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情書集之三
瘦草你好:
小說我在班上抽空看了一遍,如果你讓我談談看法,我確實不知該從何談起,只隱隱約約感到你這是一篇「另類小說」,我對當代作家不很關心,女性小說幾乎沒有寓目(只看了陳染的《私人生活》),因此也談不出什麼見解,只是就一些觀感,向你表白一下。
跟上篇相比,這部作品行文更自然,人物內心矛盾剖析的更深刻,兩個女人,不過是同一個女人的不同表現,她們相互尋找,渴望融合又彼此逃離。我感到你對女人的了解是真實的,穿透了事物的表皮,發現了比較本質的東西。而你的敘述也跟你的理解融合為一,你能寫得如此投入,我覺得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
我曾與他人開玩笑說:如果發現有人在文學方面比我更有天賦,我就放棄自己的寫作。現在,我可否這樣說,自己真的發現一個文學的天才呢?回答應該是肯定的,但在我的滿意之中,還有更深層的遺憾,我唯一的遺憾是你是個女的,由於你是個女的,有些事情就不是你力之所能及的。我決沒有鄙視女性的意思,鄙視男性的意思也不多,男性比女性相對而言更完整一些,他可以離開女性而生存,如魯賓遜;當然,女性也可以,如白毛女。但白毛女過的不能叫做人的日子。而魯賓遜則不然,他不但沒有因孤獨而瘋狂,反而更表現出崇高的人性。你說不是嗎?
關於你的這篇小說,我確實沒有評論的能力,我想列印出一份,拿給我的朋友王怡福(在《荊棘》中他出現過好幾次),假如他能有時間閱讀,我想你就不愁聽不到真實的批評了。在文學方面,女性似乎比男性擁有更多的優勢,在三十歲之前她們往往比男性寫得要好,但三十歲以後,情況可能會有所不同(我是說可能,沒說一定)。女性的感覺敏銳纖細,但就是不夠堅強,她們很難經得住生活中可能會出現的各種災難的打擊,在年輕時她們雖然並不缺乏犯罪的勇氣,但到成熟期以後,卻再也不願在錯誤的道路上繼續探索了。
不知你感受到沒有,你的語言是一致的,文體缺乏變化,當然在這樣一篇作品中確實也沒法把語言的各色面目都體現出來,但你應該有這樣一種準備,一定要表現出語言的豐富性,寫什麼並不重要,一部作品有價值不在於它是否表現崇高的題材(為什麼《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成不了世界名著,其原因也在於此)。要重視人物的塑造,但還要重視推動人物在人物背後起作用的那種秘密力量。
在《魚》這篇小說中,你割掉外部的世界,集中精力對「我」進行剖析,無疑是非常成功的,但不知你發現了沒有,「我」還是缺乏那麼一種驚心動魄的精神的力量。人的精神力量在什麼時候更容易表現出來呢?我覺得不在於他「要」的時候,而在於他「不要」的時候,「拒絕」是一個人真正清醒的標誌,一個什麼都要的人決不如一個什麼都不要的人更能體現出真正的人的精神。當然,我不能把這一「束縛」強加到你小說中的人物身上,因為,如果她「不要」,那她就不是她自己了,她就超出了性別的局限性,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而不是一般的「男人」或「女人」了。因此,這篇小說在某些方面也說明你還沒有擺脫性別的「困惑」,你還處在認識自己但又對這一認識懷疑的情境之中。
我從來就堅信,只有對傳統最能繼承的人才最能創新,如果你對傳統不了解,那麼也就不可能理解創新的意義。在這篇作品中,你無疑是有所創新的,你展示了女性心理比較隱蔽的「內核」,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女人的共性。但並沒有賦予這一揭示以意義,你是單純的表現而已。應該深刻地解剖現代知識女性焦慮的內心世界,找出導致這一焦慮的根源,我覺得其根源並不是性,而是比性更深層的本我的沉淪與自我的迷失,是人與人的相互失去,是自己對自己徒勞地尋覓,愛不再是人與人聯繫的紐帶,而是將一個人帶出世界的繩索。不再是信仰的祭壇而是懷疑的深淵。所謂的「作愛」即使從最好的意義而言也是對愛的背叛,魔鬼與上帝合而為一,人的生存狀態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難以言說,更難以審判。
今天就寫這些,另:你文字也有個別錯誤,如「情有獨鍾」的「鍾」,你寫成「衷」。古人所說的「太上無情,其下不及情,鍾情者正在吾輩」,書此與你一笑!2000年3月9日
瘦草你好:
這樣一封信你為什麼怕寄給我呢?我感到你在信中展示的那份真實是異常自然的。我沒有結婚,也不是女人,因此就無從理解女人在結婚以後心態的變化。但就我個人認為,所謂的結婚自由是建立在離婚自由基礎之上的。如果法律規定,凡自由結婚者一律不得離婚,那麼結果會如何呢?別人不知道,反正我是不會在嚮往這種自由的。這樣說絕沒有勸你享受這一自由的意思,恰恰相反,我到支持你的觀點,人一生結一次婚就足夠了。但離婚的自由必須擁有,我可以不用,但不能沒有,就如船在海上航行時必須有壓艙物一樣,這種東西是不能隨便卸在那個港口上的,你甚至在航行中無需關心它的存在,因為它必須存在,如果它不存在,船是無法開出港口的。
其實,我在看你《揭示愛情》這篇文章時就知道你已經結婚了,在看你《飛》這篇文章時我想知道你是在什麼時間寫的,順便問了一句,沒想到還給你帶來某種「恐懼與顫慄」,這就是我始料所不及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更希望你結婚呢,還是沒結婚,不過現在這些想法都是多餘的了,我跟你一樣,必須以真實的態度來對待已成事實的一切。我甚至還想,也許你現在的狀況對我們之間的交流更好一些。自由是有邊界的,新的自由總是以舊的自由為邊界。不是嗎?
