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盤西化」60年後，日本為何走上挑戰全世界的絕路？｜劉三解

▲日本電影《二二六事件》劇照，主角是三浦友和

汨羅淵中波濤動，巫山峰旁亂雲飛。

混濁之世我獨立，義憤燃燒血潮湧……

權貴只曉傲門第，憂國此中真乏人。

豪閥但知誇積富，社稷彼心何嘗思……

1936年2月26日，1400名日軍官兵唱著這首自比屈原的《昭和維新之歌》，由一群尉級軍官帶領，在東京市內橫衝直撞，以「昭和維新」和「尊皇討奸」為目標，分頭襲擊了首相岡田啟介、侍從長鈴木貫太郎、內大臣齋藤實、大藏大臣高橋是清等政要，史稱二?二六事件。

最暴力的場面出現在海軍大家齋藤實的家裡，齋藤的妻子春子擋在了他身前，士兵亂槍擊發，在齋藤的身上留下了40多顆子彈，擋在前面的春子卻奇蹟般地倖免，一直活到了1971年。

死得最慘的是陸軍教育總監渡邊錠太郎大將，老頭毫不含糊地與自己的下級拔槍對射，腳上的肉都被機關槍掃到了牆上，可見政變士兵真把「清君側」當階級矛盾處理了。

事後，兵變在昭和天皇的強硬要求下被鎮壓，主謀軍官一律死刑，然而，日本走向「軍部」主導的軍國主義的進程卻大大加快了，看起來好像歷史開了個玩笑。

之所以產生這樣矛盾的後果，論者常從1921年「巴登-巴登三羽烏」說起，分析日本陸軍「皇道派」和「統制派」的鬥爭，終歸看得有些淺了，事實上，兵變的根由其實早在40年前即已埋下。

1912年7月20 日，東京帝國大學醫學博士青山胤通、三浦謹之助為「胃痛無法入睡」的明治天皇檢查了病情，診斷結果是尿毒症，這個消息，在次日的報紙上刊出，公告全日本。

天皇這樣的現世神也會生病？！

自明治維新以來，帶領他們創造一個又一個「奇蹟」的半神之體，也會病，也會死？日本國民大惑不解，據生方敏郎《明治大正見聞錄》記載：

皇宮前的草地上，祈願天皇陛下康復的人群，從早至晚越聚越多。他們席地而坐， 跪神拜佛，或捶胸，或鞠躬，還有許多人在哭泣。這些人近似發狂。其實不僅是這些人，（編者註：東京）市內所到之處，悲痛欲狂的人們隨處可見。

▲明治天皇死後，在被日本強佔的中國大連，大連神社裡舉行了遙祭儀式，圖為參與活動的日本僑民

同樣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明治天皇本人，他經常半夜起身側耳靜聽，開始自言自語：「是伊勢呀！」幻想自己能夠和伊勢神宮（供奉傳說天皇始祖「天照大神」的神社）冥冥對話，洗澡的時候，更只將下半身泡在浴盆里，用熱水沖洗上半身，彷彿認定自己的上半身有神附體，生怕弄髒。

不過，持之以恆的神化，並不能真的讓人羽化升仙，不到10天的時間，明治天皇的病情急劇惡化，29日晚10點43分，日本的明治時代就結束了。

對當時的日本人來說，明治年號下的45年，代表的是文明開化、代表的是國家崛起、代表的是國土擴張，代表的是「神」一樣英明正確的天皇。

但當我們從100年後回望那個時代，就會發現，明治天皇留給兒孫的日本國，自始至終是分裂的。

01 上層階級與底層社會的分裂

二?二六兵變中由步兵大尉野中四郎領銜的《蹶起趣意書》直言：

頃來，私心私慾不顧民生與繁榮之徒簇出，致使帝國主權大遭蹂躪，國民生靈塗炭，痛苦呻吟，目前日本國家遭遇如許困難問題，實皆由此而來。一班元老、重臣、軍閥、財閥、官僚、政黨均為破壞國體之元兇。

