉?

由此可見,中國書法從開創之初就與文化結下了不解之緣——書法只要書寫漢字,它就先天性地具有了內容,——當然,書法的線條墨韻、用筆技巧、結字章法,固然有內容,從線條的急徐枯潤、勁挺盤曲,從結字的大小變形,從章法的欹角呼應、積墨留白等,可揣度到、感受到書法家或抑鬱、明朗,或沉重、激昂,或從容、急迫,或媚妍、憤世等等情緒和內心的波動,但無可否認,那些只是觀者對不同的書法筆墨的某種主觀感受和直覺,是一種分析和揣度,那也是隱隱約約的、籠統模糊的、似是而非的,——當然,這種朦朧感也是一種美感——不可否認,它不能達到觀賞書寫漢字詩文那樣的明朗性、準確性、豐富性和深刻性——毋須贅言,以漢字創作的文句也是可以達到類似的朦朧美感的——有別於具象的書法線條而又別具一格的抽象的、想像的美感。所以,不難理解,筆墨書寫的漢字的文句、詩詞、聯語等固有的內容,有更為豐富多彩、精微雋妙、博大精深的內涵——其實,千百年來,以漢字為載體的中國書法,開初的內容就成為人們生活交流的載體,如記事通信、簡牘公文等,爾後的發展,尤其是書法特有的工具毛筆等文房四寶的妙用,中國書法就逐漸具有了表情達意、審美欣賞、抒懷言志的豐富功能。——中國書法,這一具有鮮明民族獨特性的藝術樣式,既是構成漢文化的獨特的藝術瑰寶,又應是承載豐富和弘揚漢文化的一種獨特的藝術樣式。

七絕《古稀老人觀滄海》組詩八首,唐金海撰並書

已如上述,自創自書是中國書法的「本源傳統」。書法史上燦若群星的書法家們,雖然他們的書法真跡,如衛夫人、鍾繇、張芝等,今人只能見其法書刻本或摹本墨跡等,真跡已無法見到。如今能見到最早的自寫自書的真跡,僅為西晉名家陸機的《平復帖》(距今已一千七百餘年),是給友人的一封信札,內容是安慰多病的友人,又互通另兩位友人的消息。字為章草,系用禿筆寫於麻紙上,筆風質樸老健,拙趣天成。稍後,另有東晉「書聖」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是寫給山陰張候的一封簡短的信。計二十八字,筆法古雅清潤,穩健從容。歷代專家考證,此為迄今為止後人能見到的摹寫的真跡,其墨跡業已失傳。僅以上兩例,足可見中國書法以漢字為載體、以「文房四寶」為工具自創自書的「本源傳統」的端倪。

陸機《平復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自元代趙孟頫的好友、著名書法家鮮於樞,首冠王羲之自創自書的《蘭亭集序》、顏真卿自創自書的《祭侄稿》、蘇東坡自創自書的《黃州寒食帖》為中國書法史上的「三大行書」之後,自出機杼的「三大行書」就一直得到了書法界的公認,歷代均奉為圭臬。這是書法史上既具有獨特的筆墨、結字、章法,又是自己創作書寫的「本源傳統」的經典名篇。

千百年來,研究「三大行書」及其作者的名著輝煌在目,其中不乏功力深厚、獨具慧眼的名篇論作,尤令筆者肅然起敬。然而,筆者反覆「思磨」後注意到,這些學術研究上的真知灼見,似乎只得到了較少書法家的注意。「三大行書」何以能享譽千百年?何以能被歷代書法家公認?書法界談得最多的是如下三點:一是他們用筆結字的獨特、老到、自然和個性化;二是他們的章法墨韻、俯仰欹側、上下呼應、積墨留白等均率性而為、隨意天成;三是他們句句含情、筆筆隨心,作者的人格、心性、喜怒哀樂,傾注在字裡行間。談得較多的還有同一篇短文中一個「之」字的二十一種寫法,行筆時的積墨隨意,筆墨淋漓和塗改不羈,某些字的中鋒和偏鋒並用,漲墨和飛白的不拘一格等等。

