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太空漫遊》到《異形：契約》，好萊塢科幻電影是否仍在老調重彈

文＿南邊的皮黃班

南邊的皮黃班：本科及研究生時期學習藝術史。現於出版社從事雜誌編輯及微信公眾號管理、運營工作。愛好廣泛，關注領域涉及人文社科到自然科學。悲觀主義、輕度焦慮症，惟思考是這一切的良藥。

隨著《異形：契約》陸續在全球的公映，關於這部影片的爭論也逐漸升級。對於我而言，這是一部初看之時能使人眼前一亮，事後仔細回味卻大感失望的作品。許多跡象表明這是一部導演、製片方以及電影觀眾三方互相遷就妥協的平庸之作。很難想像，縱然本片的導演雷德利·斯科特能在1982年拍出《銀翼殺手》這樣的曠世傑作，可他終究無法在《異形》系列電影中重現影史的輝煌。

這無形中暴露出近些年好萊塢科幻片存在的一個普遍問題：許多電影故事在開始時往往有著極佳的設定與立意，但是在敘事的過程中逐漸滑向對情節與人物的扁平化處理，最終故事的戲劇衝突與矛盾往往在所謂的「普世價值」中走向和解。作為《普羅米修斯》電影的續集，《異形：契約》與去年熱評的《降臨》一樣，都算不上是真正的上乘之作。

一、創作思路的雜糅與躍進，應付市場？還是機動務實？

從片名來看，《異形：契約》怎麼都不像是《普羅米修斯》的續集電影，而如果從影片的故事結構與敘事思路來說，這部電影都與《異形》系列第一部有著高度的重合，但若單論電影的故事線，影片里的故事卻又明明發生在《普羅米修斯》之後。如此煞費苦心企圖嫁接《異形》與《普羅米修斯》兩個電影系列的做法固然可敬，卻總是難免凸顯此片在類型上的不倫不類。這不免讓人心生疑問，為何電影的主創人員不直接拍攝《普羅米修斯》的續集電影，而非要跳過一段完整的故事，去講述之後發生的事情。

這樣做的結果之一就是觀眾看到了一切事情發生的結果，卻無從得知事情的起因。主要人物的情感變化也因為失去了情節的依託，而讓人在觀影時感到無所適從。在拍攝續集電影時這種跳躍式的大躍進在很多時候並不能給人帶來更好的觀影體驗，同時也無法滿足老粉絲的需要，並且吸引新觀眾的注意。回顧這幾年，福克斯出品的一些系列電影，倒是或多或少存在這樣的設計安排。就以今年剛剛熱映的《金剛狼3：羅根》來說，這部電影的整體風格與基調不僅與之前的《金剛狼》系列電影無法統一，甚至跟同樣由福克斯出品的《X戰警》系列差距甚遠。福克斯此舉也許只能是為了探索新市場而進行的藝術試水。

為了在超級英雄這個題材領域與華納和漫威分庭抗禮，福克斯必須在《X戰警》系列電影的開發中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個性之路。因此，《金剛狼3：羅根》的大膽嘗試很明顯是在用新的方式開拓超級英雄題材的市場之路。事實證明，這是一次成功的探索。在之後即將拍攝的兩部《x戰警》系列新作中，《新變種人》又即將開始走青少年恐怖電影的路子。用對類型片的模仿與致敬來開拓新的電影藝術路線，這可謂是福克斯走的處心積慮的一步棋。

回到本節開始的話題：為何雷導沒有在《普羅米修斯之後》直接拍攝承接上一集劇情的新電影，而是另闢蹊徑去交待《異形》的真正起源。我覺得這也許跟《普羅米修斯》第一部的市場反響不甚理想有很大關係，考慮到直接拍攝續集的風險，福克斯需要拉上原本的《異形》系列電影為續集電影增加人氣，同時也要進一步開拓接下來的市場。假若《異形：契約》的市場反響尚且不錯，那就補拍真正的《普羅米修斯》續集，如果反響一般，甚至勉勉強強的才收穫一些好評，那就可以直接放棄拍攝續集的計劃，轉而從《異形：契約》之後重新開啟新的故事。

所以，正是在這種狡猾的妥協思維的指導下，《異形：契約》成了一部力圖從藝術和市場兩個方面銜接前後的折中之作。若真正深究起來，影片的製作水準當然無話可說，但是影片內容的含量相比於前作《普羅米修斯》可謂大打折扣。當然，電影故事的斷層直接影響到了對主要人物的塑造，當然也間接的削弱了影片整體的藝術表現力。

二、人工智慧話題的宇宙學延展，大膽創新？還是舊瓶裝新酒？

《異形：契約》塑造了「仿生人」大衛的形象，這是一個在自我神話的道路上一路走到黑的角色，相比於之前科幻作品中人工智慧的一貫形象，在他的身上觀眾能夠捕捉到雷導對人工智慧這一命題的新思考。但是相比於《銀翼殺手》中」馬克西斯六代「複製人的多愁善感，《契約》中的大衛則少了幾分接地氣的人味，反倒是更類似於一位高高在上的神明，俯視著創造他的這些人類。