在中國人看來，這樣的言論簡直不可理喻，剛剛發動過「九?一八」的日本鬼子還民生塗炭、痛苦呻吟？

▲1950年代戰後的日本貧民依舊在貧困線上掙扎，圖為當時的日本兒童，小男孩穿得多的有一條兜襠布

事實如何，可以看當時的鬼子兵末松太平大尉（1963年回憶《我的昭和史》）的記錄：

農村的貧困狀態還在繼續。「滿洲事變」（編者註：九一八事變）發生時，青森第五聯隊送回戰死者的遺骨時，戰死者的親屬為了想得到撫恤金，在兵營門前演出了遺骨爭奪戰！其中也有的父母給出征的兒子寫信說：「戰死之後用國家發給的錢來盡孝吧。」

反觀上層階級，日本思想家福澤諭吉的女婿福澤桃介通過股票發家成為在野黨議員，在一戰期間的議會發言中「說冒了」，抨擊日本郵船和執政黨政友會的金權關係：

窮人對富人的憎恨和不平是難免的，然而政府卻加以特別保護，如果聽任富者更富、貧者更貧的話，那麼，恐怖或者應當忌諱不講的社會主義就會來了吧？

執政黨議員跳出來指責他誹謗應該蹲監獄，福澤不甘示弱，拿出一張文書，大喊什麼時間、什麼人拿了多少錢，證據就在我手裡，要看一看嗎？

結果，執政黨議員集體沉默，再不敢糾纏。

事實上呢，那只是一份日本瓦斯會社的考勤表……

02 軍隊和政權的分裂

俞天任在評論伊藤博文說：「他到死也沒有認識到他在他制定的明治憲法（即所謂《大日本帝國憲法》）上開了一個多麼大的口子。」

指的就是1889年頒布的《大日本帝國憲法》第11條規定的「天皇統帥陸海軍」，而非「天皇是陸海軍的統帥」。

區別是什麼呢？

▲1935年4月美濃部達吉博士在家中改訂自著，他的「天皇機關」學說當年被指控犯了「不敬罪」，被迫辭去貴族院議員之職，遭東京大學解聘，隨即其《憲法概要》等五部著作被禁止發行，甚至受到異議人士的刺殺，不過幸免於難

東京帝國大學法學教授、日本資產階級憲法學權威、日本國會貴族院議員美濃部達吉曾提出一個「天皇機關說」的憲法學說，即日本的立憲君主政體是天皇和代表國民的帝國議會（眾議院）共同進行統治的君民共治的政體，天皇和帝國議會都是國家的直接機關，因而天皇的權力應受到憲法的制約，而不是絕對無限的。

此論流傳很久，而且受到元老西園寺公望、內大臣牧野伸顯和學術界的廣泛支持，就連昭和天皇本人，都在和本庄繁（時任侍從武官長）和鈴木貫太郎（時任侍從長）的談話中表示認可這一觀點。

但是「天皇統帥」的陸軍和一系列右翼團體堅決反對，在1935年掀起了反對「天皇機關說」的「國體明徵運動」，指責美濃部達吉「慢性謀反」，是為「學匪」，就差沒說他是「和姦」了。最終逼迫當時的岡田內閣兩次發布聲明，明確：

認為統帥權的主體不是天皇，天皇是國家機關的所謂『天皇機關說』，乃是有悖於我國神聖國體的過分的東西，必須堅決刈除。

在軍部面對身為天皇代表的元老+宮內集團+政黨+議會的聯盟時，軍刀輕易刺穿了書本，需要注意的是，「明徵國體」同樣是一年後二?二六兵變所操的核心宗旨。

而在二?二六兵變中陸軍集團對於鎮壓的拖延、猶豫，甚至對天皇本人堅決鎮壓命令的陽奉陰違，也可以看出，天皇統帥的陸軍早已成為擁有自己意志的怪獸，他們無條件效忠的對象，根本不是人格化的天皇本人，而是虛幻的天皇主權，只要他們覺得目的正確，一樣可以將天皇玩弄在鼓掌之間。