王羲之行書《蘭亭集序》(馮承素摹本),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上述見解,自是中肯、真切。如果全方位思考,人們要問,為什麼公認的「三大行書」都是自創自書的詩文?自創自書與上述的三方面有無影響?如果撰寫前賢的經典詩文,能不能達到「三大行書」那樣內容和筆墨完美統一、融為一體、得心應手的審美境界?其實,並不難回答,君不見,前人早有名言在先。蘇東坡論吳道子畫,引申到書法時說,書法「無新意妙理,末矣」。又進而說,「書貴入神,而神有我神、他神之別。入他神者,我化為古也;入我神者,古化為我也。」這裡的「神」,自然既含書法筆墨等的「神」,又含書寫內容的「神」,即「新意妙理」。如用古人筆墨書寫古人詩文,即「入他神」,「我化為古」,如用自己筆墨書寫自己有「新意妙理」的詩文,即「入我神」。黃庭堅在《論書》中說得較為直白。他說,如書法要避免「俗」,則「學書須要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聖賢之學,書乃可貴」。並進一步指出,若其「靈府無程」,「致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

「三大行書」是書法史上自創自書的典範之作,作者都是「胸中有道義」和「聖賢之學」的飽學名士,又是一代翰墨大家。類似這樣「文」「墨」雙峰聳峙、兩翼勁飛的書法大家和名家,數千年的中國書法史上,僅以數十近百計。除上述三位外,另如王獻之、智永、歐陽詢、李世民、張旭、褚遂良、柳公權、孫過庭、懷素、黃庭堅、米芾、趙佶、趙孟頫、鮮於樞、唐寅、祝枝山、徐渭、董其昌、傅山、沈增植、鄭板橋、康有為、魯迅、郭沫若、于右任、鄧石如、趙之謙、吳昌碩、李叔同、沈尹默、林散之、王蘧常、趙朴初、啟功等等。他們是中國書法「本源傳統」的奠基者、創造者,一代代承續並發展了這種「文」「墨」雙峰並峙的「本源傳統」。——如江河之浩蕩奔流,如山峰之嵯峨逶迤。只不過其中有些人和歷史上另一些人,有的更多地被他們的「詩文」大名掩蓋,或書作極少流傳,如李白、陸遊等;有的被他們的學術盛名淡化,如錢鍾書、茅盾、朱東潤等;有的又主要以畫藝馳譽,如八大山人、黃賓虹等——他們的筆墨功力、學養風範、性格閱歷、個性癖好等,無不水乳交融地「滋養潤澤」在筆墨之中——尤其是「滋養潤澤」在自創自書的詩文作品之中!被人文和書法界公認的「三大行書」,就是超越時空的書法經典!他們其時在不同的境遇中創作的三篇詩文,之所以彪炳千古,自然與他們的筆墨功力妙奪天工,線條、結字、章法、墨韻等都靈動自如有關,也與他們下筆成章的文化底藴、人格骨氣、情懷感慨和悟史觀世有關,這兩者均融為一體,熔於一爐,則可「秉筆思生,臨池志逸」(歐陽詢),如書寫別人詩文,其作既不是書家親身感受,也不是從書家心底自然流瀉,縱使書家有所領悟,也終究隔了一層,「入他神」,難臻「心手相應」的書法境界;當然,如自創詩文尚佳,而筆墨生澀、浮滑、板滯、薄俗,則書作也斷然不足觀,——兩者不可或缺也!「三大行書」啟示後學,習書者一方面要有經久磨練、熟用筆墨的深厚功力,另一方面要同時厚積文化學養,鍛造品格情操,有感而發文,有情而動筆,自創自書詩文從書家心底自流自露,書法亦隨之從筆端隨溢隨出,心到手到,「入我神」,心手相契,手心相應,方可達心手兩忘的境界,正如北宋黃庭堅贊草聖張旭時所說,「心不知手,手不知心法耳」。