「仿生人」與「複製人」是雷德利在科幻作品中一直沿用的基本設定。相比於《銀翼殺手》，從《普羅米修斯》到《異形：契約》，同樣作為影片中人工智慧設定載體的這類特殊群體卻體現出了完全不同的性格特徵。與《銀翼殺手》的成功相比，雷導在這兩部《異形》前傳系列的作品中對仿生人大衛的塑造則顯得極為欠缺，甚至可以說體現出了明顯的不足。簡單來說，觀眾在《契約》中看到的大衛儼然以一幅神明的姿態自居。他自負、傲慢，又略顯扭曲的性格特徵固然新穎有趣，但總感覺少了一份本該喚起普通人心理認同的情感連接。不論是在《普羅米修斯》還是《契約》當中，雷導都未能給大衛的行為動機提出一個較為合理的解釋。大衛對人類的背叛，仇視，甚至是殺戮都被歸結為人工智慧對創造者背叛的本能。

在已成為影視經典的《銀翼殺手》中，對「複製人」行為動機與性格特徵的刻畫可謂是入木三分。作為機器人，當死亡的恐懼超過了他們對自身優越感的認知，那麼，一切圍繞生存而產生的逃亡與殺戮都變成一件了合情合理的事情。《銀翼殺手》在冷艷的敘事格調下包裹著巨大的情感波瀾。觀眾可以通過「複製人」的言行舉止，反思人類個體對生死存在的已有認知。雖然《普羅米修斯》沿用了《銀翼殺手》的故事設定，但是影片卻缺少了前者深沉有力的情感力量。複製人尋找創造自己的人類，只是為了能夠找到延長生命的辦法。同樣，人類因為對永生的執迷而奔赴遙遠的行星，尋找自己的造物主。二者在敘事的構思上是何等的相近，但是雷導卻並未將人類對永生的痴迷發展為推動影片故事前進的強大動機，而正是人類在探尋永生過程中對大衛的利用，才逐步引導他走向了在《契約》中的最終瘋狂。

在《契約》中，對大衛性格的展示是通過他與另一位仿生人沃爾特的對比來完成的，這也是該部影片中最為華彩和讓人難忘的篇章。這段情節的設計可謂別具匠心，許多表現人工智慧的片子著重於在人工智慧和人類之間展開故事，但是在這裡，雷導通過兩個仿生人之間對待造物者不同態度之間的對比來探討人工智慧與創造的話題。也許在有限的篇幅內無法傳遞大量的信息，也許是對講好一個這樣的故事準備不足，雷導雖然在兩個仿生人的互動中設計了諸多的橋段，並且填充了大量有待解讀的象徵意象，但是這些細節展示的並未能真正告訴觀眾大衛行為動機的真正的原因。相反，這些精心設計的細節反而讓人感到有些許的刻意與不自然。進一步來說，沃爾特的出場次數與時間也未能充分展現這個仿生人在性格特徵上與大衛不同的另一面。

只要簡單回顧一下《銀翼殺手》和更早之前的《太空漫遊》中對人工智慧機器的塑造，就能發現對機器人性覺醒的揭示其實並不一定需要採取堆砌文化符號的死板做法。相反，有效利用人類共情心理達到強烈情感認同往往會更加有效。在《銀翼殺手》中，影片非常傳神的刻畫了複製人在面臨死亡時，對命運的逃避與抗爭，不論是起初的垂死掙扎，還是最後一刻安於天命的自我犧牲，都能在無形中喚起觀眾更強烈的認同與共鳴。在更早之前的《太空漫遊》中，庫布里克對人工智慧的表現手法更為有趣。在影片中，雖然操縱飛船運行的大型計算機哈爾9000並未以人類的面貌出現在銀幕之上，但是庫布里克卻通過紅色的攝像頭與一段溫柔的男聲來展現機器具有智能後的形象。假如說《銀翼殺手》中的人工智慧是擁有人類外形與情感的提線木偶，那麼《太空漫遊》中的哈爾9000則是一部徹頭徹尾在模仿人類行為與情感的冰冷機器，正是這樣的設定，才會讓觀眾在機器與人類的較量中感到心生恐懼。

反觀《異形：契約》中的大衛與沃爾特，雖然二者的刻意對比給整部影片增加了新意，但是略顯符號化的表現卻使得影片始終未能抵達情感的深處，這也讓這部影片中唯一的亮點最終成為了曇花一現。

三、現代文明下的技術恐懼，人類的異化，還是後人類的升華？

雖然通過《普羅米修斯》與《異形：契約》，雷導構建了一個屬於「異形」世界的宇宙創造學三級體系，但是只要仔細分析其中的諸多細節，就不難發現他依然在表現人類對於工具理性導致人性」異化「的深刻恐懼。這也正是許多年來西方科幻一直在反覆思考的幾大命題之一。

