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抄傢伙
小說坊
抄傢伙
陳再見
導讀:
密謀已久的「群架」一觸即發,「馬街三小龍」——大丁、巨象和羅一槍三人決定各自先回去抄傢伙。家裡並沒有像樣的傢伙,羅一槍隨機奪走母親手中沾滿魚血的菜刀,一路糾結著趕回馬街。正當他為兵器寒磣而害羞、為錯過精彩的打鬥場面而惋惜、因案發地的沉寂而慌亂時,他竟成為眾人眼中的傷人兇手……
文./
很奇怪,我一路跑回家時,並沒有人跟著我,自然也沒人跳出來擋住我的去路。就那樣,我順利地跑回了家。我想幹什麼呢?我站在門樓想了一會,才記起,我是回來拿傢伙的。用大丁的話說,我們各自回家抄傢伙。我們這夥人終於和他們打起來了,是的,幹起來了,一年多了,我們一直在密謀著和他們干一場,他們估計也是,總之,彼此都等好久了,終於,機會到了,要開打了。也就在這關鍵時刻,我們發現手裡沒傢伙,像母親上市買菜忘了帶錢。那就各自回去抄傢伙吧,大丁說。他們也默認了大丁的建議,看著我們四散而去,倒像是我們這夥人在落荒而逃了。事實上不是,我們不是怕事的人,甚至說,我們還是好事者,馬街上混的人都知道,我們自稱是「馬街三小龍」,除了我和大丁,還有一個叫巨象的胖子。
胖子跑得一定很慢。他平時走路就滑稽,像是一頭螃蟹橫著走——「頭」是我給他量身定製的量詞——何況是跑回家抄傢伙。我在這時候還有心思琢磨胖子的跑姿,諸位肯定覺得我足夠淡定,事實上我緊張得要死,跟了大丁好幾年了,真正打起來,還是第一次,別以為黑社會每天就打打殺殺,更多的時候,我們只是在陵園的烈士紀念碑下鬥地主。那裡除了滿地煙嘴巴,就是被大丁輸錢時撕爛的撲克牌,鋪了一地,都可以當毯子用了。
幸好父親不在家。
他每天都得出去拉客,開著他的破三輪,偶爾也回來,所以我不能像巨象那樣,能清楚地摸准父親的行動規律。巨象的父親在六社木材廠做事,上班和下班都要掐准了時間。大丁的父親多年前行海死於一場颱風,至今不見屍骨,他母親在咸茶鋪幹活,可沒時間管他。我母親倒是個閑人,可她基本不管我,也懶得管。我滿屋子找傢伙時,她還以為我是在找吃的,她咕噥著罵,不敢大聲,怕我打她。我還真打過她,一年前的事了,一拳頭,要去了她一顆牙齒。我並不想的,我是被逼的,她啰嗦得要死,誰也受不了,除了我父親。父親當然不能容忍我打他老婆,他還了我一拳,打中我的後腦勺,後來我一直頭痛,估計腦殼已經被父親打傷,但我沒怪他,要是將來有人敢動我的女人,我也同樣不會客氣。這事我不願意多講。我現在唯一急切的是能找出一把傢伙,還不能是隨隨便便的傢伙,看上去得像樣,否則也沒臉拿出去見人。我都說了,我們好長時間沒打過架了,就像和平時期國家也不怎麼造大炮一樣,我也沒往家裡準備多少傢伙。不過在大丁面前,我沒說實話,我得說我家裡有的是傢伙,隨時可以開戰。我們都知道,大丁有一把日本刀,據說是跟一個新疆佬買的,真真切切,是一把日本刀,吹毛立斷,削鐵如泥,可神了。我們沒見過,都是大丁說的,大丁說,整個東海城,也不見得有第二把。大丁還說,他之所以買一把日本刀,主要是為了保護他母親。我笑著說,得了吧你怎麼跟電影里演的一樣煽情我都起雞皮疙瘩啦——那麼,大丁會把他的日本刀拿出來么?十有八九是會的,這都什麼時候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嘛。我倒是挺期待。