這一點，一定要點明。

03軍隊內部的分裂

很多軍迷都知道，在日本明治時代，有「陸之長州，海之薩摩」的說法，陸軍上層人事長期為長州藩出身的將官把持，代表即山縣有朋，後繼者則是田中義一，但同樣也有薩摩出身的派系，如上原勇作、大山岩和後繼者宇都宮太郎等人。

藩閥人事在日俄戰爭前後依舊發揮著作用，甚至連戰爭中各軍的人事安排也會受到這種出身的影響，看起來非常可笑。

在將帥階層是如此，由山縣有朋一手建立的陸軍幼年軍校、士官學校、陸軍大學的一整套軍官培訓體系量產出的「職業軍人」團體，在自幼幾乎與社會隔絕的軍隊環境下，形成了特殊的人際關係。

▲山縣有朋，歷任陸軍卿、參軍、參謀本部長、內務大臣、農商大臣和首相。1909年伊藤博文死後，成為日本最有權勢的元老 ，是日本陸軍之父，開啟了長州藩軍人控制陸軍的傳統

比如陸軍大學高名次畢業的優秀分子會被分配到陸軍省、參謀本部和教育總監部這些中央「官衙」擔任幕僚，然後派駐外國擔任武官或進行情報調查2年，繼而調回國內擔任「省部幕僚」，像「巴登-巴登三羽烏」中的永田鐵山、岡村寧次、小畑敏四郎，以及後來者的東條英機就是這種類型，他們提出的目標是「破除藩閥人事」和「建立總體戰準備」。

說到底，就是想早上位、快上位。

藉助二?二六兵變的清掃，這些分屬「統制派」、「皇道派」的精英們也確實快速上升，後來發展的梅津美治郎、山下奉文、中村孝太郎、松井石根、中島今朝吾，下村定、磯谷廉介等7人，都在不到20年的時間裡升為將軍。

與他們不同的是，士官學校考不上陸大的軍官們，會一直在部隊里擔任中下級軍官，被稱為「隊附將校」，絕大多數都在大尉到中佐的階段退役。

二?二六兵變中的19名主謀軍官，儘管出身各不相同，有的父親還是少將，也都屬於這個階級，換言之，除非人品大爆發，他們將永居下僚。

政變的成功，既是理想主義的迸發，同樣是他們現實中飛黃騰達的唯一機遇。

當然，他們的理想主義摻雜著北一輝《日本改造法案（大綱）》的成分，也有皇道派鼓吹的精神致勝囈語，精神領袖就是陸軍大將荒木貞夫，他的名言是：

物資不足，我們並不介意！皇道精神加三千萬竹槍，列強不在話下！

▲二戰期間，扛著竹槍訓練的日本婦女，荒木貞夫的瘋狂在他離開軍隊後得到了全民貫徹，因為他在1938年又做了負責宣傳教育的「文部大臣」，搞出了「國粹主義教育論」，並成為25名甲級戰犯中的一員

至於北一輝那套帶著社會主義革命色彩的理論就更不用說了，「保障言論自由、保障基本人權、普及教育、廢除貴族院、土地改革、建立普選、解體財閥、限制私有財產、削減皇室財產、日朝合并、對外擴張」，連天皇都要交出絕大部分財產來解決貧富差距問題，還指望昭和天皇能夠支持他們的「維新」？

所以，當昭和天皇責問陸軍大臣為什麼鎮壓兵變遲緩時，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

朕最信賴之老臣為彼等悉數擊倒，此不啻用綾緞絞朕之首……若陸軍不行動，朕當親率近衛師團鎮壓！

借著天皇明確表態，二·二六兵變後，以石原莞爾和武藤章為代表的「革新幕僚」開始積極地對軍隊內部進行清洗，12名陸軍大將有9人強制退役，所有曾經向叛軍表示支持的高級將領全部被調到偏遠地區任職。