你能說一口流利的山東話,我因此而感到高興,我正擔心我用聲音表達的意思不能被你接受。以前,我在萊陽,跟一個姑娘聊天,我滔滔不絕說了半個多小時,她坐在對面靜靜地聽,不插一句話,我便問她能聽懂嗎?她說能聽懂四分之一。我不禁一笑,說:「我說半個小時,你能聽懂四分之一;那麼,我說兩個小時之後,你就可以全部聽懂了。」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我對語言不敏感,根本分辨不出各種方言之間的差異。在我聽來,世界上只有一種外語,因為,我實在聽不出英語與法語之間的區別。但我卻熱衷於語言,當然是形成文字的語言,在我的作品中你能看到我這方面的努力,在外國大師中,我感到語言最難以消化的是克爾凱郭爾,但經過兩個月的揣摩,我也能寫出他那種語言風格的文字了。
不過這些並不重要,真正重要的還是對於生命力的培養,都說人的生命是一條河流,然而這些河流卻只有很少的幾條能流到海洋之中,大多數就在情感的沙漠里迷失了。而自然界中的河流卻不是如此,它們更多地是融合到別的河流之中。作為一個人,要保持自己的生命力永不衰退,就應該不斷地接受外來的河流,這可能也就是你說的愛情吧!我對愛情的理解是比較低級的,而且令人悲哀的是像我這樣一頭衰朽的「母獸」只怕早已喪失了孵化愛情的能力了。
你現在的生活正是我為自己設想的未來——也許是夢想——我也想結一把婚,享受一下不被妻子理解的幸福。據說,找一個愛嫉妒的女人做妻子也能享受到某種樂趣,就是你可以經常聽到有人跟你談論你的心上人的樂趣。我對工作是沒有什麼熱情的,我連聽到那些工作狂的名字都覺得是無可挽回的損失。我工作的目的是為了將來不工作,我之所以有如此想法,是因為我從《聖經》中得到過啟示:上帝創造亞當與夏娃是為了讓他們享受樂園的幸福的,而不是為了強迫他們在大地上勞作的。他們之所以要勞作,是因為他們犯下了原罪,像我這種沒有犯下太多原罪的人有認真勞作的必要嗎?也許有,但我不準備相信!你不覺得我很可笑嗎?我很有可能是找不到自己的另一半的,因為我覺得把自己僅有一次的生命為某個女人效勞即使不是對自己的犯罪,至少也是很可恥的。在實際生活中,我信奉這樣一個原則:我可以為你獻出生命,但你卻不能老讓我為你捆紮小包。
你可能會覺得我現在的信沒有以前那麼熱情,不是沒有熱情,而是我本來就沒有熱情,即使有,也融化到文字之中,除非你駕起意象的馬車,不然,很難穿過那片「雪夜的樹林」。
關於《荊棘》,你說得很有道理,語言過於密集(你的書我正在看,你知道我很忙,看得不可能太快。但是我已經感覺到了它的分量,沉甸甸的!這本書沒有一定水平的人是看不進去的——請原諒我的不謙虛——所以我認為它只能為少數人所喜歡。另外,我覺得你有些過於追求語言的密集性,其實有些地方還可以處理得更加輕鬆,而且還不影響整體效果。你認為呢?——瘦草),每一個坑裡埋葬的彷彿不僅僅是一具「屍體」,我寫這本書,不想討好任何人(包括作者),我展示的是語言本身的魅力。在當今時代,還有人如此「審判」自己,你不覺得是一個奇蹟嗎?