我都把屋裡翻了個遍,再這樣翻下去,世界大戰都結束了。
母親終於說話了。
「你到底在找什麼?」
她聰明地意識到我不像是在找吃的。
然而我的事跟她說不清楚。我都懷疑不是她親生的,她怎麼就能那麼笨呢,一點都不像我,應該說,我一點都不像她。我是不是就在某個寒冷的清晨,被我那開三輪拉客的父親從陵園石階上抱回去的?這事我還真認真想過。我上面還有兩個姐姐,她們都出去打工了,也不知道打的是哪門子的工。不過她們都很乖很聽話,每月都按時匯錢回來。我們家其實就靠她們養著了,我父親每天拼了命地蹬三輪只是為了證明自己身為一家之主不至於那麼被動。
我父親說我出生時,三更半夜,街上還在放鞭炮,他便給我取名一槍,他說,你們放炮,我開槍。
此刻我卻找不到一樣可以拿得出手的傢伙。這個家庭糟糕透了。
母親在廚房裡進進出出,她記性不好,每次都忘拿東西。她要殺幾條蛇鯔魚,一會忘了拿盆子一會忘了拿刀砧。她終於在天井裡蹲了下來,突然又想起什麼,大概是我把抽屜拉了出來,掉在地上弄出了很大的聲響。我想找把螺絲刀,我父親修三輪車時用過一把很長的螺絲刀。可我找不著,它大概被父親帶走了,他的破三輪時不時會在路上掉鏈子。我想這下人丟大了,連把螺絲刀都沒有,我總不能赤手空拳又跑回街上去吧。
「你爸要回來了。」
母親一邊殺魚一邊提醒我。她的提醒倒是及時,我還不能在家裡久留。到街上看看吧,或許能撿根釺子什麼的。我從屋裡退出時,正好看到了母親手裡的刀。一把普通的菜刀。有總比沒有好。我幾步上去,一手便奪過了母親手裡的菜刀。此刻它正殺魚呢,刀面上沾滿了魚鱗和血跡。魚腥味真濃。我蠻討厭這種味道。母親被我嚇一跳,她以為我奪刀是想砍她,她一臉慌亂地跳開了兩步遠,知道我並無此意時,她才鬆了口氣,問了一句所有人在這種情形都會問的話:「你拿刀幹什麼?」
我懶得回答,這問得也太沒水準了——拿刀當然是砍人哪。
我拿著一把菜刀上街去砍人這事也太沒品了。
路上,我幾次想扔了它,它卻跟長了手似的,握緊了我。我就那樣被它握著走了半條街,我沒敢把它舉起來,甚至都不好意思大幅晃動,我把它緊壓在大腿上,就那樣貼著我的身體走,看樣子,我是個乖兒子,正幫家裡人干著什麼活呢。我快步行走,沒敢在馬街上跑起來,一個人在街上跑起來是突兀的,一個人拿著一把菜刀在街上跑起來更是突兀的。
我從未如此害羞。我空手走在街上時一點都不害羞,帶著一把菜刀,我就害羞了。我甚至想放棄,背負著當逃兵的罵名。如果我放棄了,回到家,把菜刀還給母親繼續殺蛇鯔魚,然後耐心地等著母親做飯,等父親開著三輪車回家,一家人圍著一個小桌子吃飯。父親每到中午都要喝二兩海馬酒,也不敢喝多,他每喝一口都要抬頭訓我一句,天天如是,訓的話也一成不變,他是個缺乏想像力的人,無法組織更豐富的言語,通常他說出第一句,我就能背出第二句。這是個無趣的過程,對我而言卻蠻有成就感,就像是讀書時偷到了試卷的答案,答一題對一題,次次一百分。是的,這個中午如果不是大丁把一口痰吐在了人家眼前——他肯定不是故意的,他們那一伙人,我們其實知道,惹不起。因為一口痰,這個中午註定跟往常不一樣。
