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熟悉的李清照其實是人工製造出來的
李清照是誰?
在當下中國,誰敢問這個,必然引來哄堂大笑。因為大家都「知道」,李清照是中國歷史上一位偉大的詩人,似乎人人誰都能背出幾首她的「代表作」。
然而,我們是如何「知道」的呢?如果沒有學校教育,我們還能「知道」嗎?
值得注意的是:現代教育通過近似的課本、雷同的講授方式、標準化試題等,虛擬出一種「劇場效應」——我們儼然生活在同一氛圍中,正經歷著同一歷史——其中的重要性、前後順序、發展規則等均已預設,只有堅信這些是「真實的」,我們才能通過一次次考試,拿到畢業證書。
這是一個巨大的虛擬遊戲,答對一次,便能獲取一次獎勵,而答錯一次,就要接受一次懲罰。如此反覆規訓,則李清照內化為常識的一個組成部分,誰敢質疑,立刻會有旁人站出來加以痛斥。
然而,在李清照的形象中,始終存在著兩個巨大的疑問:
首先,李清照的文壇地位太獨特。據梅維恆主編的《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統計,「公元一世紀開始,兩千年中華大地上一共出現二十九位著名女作家」,這些「著名女作家」多是業餘作家(很多人本業為妓女),她們的少數作品之所以能留下來,僅為「聊備一格」,只有李清照的作品實現了經典化,為後人所師法。
其次,李清照的大多數作品真偽難斷。據饒宗頤先生說,可確認為真的不過20多首,但李的詩集在清代便已達80多首,加上1949年後的「新發現」,如今已突破百首。換言之,我們腦海中的「名句」很可能是贗品。其實,就算是真品,今人理解與李清照的創作本意之間,也會有巨大差別,可這卻不妨礙人們宣稱:我與李清照心意相通。
顯然,這兩個BUG是經典化過程中的殘留物。因為經典化不是一個完全客觀的、自然的過程,作品好,未必就能成為經典,經典與否,關鍵看人怎樣去塑造它。
為了不朽,李清照夠拼
眾所周知,李清照的詞獨樹一幟,這是因為詞多在宴飲時由歌妓唱出,作者往往要模擬歌妓的口吻,而當時男性作家對女性心態了解不多,容易走向膚淺。李清照則不同,她本身就是女性,衝口而出即可,故有自然之美。可以說,正是詞這種獨特的藝術形式,賦予李清照藝術生命。
李清照對此有異常清醒的認識,為實現經典化,她採取了主動出擊的策略,即:強調詞的獨特性,刻意與詩相區別。
在《詞論》中,李清照對當時名家多有貶斥。她批評晏殊、歐陽修和蘇東坡:「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批評曾鞏、王安石的詞「人必絕倒,不可讀也」。以此提出「詞別是一家」的主張。
嚴格來說,《詞論》是用兩把板斧砍人。對蘇東坡、王安石等人的創作,李清照認為韻律太差,可對柳永等人的創作,李清照又認為「詞語塵下」。一會兒重形式,一會兒重內容,讓人難以適從,是用否定來完成建構。
建構「詞別是一家」,還有一層意義,即:避免了與歷代偉大詩人直接對比,凸顯了自己創作的價值。
其實,李清照也曾試圖融入到詩的傳統中,如「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堪稱「不平則鳴」,可在傳統時代,女性作家生活空間相對狹窄,「文以載道」絕非她的擅場。但李清照因地制宜,將個體命運與家國天下聯繫起來。這體現在《金石錄後序》中,它將美好追憶、現實傷感與人生渴望三種情感,編織到金滅北宋的歷史大背景中。
李清照寫《金石錄後序》,很可能是在經歷了失敗的再婚後,為重新獲取皇家遺眷(她的前夫趙明誠為皇族後裔)身份而進行的一次努力,以她多年積累的文字修為,她不僅實現了功利目的(得到宋高宗趙構認可),還順手創造了中國散文史上一個獨特的、感人至深的寫作風格。
明朝人為何重新發現李清照
白
然而,只靠個人努力是不足以完成經典化的。
李清照父親李格非是「蘇門後四學士」之一,文壇地位崇高,當時文人均願給她一點褒揚,但李清照生前出了兩本詩集,均很快失傳。
南宋評論者承認李創作有特色,但認為她的作品中過分透露了閨門中事(相關作品似乎都已失傳,如今留下的李清照的一些艷詞可能是後人偽作)。直到元代,文壇領袖楊維楨仍認為李清照「出於小聽挾慧,拘於氣習之陋,而未適乎情性」。
