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說起

按：作者為浙江師範大學文化創意與傳播學院民俗學研究生。

作者：張博

《韓非子·喻老》曰：「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意思是說，千丈長的河堤會因為螻蛄和螞蟻巢穴的存在而崩潰，百尺之高的房子會因為煙囪縫隙里冒出來的細火而焚毀。如果我們把《紅樓夢》中的賈府比作這「千丈之堤」，那麼最終導致它崩潰的「螻蟻」有多少呢？

在第七十四回，鳳姐奉王夫人之命帶領眾人抄檢大觀園時，探春說道：「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說，「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當年寧榮二公打下了賈府這「千丈之堤」的江山，如今時過境遷，螻蟻泛濫，使這「鐘鳴鼎食之家」風雨飄搖。其中螻蟻究竟怎樣做法，我們且從劉姥姥第一次進榮國府時說起。

劉姥姥的女婿叫做狗兒，狗兒之祖曾做過一個小小的京官，舊年「因貪王家的勢力」，與王夫人家連過宗，認做親戚。後因家業蕭條，仍搬到城外鄉下居住，以務農為生。只因夫婦二人為生計奔波，無暇看管膝下的一對兒女，便把岳母劉姥姥接過來一起生活。眼下秋過冬來，而「家中冬事未辦」，一家子還不知如何熬過這漫漫寒冬。這狗兒自小也是錦衣玉食，何曾操持過此等家務，整日里未免焦慮煩躁。劉姥姥便給女兒女婿出主意說，可以找找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念著舊日的情分，「要是他發一點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呢。」

自古「侯門深似海」，這樣一個鄉下老太太要進到門第森嚴的榮國府如何能實現呢？在第六十回，寶玉房中的芳官給了五兒一些玫瑰露，五兒之娘柳家的想著自己的侄子患熱病，便去給她哥哥家送了半盞。她哥嫂送她出門也回送了一包茯苓霜，「這是你哥哥昨兒在門上該班兒，誰知這五日一班，竟偏冷淡，一個外財沒發。只有昨兒有粵東的官兒來拜，送了上頭兩小簍子茯苓霜。餘外給了門上人一簍作門禮，你哥哥分了這些。」「官兒來拜」都要準備一份「門禮」，這劉姥姥一無所有便免不了被戲弄一番。劉姥姥「蹭到角門前」，卑躬屈膝，門上人「打量了他一會」，劉姥姥說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的，「那些人聽了，都不瞅睬」。過了半日還是一老年人給她指了周瑞家的住處。

來到賈府，劉姥姥為什麼不直接說要找王夫人，而是打聽周瑞，難道把自己與王夫人的關係說明，背靠大樹不正好乘涼嗎？門上人知道是太太的「親戚」，也許礙於太太的面子就會少一些為難。劉姥姥見到周瑞家的，作者在這裡引出了一條重要的線索，「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爭買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兒之力」。周瑞家只是跟王夫人陪嫁過來的僕人，可是卻在外面「爭買田地」，儘管作者愛惜筆墨，再未言及周瑞之事，但留給我們的想像空間還是很大的。

看過《大宅門》的應該知道，白府里有個管家王喜光（雷恪生飾），在清朝政府倒台之後，白家念其往日的照會，找他當了白家的總管。可是這個王總管卻貪賄白家的銀子，在外置辦宅院，娶姨太太（王喜光是個太監），白家遭難的時候還偷著買下了白家的汽車，自己在外逍遙自在。其中有一個小情節是，二奶奶（斯琴高娃飾）要王喜光去買一個抱狗的丫頭，他花了不到五十塊，卻去報了五百塊的賬。

在鳳姐嫁入賈府掌家之前，一度是王夫人總管賈府事務，周瑞家作為太太的陪房，自是有些體面。儘管後來是鳳姐持家，對這個親姑姑的陪房，鳳姐還是禮讓有加的。到了鳳姐房裡，平兒都是一口一個「周大娘」的。周瑞平時的主要任務是照管春秋兩季的地租子，這絕對是一個肥差，肉從手中過，哪有不留下一層油的道理。在第八十八回正家法賈珍鞭悍仆中，藉由鮑二之口提到了周瑞的行事。周瑞回復賈珍道，「奴才在這裡經管地租莊子，銀錢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萬來往，老爺太太奶奶們從沒有說過話的，何況這些零星東西。若照鮑二說起來，爺們家裡的田地房產都被奴才們弄完了。」雖說這是續本內容，卻也合乎曹公本意。

在第四十五回，鳳姐過生日，周瑞的小子卻先喝醉了酒。鳳姐娘家送來的禮物，他也不送進去，還坐著罵人。等客人散了，鳳姐打發彩明去說他，周瑞的小子反倒把彩明罵了一頓，其囂張氣焰可見一斑。

與周瑞地位差不多的有一個賴大，這個賴大絕對稱得上是個「賴財主」。賴大是榮國府的管家，從他父親起就是府里的奴才。而到賴尚榮「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了出來。賴家「熬了兩三輩子，好容易掙出」「這麼個東西」，又受主子恩典，捐了個前程在身上（買了個官）。這小賴打小就三災八難，花的銀子能照樣打出個他等身的銀人。賴家在賈府熬了三代，到了孫子輩「也是公子哥兒似的讀書認字，也是丫頭、老婆、奶子捧鳳凰似的。」這花錢的氣態，家下僕人的陣勢，儼然就是一個大戶人家的派頭，哪裡還像是三代家奴的樣子。

在為賴尚榮赴職賀喜的酒宴上，賈府里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了，「賴大家內也請了幾個現任的官長並幾個世家子弟作陪。」最出彩的當屬賴大家的園子，「那花園雖不及大觀園，卻也十分齊整寬闊，泉石林木，樓閣亭軒，也有好幾處驚人駭目的。」這個園子不光布置得當，而且管理有方。到第五十六回，紈探釵組合理家的時候，興利除宿弊，就參照了賴大家園子的運作模式，從這一處就可看出賴大的心計。

原著作者在行文中並沒有直接描述周賴兩家如何得勢，也沒有評說好與不好，只是簡單幾筆交代了幾個事實，具體怎麼看的主動權是交由讀者的。當然賈府絕對不止養肥了周賴這兩家，他們只是作者挑出來的典型代表而已。

後來，寧國府被抄，寧府財物盡失，榮國府的鳳姐也未能倖免，她苦心經營多年攢下的錢財一下子灰飛煙滅。鳳姐病倒，一向不理家務的賈政便被推到了浪尖。榮國府里幾個還沒有出走的門客向賈政出主意說，可以向家下人要點錢來度過難關。曹公本人未必會寫這樣的情節，但是續書中出現這樣的情節並非空穴來風，前八十回中多次暗示這幾家奴僕們的豪奢。

俗話說，人心不足蛇吞象，即使賈家到了如此地步，賈璉去賣田地籌措經費的時候，那些家奴「也便趁此弄鬼，並將東庄租稅也就指名借用些。」即使賈府在如日中天的時候，也經不住他們這樣時常「借用」的。當然，賈府的衰敗也絕不止家奴的監守自盜、中飽私囊，但是這群螻蟻在這千丈之堤上築就的巢穴也是不容小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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