我想我來遲了,作為一場事先約好的打鬥,我實在不應該錯過。我在腦海里想像著場面的混亂與壯觀,大丁揮動日本刀的姿勢一定很帥,估計誰也不敢靠近,那東西有多鋒利,誰也沒親眼見過;巨象抄了什麼傢伙出來呢?雙節棍、鐵鏈,還是飛輪牙?無論是什麼,總比一把菜刀得體。一把菜刀實在上不了什麼檯面。
我甚至懷疑是不是來錯了地方。
馬街尾這麼一小塊空地里,並沒有打鬥過的痕迹,除了幾張翻飛的舊報紙,眼前並無一樣活物。怎麼回事?奇了怪了。我不知道是打鬥已經提前結束,還是根本就沒發生,不管怎麼樣,結果的突兀,讓缺席的我感到一種深沉的慌亂。我無所適從,是繼續提著菜刀在站在原地,還是轉身往回走,趁早把菜刀還給母親殺魚?應該有五分鐘吧,此刻的五分鐘對我來說有些漫長,或者說,時間在我的意識里已經不存在,空間卻被無限放大,就彷彿眼前這塊空地,變成了操場那麼大,它的空無一人,更加顯出了它的空曠。這確實是不尋常的事情,在我的印象里,馬街尾從來沒缺少過人影。我們和他們都將此地視作自己的地盤,之所以選在這裡決鬥,也是有意思的,成王敗寇,誰贏了,馬街尾就歸誰。我們要馬街尾做什麼呢?馬街尾又怎麼可能屬於我們呢?笑話。
我前面說了,五分鐘,我個人享受了五分鐘的安靜,五分鐘後,我就倒霉了。還沒等我來得及回頭,就已經被幾雙大手給壓住了,他們奪去了我手裡的菜刀,反剪著我的雙手,我瘦小的身體其實沒必要他們多折騰。我跑不了。我只是奇怪,他們是誰啊?他們自然不是大丁和巨象,也不是我們稱作「他們」的那伙人。我看清楚了,他們是街上的大人。
我不知道具體是幾個人。
押著我的人說:「報警吧。」
「是他嗎?」有人問。
「不是他還能是誰啊?你沒看菜刀還帶著血呢。」
我多想跟他說,菜刀上沾的是魚血。但我沒說,我主要還是想聽聽他們怎麼說,我並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為什麼要控制我。我又不想表現得像其他街上的小孩那樣,一被大人欺負就大喊大叫,像只被逮住的老鼠那樣慌亂地暴露內心的虛弱。我似乎可以堅強一點。至少我什麼都沒幹,他們一開口就出現了常識性的錯誤,這個錯誤用不著我來澄清,只要他們拿起菜刀放在鼻下一聞,便會為自己的冒失而感到臉紅。
「誰家的孩子?」
有人來拽我的頭髮。我的頭髮太長了點,好幾個月沒去剪髮了,父親給我剪髮的錢無一例外都被我上網花掉了。我的頭皮被拽得生疼,關鍵時刻我得為此付出代價。人們想看我的臉,這些可笑的大人明明知道我是一槍,是馬街上混的一槍,是陵園附近住的一槍,是開三輪車的羅凱軍的小兒子羅一槍……他們還是要看看我的臉,看看我在他們面前慌亂的樣子。我不是那麼容易被得逞的人,當我被一隻大手拽起頭時,我看都沒看對方一眼,就朝著他的正面啐了一口痰,很准,像是瞄好了一樣,那口痰剛好啐在他的額心上,並順著他的眉間一直滑到了鼻樑,再準確無誤地掛在他的鼻翼上。我還沒來得及為此暗喜,啪啪便吃了兩大耳光。
我頭暈了,被他們架著走。
「誰有羅凱軍電話,叫下他,看他兒子給他惹下了多大的禍。」
我想笑,啐人一口痰,也算是惹下的大禍?
