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有微風·14

令白筱蕾沒想到的是，程艾詩竟然答應了。

但她答應的，並不是相見，僅僅是「她見他」。也就是說，白筱蕾不能讓自己被任何人發現。

「他見了你，也未必認得你。」程艾詩低著頭。

這話本來是令人大駭，白筱蕾想問，又不敢細問。她從未覺得自己這樣膽小過，只好不停對自己說：面前這女人畢竟站在對立面，憑她說什麼，只管不信就是了。只要給她機會見到他，她就有希望。

白筱蕾以前曾聽說，人的大腦是有自我保護的機制，當外部的信息會給人致命打擊時，大腦就會自動屏蔽掉這些信息，以防止崩潰。她如今是信了，不然這幾天是怎麼過的？

她今日就要去瑪麗醫院。

那日程艾詩告訴她，蕭政宇將去美國做開顱手術，而今日就是他出院，離開香港的日子。

短短這幾天，她就迅速地消瘦下去。她睡不好，吃不進，畢展風有打過幾次電話找他，她只回條簡訊說不舒服。畢展風過了半晌，回條簡訊叮囑她：好好休息。有需要找我。便沒再出現過。

這男人也真算得識趣。她想，要是自己情商也這樣高，是不是就不至於到這樣境地了？

她早餐也不吃，打了車，很早就到了瑪麗醫院。程艾詩曾告訴她，為著躲狗仔隊，蕭家會安排從醫院後門走。她教白筱蕾千萬要藏好。

「知道我弟弟出院日子的人不超過5個。你千萬不能被發現。」

馬路對面有間小小的茶餐廳，門口停了輛普通的白色轎車。因為是上午，又過了早餐時間，並沒什麼人，只有個看報紙的中年男人。白筱蕾點了一杯奶茶，坐在靠門口的位置，使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對面的情況。

等。又是等。

這天風很大，寒風從並不嚴實的門縫湧進來，吹得她瑟瑟發抖。她腦子裡卻只打量著馬路的寬度，心想，要是看見他她就衝出去，蕭家人要是攔她，她就跟他們拚命。只要他一句話，他還要和她在一起，她就什麼也不管。除了他，她還有什麼可以失去？

不知過了多久，連那個看報紙的男人也走了，她成了店裡唯一的客人。她知道自己樣子古怪，但不去理會，看了一眼表，十點半。

等她再抬起眼，看到她苦苦盯了兩個小時的醫院後門終於開了。一個上了些年紀的女人走在前面，後面是一個戴帽子的男人坐在輪椅上，由一位年輕女人推著，旁邊還有一個年輕男人。

白筱蕾開始懷疑自己引以為豪的視力。這四個人，她認得三個。

雖然輪椅上的男人戴著鴨舌帽，另外三個人都戴著墨鏡，她依然認得出，推輪椅的是程艾詩，前面那個肯定是蕭家的女主人。旁邊的男人竟是畢展風。

而輪椅上的，則是蕭政宇無疑了。

他帽子很低，頭也低著，白筱蕾幾乎只能看得到他的下巴。即使這樣，她也能認得出，她端詳過多少遍，讚美過的線條美好的下巴輪廓。「這下巴怎麼沒長我臉上。」她當時還笑過。

她騰得一下就站起來，徑直就往外沖。

老闆在後面大叫：「小姐你還沒付錢！」

她也聽不見。

她只看見，他四肢健全，臉也沒有傷。程艾詩說得那麼嚴重，果然是在騙她！

她直衝到馬路邊。她離他很近了。也許是三十米，也許是五十米，但她已經走的太久。

但是忽然手臂被人用力拉住。她一回頭，竟然是剛才在茶餐廳看報紙的男人。

「白小姐，你答應過我們家小姐，不打擾二少爺。」男人低低地說。

她呆住。完全沒想到程艾詩留了這麼一手。

她一言不發，眼睛直盯著對面的輪椅，拚命想掙脫。

偏偏茶餐廳的老闆也追出來：「年紀輕輕，想吃霸王餐啊！」

十米。她被兩個男人拉住，這麼短的距離卻怎麼也跨不過去。

這時起了一陣更大的風，卷著路上的沙塵吹進她眼睛裡。她幾乎要哭了。

風也襲擊了對面的人。吹掉了蕭政宇的帽子。

然後她清楚地看見了他整張臉：帽子之下，擋住的是他額頭上纏繞的厚厚的紗布，一直延伸到耳朵，還有一些若隱若現的血跡；他的頭髮，已經被剃光。

讓她呆住的是他的表情。看到自己的帽子飛走，他竟然手足無措的像個孩子，茫然又驚慌地看了看自己母親，又回頭看了看程艾詩，手指著帽子飛走的方向，嘴裡不知呢喃些什麼。

還是畢展風反應快，緊趕幾步去撿回來。彈掉灰塵，趕快給他戴上，並不停安慰著他。

紅燈。

白筱蕾停止了掙扎。看著他們就在自己正對面等著過馬路，她明白了，他們要上的，就是這輛白色轎車。

彼此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他看見她了。她與兩個男人在馬路上拉扯想不被注意都很難。

對面的三個人都因看到她而驚愕萬分，只有蕭政宇，看她卻是好奇的目光。像是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不明白大人發生什麼事時的膽怯。