我願意跟別人談論《荊棘》這本書,就跟女人願意與別人談論自己的孩子,男人願意與別人談論自己的心上人一樣,據說:如果你不把自己的心上人談得令人厭煩,那你就不是一個動了愛情的人。很不幸,我一直沒有從這個不幸的「愛情」中醒悟過來,因此,想再跟你談上幾句:從本質上說,《荊棘》不是一部愛情小說,而是一部成長小說,與一般小說不同之處在於,它是用散文體寫成的。但形散而神不散,自始至終,都圍繞著一個軸心旋轉。那麼這個軸心是什麼呢?我在經過上百次的修改與閱讀後發現了它。這部作品的主題並非預先設定,而是在它逐漸成長的過程中慢慢顯露出來的。從另一方面來看,它嘲笑了幾乎所有的寫作規範,而且不虛構任何事件,每個人名都是真實的,它虛構的是情感。它重視的不是「我」干過些什麼,而是「我」想過些什麼。對於一個思想者而言,有生命的是他的思考,他在思考時干過些什麼是沒有多大意義的。
有些作者需要用整部書來表達一個觀念,我卻是把自己所有觀念都寫進一本書中,觀念與觀念的集合,有些是相互矛盾的,有些是彼此否定的,有些是互相發明的,想的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想,有人說:人類一思索,上帝就微笑。引發上帝微笑的是他思索的內容嗎?顯然不是,上帝肯定的是思索本身,沒有比思索更接近上帝的了,還有比思想更是信仰的嗎?過去沒有,將來也不會有,思想是思想的本質,是思想唯一的表達方式。
這次就說這麼多,向你的小傢伙問好!2000年3月10日
瘦草你好:
你即使不說,我也能感受到你的忙碌,你是對社會「有用」的人,屬於很難被遺忘的人,我這樣說絕沒有向你投擲松針的意思。男女有所區別,女人是很難做到「獨立而不懼,遁世而無悶」的,即使被「逼作貞女」的那些修女,也不是一個人坐在修道院的走廊下,在她們的生活中不可能只有自己,即使真的只有自己,那她也可以讓自己生活在夢幻的海洋之中,虛擬的世界有時必現實的世界更能深入人的靈魂,你說不是嗎?
在各類感情中,女人最需要的無疑還是「愛情」(你也是一個遠離故鄉的人,因為你是男人,所以你的胸膛里除了故鄉只有事業,而愛情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可有可無的點綴。但是做為一個女人,我的胸膛里除了故鄉、事業之外,還要盛滿愛情,我知道這樣很累,但是我更知道我生來就是應該被男人愛的,被一個適合自己的男人愛,這也是我來到人間的使命之一。——瘦草),但她們很難分辨真假的愛情,往往把有毒的蘑菇當成思念已久的野味吞下去,而真正對身體有益的食物又不能滿足她們審美的需要。而在情感生活中,審美無疑是首要的,女人忍受不了缺乏美感的東西,即使僅僅是表面的短暫的畸形的美感,也比根本沒有要好一些。因此,為了獲得感官的享受就需要忍受生理上的痛苦,所幸女人對生理上的痛苦早就習以為常了,因此也就不覺得這種痛苦是不可想像的痛苦了。但毫無疑問,我對她們這種由於「無知」而產生的「無畏」是持有敬意的。如果她們都因有知而有畏,試想這世界還有什麼意思呢?
而實際生活中,一個男人如果注重自己的內容,他就不屑再照顧自己的形式;因為如果他注重自己的形式,那麼,他的形式將使他失去內容。古語說:英雄自古無好妻。照我的理解,一方面如亞里山大大帝,有人勸他:「你為什麼還不跟塔拉的女兒結婚,難道說她還不夠好嗎?」亞里山大回答:「如果我們征服了世界上的男人之後,再去聽命於一個女人,是很可恥的。」另一方面呢?有巨大能量的男人往往也有著巨大的缺陷,能量潛伏著很難為人發現,而缺陷卻無時無地不表現出來。而女人是忍受不了這些缺陷的,凡·高連他舅舅家離過婚的表姐都追求不到,就很能說明問題。再者,還有一個相互的失去,優秀的男人與女人,一般來說都不願意扮演追求的角色(女人是出於驕傲,男人是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那麼他們必然會相互失去,被比他們低的人追求到。不是嗎?
你說我太有理智了,可能會妨礙我寫詩(我認為你的小說是詩體小說,語言已經逼近詩境,這可能和你寫詩有關吧!另外,看了你的詩我認為你是一個十分理智的人,但是作為一個詩人卻不好過於理智,你認為呢?我和你一樣認為《荊》是一部成長小說,它的主旨不只是詮釋愛情那麼簡單。——瘦草),我跟你實在說,我有點理智也是近幾年的事,我是從三十歲才開始明白一點事理,此前,我不知道自己被拋在那一個星球上。那麼,我是什麼樣的人呢?我信奉波德萊爾的原則:「我認為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是很可恥的事情!」確實,我從來沒有想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即使對父母我也是毫無用處的。
另:你的老家是草原,真令人嚮往,什麼時候能去開闊一下胸襟呢?——我確實感到,在都市生活中,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變得狹小了!
你對《荊棘》的看法很對,我想對它進行修訂,你要提出更好的意見!2000年3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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