他們沒把我帶回家,而是帶到了居委會,這地方我以前來玩過幾次,有一口窗戶的玻璃還是我用彈弓打破的,至今也沒更換上新的。聽他們說,他們之所以選擇來居委會,已經是對我父親最大的尊重了,他們在等著他的到來,看羅凱軍如何收拾我闖下的禍落下的爛攤子。直到這時,我才知道,我的禍不僅僅是一口痰那麼簡單,也不是提著一把菜刀穿過馬街站在空地上發五分鐘呆那麼簡單——簡單說,在我到達空地之前,他們已經把另外一個人送去了醫院。他們說,那人至少被砍去了兩根手指頭,幸好手指頭沒丟,如果來得及,還可以接上去。他們在討論手指頭接上去後是否還和原來一樣,差點為此吵了起來。好幾次,我插嘴,那不是我乾的,真不是我乾的。他們都沒聽見,似乎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說過幾次之後,我就沒再繼續了,因為我知道他們是不會相信我的,他們早就想找個理由收拾我了,當然,除了我,還有大丁和巨象,再說了,如果他們問:「不是你,那會是誰?」我總不能說是大丁吧,儘管我幾乎百分之百肯定,砍下「對方」兩個手指頭的,一定是大丁的日本刀。說到最後,我還是錯過了一場事先約好的打鬥,最為糟糕的是,我還得為錯過了的事情買單。看來我這黑鍋是背定了。想到此,我心裡有些酸楚,卻又有幾許悲壯。
奇怪的是,我竟然盼望父親能早點到來。在好多場合,我一點都不希望父親存在,家裡,或者在街上遇見,好幾次他看見我在街上不可一世的樣子差點就開著他的破三輪要撞死我了。我不喜歡他,他也十分討厭我。不過又能怎麼樣呢,我們是父子,誰也拿誰沒辦法。我只是感覺這次遇到的事情不太一樣,它有點大了,在大是大非面前,父子總得站在一起吧,就像他在家裡對我又打又罵的,如果哪天看到我被人又打又罵,他也是不幹的。我是他的兒子,再怎麼樣都是他的兒子。我想他要是慢點來,這幫人一氣之下把我弄進了派出所,那事情就更大了。就像大丁沒事時開玩笑說的那樣,進派出所,就跟進醫院似的,進去容易,出來就難了。事實上大丁也沒進去過,道聽途說,他跟我、巨象一樣,還沒壞到需要派出所的人來惦記。而此刻,他們又在哪裡呢?
不知道是誰報的警,或者事情真的大到驚動了警局,誰知道呢?反正父親剛把三輪車停在街邊,罵罵咧咧大踏步進來時,兩個民警就已經跟在他的屁股後頭了,看樣子就好像是父親把他們帶來似的。實際上不是,我相信父親不會那麼干。父親一回頭,也嚇了一跳,他便顧不上靠牆的長凳上像只瘟雞一樣坐著的兒子了,連忙給民警派煙,接著又給居委會裡的人都派了一圈,剩下也沒幾個人,等待的過程中,好多人已經失去了耐心,走了。被我啐了一臉痰的中年人還沒走,堅持到最後,為的就是把一口痰的事告訴我父親,否則他就白挨了那口痰了。父親給他道了歉,又慌忙塞給一百塊錢,讓他去買煙,他嘴上慷慨陳詞,手已經把錢接走了。我抬頭看了一下,整個屋子裡,除了那個一直埋頭看電腦的窗口女孩,就坐著五個大人,我幾乎都認識,有幾個還能叫出名字,帶頭的民警叫阿昌,有一回我大姐需要回家開個無犯罪紀錄證明,父親就是去找阿昌幫的忙,阿昌為此還要了我家三斤章魚頭。
他們一個個抽著煙,一會兒整個屋子就煙霧繚繞了。他們擺開一副要好好商量的架勢,卻忽略了我這個主角的存在。好幾次,我試圖跟父親申冤,我說,真不關我事,我去的時候一個人影也沒有。每次父親都喊我閉嘴。父親語氣堅硬,我卻從他看的眼神里得知,他在給我傳遞信息,似乎要我放心,他可以搞掂,民警里有他認識的人。
一個黝黑的男人在說傷者傷勢的嚴重性,說了半天我才知道他是那個已經送去醫院的人的叔叔。為什麼是叔叔?傷者的父母都不在家,去了外地打工,已經通知了,正從深圳趕回來。我卻還不知道,那個據說被我砍掉兩根手指頭的男孩到底是誰,事情莫名其妙到了荒唐的地步,現場卻容不得我發聲。我有點害怕了。我不知道那人被砍掉哪兩根手指頭,然而不管是哪兩根,這都是十分嚴重的事情。我伸出十指,想像著如果少掉兩根,一隻手立馬就會變得非常恐怖,讓人怯於去接觸。
我又開始大喊。真不是我乾的。起初他們都不理我,父親為了讓我閉嘴,狠狠地瞪我,罵我。民警阿昌突然向我走來,他太高大了,滿臉是長痤瘡留下來的疙瘩,丑極了,難怪我大姐不喜歡他。他像只野獸一樣湊到我眼前,看樣子還得動動鼻翼,嗅嗅氣味,要吃了我似的。他問:「不是你乾的,那是誰?」
我怎麼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為什麼提著一把菜刀?
