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師慈父一脈針傳文/朱春蘇

最新 07-14

我出生時，父親四十八歲，

我出生那年,父親四十八歲，

那是二十七年前一個寒冷的冬月。

我是家裡第三個孩子，

為此父親失了醫院的工作，回村開診所。

降生那天，老爸歡喜的打酒買狗肉，宴請賓客，杯盞退換啃著狗肉，不覺牙齒掉了一顆。也已然忘卻了，因計劃生育丟掉的，許多人眼熱的工作。那年冬天出奇的冷，而我出生時只有三斤，身體多病而羸弱。老爸精心醫治調養，逐日有了起色，最冷那幾日終是受了寒邪，病重時氣若遊絲，面如土色。老爸連夜冒風雪趕奔北京，延兒科的同道來家醫治。一度的焦急和奔波，病根種在了老爸的耳朵，由加之診務繁忙，夜間讀書，聽力時好時弱。

到第二年春，天氣轉暖萬物復甦，我的身體，也如煥發活力的草木，生機勃勃。這時老爸才給給我取了大名，「春蘇」，是春來萬物復甦又給了我生命，但老爸至今只喚我「小寶」。

離開坐診的坤鶴百草堂，在站台等待高鐵，此時夕陽溫暖，餘暉斜斜的軋在鐵軌上，我回身看到遠處的火燒雲。每每這個時候，就會想起老爸帶我散步的鄉間小路。

老爸醫術精湛，尤為擅長針灸。診所都是十里八鄉的鄉親，還有從醫院跟來的城裡人。傍晚，夕陽灌滿小院，看完醫書的老爸，便帶年幼的我，慢慢溜達在小路和田間。一路上老爸會講故事，現在想來他們分別來自，史記，戰國策，資治通鑒。

講累了就會讓我背三字經和唐詩。田間總有勞作歸來的鄉親。他們或是熱情打招呼，或是停下來給父親遞煙閑談，還有人給父親摘來時令菜蔬。我總會問父親，這些人是誰啊，為什麼這麼客氣，老爸笑笑說，不知道，可能我治好過他們或者他們家人的病吧。雖然在北京坐堂，我回想起老爸說話時的，那種愉悅和淡然，或許作為一個醫者，嚮往的不是高位金錢，而是這種知足，淡如清泉。

高鐵顯示144km/h，透過車窗，想起自己第一次坐車，是軍綠色的吉普，車從省城開到村裡，請父親去出診。父親帶著我，我抱著父親的針盒。針盒很沉，白色搪瓷的，裡面整齊的躺著六種尺寸，銀亮亮的華佗針。每日清晨，洗漱後早飯前，老爸就會仔細的擦拭毫針，一根又一根，通常是擦三遍，棉球先干再濕，最後再干。從頭至尾擦針修針，有條不紊而又淡然閑遠。晨光暖暖的透過玻璃，我彷彿看到俠客在擦拭寶劍。

那是我第一次和老爸出診，自那以後也特別喜歡隨父出診。原因很簡單，我會吃到許多沒見過的零食，還有各種玩具可以肆意把玩。而父親卻一直在患者床，診脈，處方，針灸。老爸針灸時的神態威嚴安靜，時而閉目時而凝神，直到背誦針灸歌賦時才明白老爸的狀態叫「手如握虎,勢若擒龍,心無他慕,若待貴人」，患者或是霍然而愈，或是神清氣爽，但老爸往往額頭往往滲出細汗。

第一次吃栗子，也是隨父出診，我吃的開心，便剝了喂老爸，老爸笑而搖頭只是喝白水，路上又問老爸為啥不吃，他老人家答，病沒看透，吃不下，家屬心焦，不忍心。

透過車窗看夕陽，遠處是金黃的麥田，麥穗輕搖恍惚起了風，似乎風因太陽而起。天地顯得寂寥，人顯得渺小。又想起父親開始教我針灸的那個夏天。父子倆洗完澡，只穿薄衫，自家小院台階上坐著，月亮升起在老榆樹上，暑氣散了，清涼隨風習習而來。老爸摸著我的頭，說你想學針灸，可知道學好針灸分幾步嗎？

我搖搖頭仰視著父親如同英雄。

老爸說的很慢，我記得很清楚，直至現在。父親伸出手掌說要分五步，

一，要熟知經絡腧穴，熟背歌訣，這是基本功，此時我望星空。二，要苦練進針法，針進不去，或扎針痛，沒辦法治好病。這會我閉目吹風。三，要針刺得氣，練好得氣，每針都有針感，只可以做一個普通針灸醫生。我頓時來了精神，頑皮的問，那怎麼才能成為您這麼棒的好醫生啊，老爸又捻捻我的脖子說，那是第四步，要練手法，得氣後體察針尖下的經氣，帶領和駕馭這股經氣，基本手法包括進退捻留搗五種，高級手法有龍虎龜鳳四種，以及燒山火透天涼等。我眼睛發亮，聽著這些從沒聽過的辭彙，興奮與吃驚的感覺，和老爸教我學方脈，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口氣背了一百首方子一模一樣。

那第五是什麼？我搖著老爸的胳膊。

月亮散下了銀暉，父子倆宛如雕像，老爸看著月亮說，五就是飛經走氣，氣至病所。把針下的寒熱麻脹酸，並且送到病患部位。爸爸拍拍我的背說，如果能學到這個境界，前期要下大功夫啊。

高鐵駛入深藍的夜幕，那年夏天，我熟背了經絡腧穴歌訣，苦練進針指力，手指破了皮起了繭子，又破皮又起繭子，在自己身體上畫滿了經絡循行線，遠望彷彿土著印第安。每晚父親檢查我學習情況，會躺在涼席上，閉目默念穴位，我必須準確的用筆點出穴位，說出穴性和主治和所絡屬的經脈。我想說，童子功練下來，真的一輩子不會忘。

當我指力，練到可以一針將三層牛皮刺穿時，我興奮的找老爸，要求給病人扎針，老爸一口回絕，理由是，針石之間,毫芒即乖，萬不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扎人先扎己。

當我委屈的一針刺入自己的曲池穴，恍然明白了，什麼是針感，同時體驗到醫患兩個角色的雙重心態模式。如今針刺前和患者閑聊談笑，不經意間已然無痛進針，自此患者讓我針灸再無恐懼，這邊是推己及人的道理。

當我扎遍自己身上摸得著的穴位後，老爸讓我把點穴筆換成了針，在父親說所說的穴位上練針，達到了針針得氣，才正式帶我上了臨床。想想如今已經臨床十年，走過的每一步，都是做下的鋪墊。

下車，走出站台，不經意間回頭，恍然一個碩大的月亮，映入眼帘，溫潤明亮慈和心安，如父愛一般。其實他一直在你身邊，從未變淡，從未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