又以防止轉入預備役的皇道派大將謀求陸軍大臣職位的名義，逼迫新任的廣田弘毅內閣恢復了「軍部大臣現役武官制」，允許現役大將擔任陸軍大臣。這個制度的危險性在於，陸軍只要覺得內閣不合己意，即可要求陸軍大臣辭職並不推舉繼任人選，讓內閣因缺員而倒台。

可謂軍隊逼迫政府屈從的一大殺手鐧，原本為財閥所操縱的政府，也屈服在陸軍的馬靴之下。

至此，「巴登-巴登盟約」中關於人事和總體戰的目標終於完全實現，日本徹底走上了軍國主義的快車道，向著世界大戰的方向狂奔。

至於陸海軍的矛盾，此處就不多說了，二?二六兵變中有3位海軍出身的閣僚被刺殺，無疑刺激了海軍主動加入鎮壓，甚至連長門號戰列艦都把它410毫米的主炮指向了東京。

好了，說了這麼多，分裂的日本又憑什麼捏合在一起？

答案很簡單。

1890年，在軍閥山縣有朋一力推動下，由教育家井上毅和儒學家元田永孚共同起草的《教育敕語》，一份天皇獨自簽署，以天皇名義發布的敕令，也即以主權者的身份，而不是以法定統治者的身份，向全體臣民發出的命令，使它具有超越所有法令、敕令的地位。

按照元田永孚的說法，《教育敕語》是日本「不磨之憲法」。

▲敕語發布50周年記念郵票(1940年發行)

原文如下：

朕惟我皇祖皇宗肇國宏遠，樹德深厚；我臣民克忠克孝，億兆一心，世濟其美。此我國體之精華。而教育之淵源，亦實存乎此。

爾臣民孝於父母、友於兄弟、夫婦相和、朋友相信；恭儉持己，博愛及眾；修學習業以啟發智能，成就德器；進廣公益開世務，常重國憲遵國法。一旦緩急則義勇奉公，以扶翼天壤無窮之皇運。如是者，不獨為朕忠良臣民，又足以顯彰爾祖先之遺風矣。

斯道也，實我皇祖皇宗之遺訓而子孫臣民之所當遵守，通諸古今而不謬，施諸中外而不悖。朕庶幾與爾臣民俱拳拳服膺，咸一其德。

第二年公布了《小學校祝日大祭日儀式規程》，每逢所謂的「紀元節」（紀念神武天皇即位，即建國日）、「天長節」（時任天皇生日）、「四方節」（元旦）、「明治節」（明治天皇死後規定其生日）都要舉行慶祝儀式：

先向『御真影』（天皇和皇后的照片）拜禮，然後山呼萬歲、奉讀敕語、校長訓話、歌曲合唱。

請注意，上面這段話在戰敗前的日本，凡是受過基礎教育的人，都需要熟練背誦。

而在戰敗投降前的日本，受過高等文化教育，對於現代文明有所理解的知識分子和僅僅接受過義務教育的大眾之間，存在巨大的價值觀隔閡。

據統計，1925年日本大學新生為10,914人，全部在校生為46,885人，平均每1萬人僅有8人，而到1987年，在校大學生有1,934,486人，每1萬人中有160人，而二戰前日本的小學教育普及比例是100%。

兩相比較，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麼20世紀初日本以大學生為主力爭取的「大正民主」只能曇花一現，而要求無條件「義勇奉公」為天皇捐條命的軍國主義大行其道了。

說到底，明治維新建立的日本，是統治者有意無意分割出的破片粘合，天皇才能居間仲裁，保持超然的角色，維持自己的世襲統治。

當他餵養出來的暴力怪獸無法束縛時，他也只能半情願半不情願的被自己的獵犬拖著走向深淵，二?二六兵變中冒頭的不過是犬群中派出來清道的「倒霉蛋」，一旦獵犬們形成了共識，他們就敢於吞噬眼前的一切。

最可怕的是，從小就有一種教育告訴它們這麼做，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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