是的,這個細節我迴避不了。我得如實招來。我崩潰了,再也堅持不了了。我說我們各自回家抄傢伙,我在家裡沒找到合適的傢伙,耽誤了時間,等我回到原地時,那裡已經空無一人,我不知道是事情已經發生了,還是還沒發生,現在看來,是已經發生了。這樣一來,我就得把大丁和巨象招出來。事實上,不用我招,他們都知道,我平時和誰一起,街上人誰不知道呢。民警阿昌硬要從我嘴裡說出來,這讓我有一種潰敗感,做了出賣兄弟的事。我想,既然都這樣了,我還不如乾脆點,十有八九的,這事和大丁脫不了關係,只有他有一把日本刀。我說,是大丁,除了他沒別人。
事情的急轉讓父親有些不適應,他看起來既開心,又難掩失落。他走過來,問我,真不是你乾的?我的眼神讓他堅信這事真與我無關了,似乎他馬上就可以開著三輪車繼續上街拉客了。他回頭跟阿昌說,你們最好把大丁和巨象找來,不要冤枉我兒子。這事並不難辦到。半個小時後,阿丁和巨象便一前一後進了屋,他們看起來一臉茫然,似乎還不知道是什麼事把他們找過來的。我倒是有點羞於見到他們,我還真成了軟弱的叛徒,他們都成了英雄。他們看了看屋裡的人,突然發現角落裡耷拉著頭的我,同時嚇了一跳,一槍,你怎麼也在這裡,怎麼回事?他們的故作驚訝讓我一下火了,至少在我看來他們是在演戲,而且還演得這麼逼真。何必呢?這不是明擺著要坑我嗎?敢做不敢當的人怎麼會是英雄?我抬頭看著他們,我說,你們誰幹的,就跟警察說清楚,別賴我頭上。大丁說,怎麼啦?巨象補充,是啊,到底怎麼回事?
不是說好一起回家抄傢伙的嗎?難道這事他們也想耍賴?
你真去啊?大丁差點笑了,我那是騙他們的,緩兵之計,你懂嗎?我們打不過他們的,他們十幾個人,一人一拳頭都能把我們擂死,他們也傻,就那樣眼睜睜看著我們溜走了,回家後,我一直待家裡,沒敢出門,這點我媽完全可以作證,我怎麼可能去砍人家的手指頭呢。
是的,我也一直在家裡。我爸可以作證。巨象說。
你有一把日本刀。
那是我騙人的,說著玩的,你見過嗎?