明中期以後,隨著商品經濟發達,江南出現了閨塾師這一職業,富商家的女孩得以接受良好教育,能文善詩者漸多,她們組成詩社,甚至將相關作品結集出版。面對充滿性別歧視的主流文化(直到清代曹雪芹的《紅樓夢》中,林黛玉仍認為出版閨閣詩是浮浪之舉),女作家們要為自身行為尋找合法性,就必須尋找歷史證據,以表明「從來如此」,她們的努力得到許多文人的支持。在此背景下,李清照被「重新發現」。為不使李孤單,明代文人們還塑造出了朱淑真。與李清照不同,朱淑真很可能是虛構出來的。在傳說中,朱的出生時間有多個版本,前後相差竟達兩百年。有了朱淑真,李清照就有了可應和酬唱的夥伴,則明代女性也可坦然組織詩社了。
後人不批准李清照再婚
在李清照的「再發現」中,暗藏著一個風險,即她曾再婚。
在宋代,女性再婚雖受市井議論指摘,但在具體實踐中並不罕見,因宋代法律承認女性私有財產,嫁妝歸女性所有。元代時,草原民族法律進入中原,游牧生活不易貯財,故嫁妝歸夫家所有,有了經濟理性的制約,女性再婚漸成畏途。明代初期興起「去元化」運動,朝廷廣立貞節牌坊,故明清兩代,女性再婚為流俗所不容。當李清照成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反面典型時,顯然不宜將她樹為榜樣。
然而,系統是活的,有怎樣的漏洞,就會有怎樣的補丁。
晚明文人徐公式在《徐氏筆精》中首次提出:「作序(指李清照名作《金石錄後序》)在紹興二年(1132年),李(李清照)五十有二,老矣……必無更嫁之理。」「更嫁之說,不知起於何人,太誣賢媛也。」
徐公式之說並無多少歷史依據,在宋代筆記中,關於李清照再婚的記錄比比皆是,李清照在個人書信中也坦承此事,可經清代盧見曾、俞正燮、李慈銘等著名學者「論證」後,「李清照未再婚說」反而成了主流。
清末民初,隨著日本人編纂的《中國文學史》傳入,中國學者倍感壓力,救亡圖存成了文學史寫作的義不容辭的責任,為與西方文學史中女性寫作傳統相抗衡,李清照再被委以重任,成為民族國家建構中的基石。
從閨閣詩人成為經典詩人,進而成為「女中丈夫」,這使關於李清照婚姻生活的討論一度變成禁區。
真正的李清照更加豐富
隨著經典化,李清照的詩集正變得越來越厚,反而因此陷入邏輯悖論中:混入偽作太多,以至於我們很難了解李清照的真實寫作風格,信息增加了,她反而被淹沒、被抹去了。
從根本上說,經典化是反個性的,它不承認偶然、隨意和自由。
歐陽修、晏殊等儒家學者寫過大量艷情詩,很少有人據此認為他們行為不檢點(也有評論者說那些是偽作),可李清照卻沒有這種自由。只要流露了離別的悲傷,那就必然是晚期作品,只要寫了愛情的甜美,那一定是早期創作。
詩歌創作與事實之間真是一一對照的關係嗎?作家難道只是現實的被動反應者?可現實是,李清照的人生履歷已成後人鑒定真偽的「依據」,真偽之辨,全看能否契合到她的履歷中。
總之,李清照不能偶爾淘氣一下,不能清醒時寫「濃睡不消殘酒」,不能在陸地上想到「爭渡」,如果她沒看見「鷗鷺」,她就永遠也不會碰那兩個字……她的一切作品必須是為蒼生請命,是歌頌祖國大好河山,她從沒想過爭文壇地位,從沒不著痕迹地抄襲過別人,可世上真有這樣的完人嗎?
顧頡剛先生曾說:歷史是層積的,時間越久,層積的就越厚,就越難理清真相。而李清照的形象變遷史,恰好印證了顧先生的睿見。這也提醒我們,許多被確信的東西未必就是事實,在未經一番知識考古前,我們應保持起碼的審慎。
對許多中國讀者而言,接受史研究是一個陌生的領域,但只有站在這片高地上,我們才能明白:我們所熟悉的李清照其實是人工製造出來的,真正的李清照遠比它豐富。
《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
作者:(美)艾朗諾
出版:上海古籍出版社
文:唐山
本文刊載於20170704《北京青年報》B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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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青藝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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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爸早已疲乏不堪 小黃人只好繼續蹦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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