蘇軾行書《黃州寒食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筆者讀書、教書、寫書、習練書法數十年,甚為認同蘇東坡「入他神」、「入我神」,「我化為古」、「古化為我」及黃庭堅「靈府」、「有道義」之說。如前所述,前賢的經典詩文,是書法「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藝術源泉,書寫這些詩文是前賢開創的中國書法的一大優良傳統。當我們繼續深入「思磨」時會發現,那些聖哲輝煌的詩文抒發的都是特定歷史時代、特定生活場景、特定人文境遇以及作者特定的個人感懷胸志和心緒情愫,其中相當一部分有超越時空的價值—哲理、感情和審美性的不朽的傳世價值。——但無可否認,也有相當一部分詩文在問世的時候,為世人欣賞,但在時過境遷之後,時代發展、世風人情變化之後,就缺乏「超時空」的審美價值了。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藝術」,從總體宏觀的意義上說是真理。新的時代需要新的書寫內容、新的詩文來展現新的時代的新生活、新氣象、新場景、新感受等,即使有感於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歷史場景、名勝古迹、百味人生等,都需要有現代人的眼光去觀照、現代人的感情去思考,都需要有新穎獨創的、深刻精美的詩文。—同時,也需要書法藝術在筆法、結字、章法和墨韻等方面有新的豐富、新的變化、新的創造,當然,由於書法用筆等方面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和變化的漸進性,這種變化往往時間更長、更艱難。民族的審美趣味、審美習慣的變化總是有一個相當長的過程的。

以漢字為載體、以文房四寶為工具、以審美愉悅、修身養性、達情悟道為基本旨歸的書法藝術,就需要一定時代的書法家,在書寫歷代經典詩文的同時,也立志創新——對漢字的詩文內容和書法筆墨表現為一體的「本源傳統」的繼承和創新——根據新的時代、新的社會狀況、新的感受以及新的世界視野中的人文理論、藝術審美,刻苦磨練,堅持創新。——其艱難,唐代書法理論家張懷瓘早就多次說過:「堯、舜王天下,煥乎有文章,文章發揮,書道尚矣。……秦漢之間,諸體間出,玄猷冥運,妙用天資。理不可盡之於詞,妙不可窮之於筆,非乎通玄達微,何可至於此乎?」又擲地有聲地指出:「夫翰墨及文章至妙者,皆有深意以見其志。」兩者「至妙」的「深意」及「其志」,有時神秘莫測到「可以心契,不可以言宣」。筆者理解,這裡的「心契」,在書法創作中指的是「翰墨」與「文章」兩者的交融、默契、和諧、融為一體,一亦為二,二亦為一,到達如此高深莫測的神秘境界,借用並引申唐代著名草書大家孫過庭在他的傳世名著《書譜》中關於「通會」的一句話:「通會之際,人書俱老。」——其實,很多時候是「人書俱老」,也難達「通會」之境。

《我的書法觀二題》,唐金海作並書

明乎此,可知書法之道,與其他人文領域相似,「通會」之境,難矣哉。

清劉熙載在名著《藝概》中指出,「書者,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神秘莫測的書法已是中國的國粹,後來者立志踵武前賢、蹈步邁進,僅就書寫前賢經典詩文與自創自書兩者而言,如前所述,均為中國書法在「翰墨」和「文章」和諧統一方面的兩大優良傳統。它們均各有所長,也各有所難。書家和習書者盡可各擇其道,各書己好,各執私見,各行其法。「文章」的百鳥林中,需要百鳥齊鳴,「翰墨」的百花園中,同樣需要百花齊放。著名的學者、「紅學」專家、教育家蔡元培先生在為他同鄉寫的與他觀點不同的一本書作的序中說:「多岐為貴,不取苟同。」

先生所言學術繁榮應「多岐為貴」,是否也適用於當今書法藝術的發展和繁容?

唐金海:《唐金海自創詩聯書法集——我手寫我心》

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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