大丁反駁得好,我確實沒見過他的日本刀。
怎麼回事?我有點蒙了。他們不像是在撒謊。他們撒謊的樣子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
我父親意會到了什麼,他拍了拍民警阿昌的手,把他叫到了一邊。
他們站在離我稍遠的地方,中間隔著黝黑男人的高聲控訴,大丁和巨象一左一右站在我身邊,他們顯然也蒙了,現場的混亂程度遠遠大於他們所能從容面對的能力。大丁低聲問我,你為什麼要陷害我們,你自己乾的事,你自己承擔啊。我能聽出大丁話里的怨恨,雖然聲音很小。巨象顯然已經和大丁站在一起了,這小胖子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最喜歡和我一起對付大丁了,彷彿我們只有在一起時才是大丁的對手。這次,我徹底失敗了。然而我並不在意他們在我身邊的存在,我不願意聽他們說什麼,我希望他們不要靠著我站,離我遠一點,我想聽一聽父親和民警阿昌說了什麼,是的,在那一刻,我竟然敏感到開始胡思亂想,我甚至覺得父親會拿女兒來賄賂阿昌,就像上次拿三斤章魚頭換一張無犯罪證明一樣。
遺憾的是,我沒能清楚地聽到父親和阿昌的對話。他們返回時,阿昌笑著,拍了拍我父親的肩膀。我心想壞了,難道他們已經達成了秘密協議。阿昌跟我父親說:「放心,沒事的,孩子還沒十四周歲吧?不滿十四周歲是不負刑事責任的,不過得先到所里待幾天,等傷者的家人回來了,你們再面對面談談。」這話像是對我說的,因為他看了我一眼。父親點著頭,「醫藥費當然我來負責,需要照看的話,我叫阿旋迴來。」聽到我大姐的名字,阿昌的眼睛亮了一下,也許只有我能察覺,任何任何蛛絲馬跡都躲不過我的眼睛。
既然大家都覺得是我乾的,那就是我乾的吧,我能承擔,沒必要要誰為我付出代價,尤其是我姐姐。我兩個姐姐長得好看極了,尤其是大姐旋,但她一開始就很明確,阿昌不是她喜歡的人。
他們覺得事情弄清楚了,要先帶我去所里。大家都散了吧。民警阿昌揮著一隻夾煙的手,他總是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勢。另一個民警開始合起記錄本,實際上本子里也沒寫幾個字,並示意那個一直握著作案兇器的黝黑男把兇器放進一個白色的袋子里,他挺不耐煩的,「現在菜刀上都是你的指紋了。」黝黑男一下子慌了,臉煞白,連忙把菜刀丟進袋子里,像是之前握的是條蛇,這會才意識到。我差點沒笑出聲來。
這血真腥。
不知是誰嘀咕了一句。
那不是人血,是魚血。我大聲說。
你閉嘴,沒讓你說話。我父親又大聲呵斥。
父親實在容不得我再添亂了,他已經在使出渾身解數救我,我能感覺到他的緊張和全力以赴。這些年我給他添的亂已經夠多,都有點習以為常了。顯然這次闖下的禍不同往常,砍下和接上兩根手指都不是小事,得花好幾萬,錢從哪來,還不是我那兩個姐姐。問題是,他媽的,那兩根手指頭真不是我砍的,「不是你砍的那是誰砍的呢?」我只要為自己申冤一次,他們都得這麼問一次,好像我必須得說出是誰砍的才能證明我的清白。我只能沉默。我刻意沉默,說什麼也沒鳥用。在派出所那幾天,我倒沒受到什麼委屈,我不過是未滿十四歲的小屁孩,加上阿昌喜歡我大姐,總之,他對我還挺照顧的,甚至想跟我套近乎,他說他小時候也狠,在街上當混混,也打過人,砍過人,後來上了警校,才當的警察……看似在跟我講一個勵志的故事,目的是希望我能向我姐轉達。他做夢,在我看來,他雖然當了警察,不過是換一種形式在街上當混混罷了。我只等著證據能幫我證明一切,比如他們肯定會檢驗出來,那把菜刀上的血真的是魚血。
我那兩個在深圳工作的姐姐都回來了,在警局,和對方的父母,分坐兩邊,在民警阿昌的調解下達成了協議。我不在場,但能想像那場景的被動。我的家人得點頭哈腰,笑臉相迎,賠禮道歉,為我犯下的罪,他們得贖。想到這裡,我很痛苦。