在「異形」世界的宇宙中，工程師創造了人類，而人類創造了複製人，而「異形」與三者之間有著一種奇特的關係。雖然這是一個關於創造的故事，但是雷導並不是在鼓吹所謂的神創論。實際上，影片自始至終都在講述一個因為濫用生物工程技術而導致的可怕後果。根據劇情來看，工程師應該是宇宙中一個已經存在的高級智慧種族，他們掌握了一種奇特的生物工程技術，通過這種技術，他們可以在宇宙中不同的星球上創造生命。關於工程師為何要創造人類的原因，在兩部電影中均未對此問題給出明確的答案。根據現有劇情可以合理推測工程師一定是在進行某種生物實驗，而人類則是這種實驗的結果之一。

在未來，當人類因為尋找工程而來到一顆陌生的星球，卻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意外泄露了工程師用來創造生命的生物技術——黑水。從影片的表現來看，這種所謂的」黑水「應當是某種生物活性物質，它可以引起生物體的基因變異，這種變異的結果往往會讓人難以預料，而異形則是這種生物實驗的產物。異形的產生機制頗為值得人們玩味。異形是因黑水引發變異的生物體在宿主身體內產生進一步基因變異的結果，所以，這個宿主可以是任何已存的宇宙生命，既可以是工程師，也同樣可以是人類。

在《普羅米修斯》中，被「黑水」毀滅的工程師甚至崇拜這種偉大的技術，將其視為不可思議的神力。同樣，在《契約》中，當異形從人類的身體里破胸而出的時候，大衛甚至驚呼其為」最完美的造物「。這是一個多麼有趣的悖論啊！生命不但不懼怕讓自己毀滅的可怕技術，甚至要讚美其神奇的魔力，視之為偉大的神力。同樣，作為人類創造物的大衛在《契約》中似乎早已識破了創造的謊言，創造者進行的創造工程並非是為了同造物分享這個世界，相反，造物只是他們手中通向永生的工具與橋樑。所以，大衛認為已經享有不死之身的他才是最完美的造物主，而通過不停變異方式創造出的「異形」則是創造璉條頂端最完美的造物。他完全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的異形王國。

在現實中，基因工程與人工智慧其實已經可以讓人類擁有掌控生命的技術能力，人類可以通過這些技術完善自己，同時也可以創造生命。從本質上來說，技術的進步體現了人類不斷控制現實能力的增強，所謂的「創造」，其實正是人類可以通過技術達到控制生命的重要力量。正所謂技術在實現進步的同時，同樣也對人類的生存構成了極大的限制。人類發明了技術，可卻要反過來被高度發達的技術支配與控制。這種對於「異化」的思考與批判一直都是西方社會思想中的一個重要的話題。

在1968年的經典科幻作品《太空漫遊》中，擁有自我意識的哈爾9000最終成為了人類的敵人，這是人類對於工具理性深層恐懼的最形象體現。同樣，在《銀翼殺手》中，當哈里森·福特扮演的德克一次次的獵殺複製人之後，他逐漸開始對自我價值產生了深深的懷疑：複製人真的只是沒有生命的機器嗎？還是說自己也只不過同樣是複製人而已？這種對於人工智慧的思考在後來的《攻殼機動隊》與《黑客帝國》中被進一步深化。人類的機器化與機器的人類化，這兩個糾纏不清的話題日益成為了生物技術命題下一步延展的方向。相比於《太空漫遊》與《銀翼殺手》對於技術的遲疑與恐懼，《攻殼機動隊》與《黑客帝國》表現了更為多元的思考：人類將會利用機器主動實現自我的下一步進化。

在這種前提下，對於「創造」話題的思辨理應在「後人類」的背景下重新展開，在可見的未來中，人類對於機器的依賴只會越來越強，機器早已從外部工具變成了人類生存中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部分。所以，當「異形」電影的主題在21世紀初的今天被重新提起時，人類是否要從對機器理性的樂觀情緒重歸對技術「異化」的巨大恐懼，其實是一個大可懷疑的問題。

假如作為《異形》前傳的《普羅米修斯》系列電影繼續重複人類對於工具理性的恐懼與懷疑，那雷德利勢必將大家對於此一問題的思考封鎖在早期現代主義的語境當中，而與當代對人類處境的多樣化思考相互隔絕。不論是單純的技術崇拜論，還是一味的技術恐懼，其實都無益於解決人類面臨問題的複雜性。真心希望此後在與《異形》相關的系列電影中，雷德利·斯科特能在更宏大的層面完成自己對技術創造論的多元思考，不過這真的需要他在藝術上進行更大的自我突破。不論怎麼說，該系列的下一步電影還是值得期待的吧！

*圖片均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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