車禍沒有奪走他的手或腳，也沒有毀掉他漂亮的臉。只是拿走了他全部的心智，只還給他一樣：孩童的天真。

「他見了你，也未必認得你。」原來程艾詩沒騙她。

白筱蕾的的手臂仍然被緊緊地扣著，她頭髮散亂，狼狽不堪。她想狂叫，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是看著蕭政宇被推著離自己越來越近。他打量她的眼光，好像她是一個會攻擊他的怪物，充滿警惕和不安，也許還有一絲厭惡。

她等了又等，只等到這陌生的瞪視。

她看著他被迅速地安置坐進車裡，而自己卻移不動半步。她剛剛醞釀的豪情萬丈，都被他的眼神擊垮了。

畢展風無論如何想不到，他會在這碰到白筱蕾。他心中有無數的疑惑，但看著之前還拚死想掙脫的白筱蕾，現在卻呆立不動的白筱蕾，一切不解都被一個念頭壓倒：他不放心她。

他從駕駛座出來，快步跑向他們，隨便塞了幾張鈔票就把餐廳老闆推開。對著拿報紙的男人說：「梁叔，你開車。」

男人遲疑了下，畢展風不容置疑的口氣使他不敢反對。他終於鬆開白筱蕾，跑去發動了車子。

車子後排，程艾詩和她母親分坐在蕭政宇的兩邊，各握著他的一隻手。等到車子開動，她的心才慢慢放下來。有驚無險。她看見白筱蕾的樣子，也心酸，但這點心酸不足以改變任何事。同時，她更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畢展風竟然拋下他們去關心白筱蕾。不過這一切跟把蕭政宇平安送去美國做手術相比，實在太微不足道了。那邊有高明的醫生，不被干擾的環境，以及樂觀的手術前景。

白筱蕾看著車子絕塵而去，竟想起她和他第一次約會時在KC的小酒館裡看的《甜蜜蜜》。要是她也有一輛車，要是她可以按一下喇叭，讓他聽見她心裡在呼喚他，他應該也會像黎明奔向張曼玉一樣。然後他們接吻，鏡頭俯拍，鄧麗君開始唱《再見，我的愛人》。

再見，我的愛人。生活不是電影，生活只給生離死別，不給團圓結局。

而她終於也扮演了一次女主角，他卻永遠當不了導演和男主角了。閃過這個念頭，她覺得全身力氣被抽空一般，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畢展風很少抽煙。然而今天對他來說實在是太疲倦太混亂。所以送走了醫生，看到白筱蕾睡了，他便回到自己房間，默默地點上一支煙。

陽台的落地窗大開著，黑暗的冬夜的風幾乎要吹熄那一抹跳躍的紅點。

「她沒什麼大礙，只是低血糖，再加上心力交瘁。休息一下應該沒事。」醫生是這麼說的。

前幾天他一直陪著心力交瘁的程艾詩。其實自從在上海見過，他沒有預期會再和程艾詩還有交集。他不是那種分手後就形同陌路的人，但是如無必要，他會盡量避免染上騷擾對方的嫌疑；畢竟，嚴格來說，當年是程艾詩甩了他。他雖然不記仇，但是有自尊。

程艾詩給他打電話，哭訴蕭家發生的這些事時，他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原來她還並沒有一個可以給她支撐的男人，那當初的放棄又是為了什麼。

這些疑惑只是一閃而過。不管怎樣，他依然是她最信任的人，絕無理由袖手旁觀。

處理蕭政安的後事，幫忙照看蕭家的生意，聯繫美國的醫生，照顧仍在醫院的蕭偉，還要想方設法瞞住媒體。。。終於蕭政宇可以去美國做手術，他剛剛放了點心，今天又撞見了白筱蕾。

程艾詩從未向他提過她，更別說她和蕭政宇的關係。他雖然什麼都不知道，但一想起今天的情形，想必又是一段理還亂的故事了。

難怪白筱蕾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一直覺得她是一個應該活得開朗又輕鬆女孩子，卻不知怎麼裝了那麼重的擔子。原來如此。

幾日不見，她就迅速地凋謝下去。以今天的情形，一般的女孩子定會大哭大鬧，結果她甚至沒有走近蕭政宇的身邊。本來他要開車載他們去機場，但是看到她的表情，他就實在放不下心。果然她暈倒了，他只好把她帶回家，叫了醫生來看她。

之前他對她感興趣，但沒有探究她的秘密。現在他大概猜到她的故事，卻更不曉得如何是好。他從沒試過同時要照顧這麼多人：蕭政宇的頭部受到重創，不但誰也不認得，智商也只夠七八歲孩子的水平；程艾詩一人挑起了蕭家的大小事務，還要安慰深受打擊的母親，幫忙找看也在病中的蕭偉。

現在白筱蕾也牽涉進來。他夠不夠力氣，有沒有那個水平去醫治好她？他不確定，自己對她的感情已經達到了那樣的地步。

他平常有時不正不經，八卦小報都把他歸在那類四處留情的公子哥里。其實當年和程艾詩分手，他不知過了多久才平復。他父親看的准，罵他：「你以為裝著不在乎就是成熟了？」

外人眼裡無憂無慮，甚至不負責任的TB，也是會累的。也許他不該再放任自己對白筱蕾的興趣。他怕自己做不到。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