一個禮拜後,我回了家,是阿昌開著摩托車送我回來的。我竟像個客人那樣被迎進家裡,我從沒有這麼被家人隆重對待過。我兩個姐姐都還在家,那天中午我們一起吃飯,阿昌也在場,在這個事情上,他算是幫了我家一個大忙,我闖出這麼大禍最後用不多的錢擺平了,而不用去蹲勞改。我大姐旋說她不出門了要留在家裡照看我,她看樣子不再討厭阿昌的存在,也許這是父親一手策劃的結果,不過看大家和顏悅色的樣子,倒像是一件好事。我又能說什麼呢?我是個闖禍的小孩,我只能讓自己看起來乖一點,就像所有證據最後都證明行兇者是我一樣,比如他們檢驗出菜刀上的血跡與傷者吻合,比如警察把大丁一家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出所謂的日本刀……有些事情確實蠻詭異。
自此,我和大丁沒了來往,聽說他很快就出外了,去了一個很遠的城市;巨象搬家了,他父親倒賣橡木傢具賺了一筆錢,在四十米大道買了房子。好長一段時間,我過得很無聊。我大姐話是說要照看我,實際上沒多久就和阿昌拍拖了。有一天我上街閑逛——我很少上街了,對街上的一切都感覺陌生。突然一個年輕人喊住了我,他在街邊擺個水果攤,可我不認識他,或者見過,但真不認識;他看著我,舉起手掌,有兩根手指稍微彎曲,很明顯能看出畸形。我大悟,這人就是傳說中被我砍掉兩根手指頭的傢伙,可我們竟然是第一次見面。不,他顯然是認識我的。他笑著說,沒別的意思,只是想感謝你,你把我砍醒了,要不是你,我現在還是個街頭混混,現在……我父母也回來了,不外出了。我們一起低頭看他的水果攤,品種還不少,看樣子生意不錯。
我正想做最後的辯解,我想說真不是我砍的,真不是。我還沒說話,他又說,那天你拿著一把日本刀,瘋了一樣,把我們所有人都嚇跑了,我摔了一跤,沒想到你還真砍了,你他媽的太狠了。
問題是,我哪來的日本刀?
責任編輯:吳佳燕
《長江文藝》2017年第7期
—END—
《長江文藝》2017年第7期目錄
小說坊中篇
水岸雲廬|蔣韻
迷渡|陳旭紅
短篇
撒謊記|曉蘇
男神班嘎|江洋才讓
抄傢伙|陳再見
遍地桃花|歐陽偉慶
新推薦嫦娥奔月|生煎孢子
漫遊者和古道一起老去|周勇
口述史我經歷了湖北文學人才輩出的
年代|吳芸真楚風
筆記本花官和葯譜|陸春祥
自由談創意寫作改變作家的未
來|刁克利
作家,怎麼「創意寫作」 |葛紅兵
為何寫作,如何創意|葉煒
詩空間天使回故鄉(組詩)|李少君
雨水集(7首) |艾泥
供詞(9首) |陳懇
三官殿追憶那年月|胡鶯
刊中刊萬馬奔騰|肖雅芳
翠柳街總有神性降臨的時刻|吳佳燕
《長江文藝》2017年第7期
—END—


※王祥夫:半截兒
※周瑟瑟:花椒樹
※阿成:從今天起,我也是漂泊者
TAG:長江文藝雜誌社 |
※「720事件」中,吳法憲竟然扇陳再道耳光,周恩來憤怒扔下四字
※《獨孤皇后》即將來襲,雙陳再合作引期待,唯獨般若太師讓人失望
※他是徐向前的老戰友,陳再道的老領導,在軍內被稱為「齋公」
※遲到的感恩,感謝慈溪人民醫院聞路通、陳再豐醫師!
※開國上將陳再道有幾個子女呢
※16歲敢死隊隊長,一生光明,直來直往不忘本,開國上將陳再道
※開國上將陳再道的夫人和子女後代
※我軍被俘最高將領落難,劉伯承指名陳再道負責營救!營救能否成功
※陳再道上將的兒子,成最腐朽「高幹子弟」,聯絡台灣特務背叛黨
※西五間房村陳再道故居快要坍塌了,老鄉想申請革命文物保護單位
※開國上將陳錫聯三子陳再方將軍戎裝近照,虎父犬子威風赫赫
※除了陳再道許世友,386旅還有一位副旅長,是開國少將
※夢幻西遊:擁有09和159第一人稱謂還不滿意?老陳再高價打造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