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彈反調因才高：蘇東坡的跑題作文

在我們老家，有這麼一句俗語：「殺豬殺屁股，一人一做手」。因為一般的屠戶殺豬都是從脖子下面捅刀子，沒有從屁股殺起的。這句俗語表達的意思就是，總有人辦事不按尋常套路來，各有各的門道。

近段時間讀《蘇軾文集》中「記」的部分，讀著讀著就想起這句俗語了。蘇軾才高名大，喜愛熱鬧，交遊又廣，所以大家有點什麼事情都想讓他來給記一記。「記」這種文體本來大多都是應酬之作，屬於典型的命題作文。命題作文最忌跑題，但是蘇軾卻常常離題萬里，甚至和主題背道而馳，但是這些「跑題」甚至是「背題」的文章，讀起來卻更加有趣。選取幾篇，玩讀一二。

一、凌虛台記

《凌虛台記》便是最有代表性的一篇。鳳翔知州陳公弼修了一座凌虛台，讓蘇軾寫一篇文章記一記此事。上級領導布置的作業，一般的套路無非歷述一下由來始末、誇讚一番建築雄偉就可以了事。但蘇軾偏偏不這麼寫：

「然而數世之後，欲求其彷彿，而破瓦頹垣，無復存者，既已化為禾黍荊棘丘墟隴畝矣，而況於此台歟！夫台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於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誇世而自足，則過矣。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面對一座新落成的高台，滿篇寫的都是它若干年後荒廢倒塌、湮沒無存的景象，最後更是以十足的諷誚語氣明確點出：此台長久不了，世事人情也長久不了，一個個都有啥好牛逼的呢？

干建築的人都知道，一座建築物的興廢不是小事，無論是破土動工，還是落成入伙，都需要有點好彩頭，最起碼有幾句吉祥話。但是蘇軾偏偏不，專挑不吉利的話寫。相傳是因為年輕氣盛的蘇軾與刻板嚴厲的陳公弼有矛盾，所以藉此機會故意為之。

當然，蘇軾此文雖然不合時宜，但是其道理卻是自圓其說，文辭通達流暢、轉折遞進自然，也是毋庸置疑的。陳公弼閱後一字不改刻成石碑，也頗見雅量。若干年後陳公弼去世，蘇軾為其撰寫傳略，有「年少氣盛，愚不更事，屢與公爭議，至形於顏色，已而悔之」的話語，恐怕這篇《凌虛台記》也在「已而悔之」的範圍之內。

二、思堂記

《思堂記》也是如此。章質夫是宋代名將，也是蘇軾的老朋友了，屢屢見於蘇軾的詩詞唱和之中，蘇軾有一首非常著名的《水龍吟》「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便是次章質夫原韻所作。章質夫修築了一座廳堂，取名為「思堂」，主人的本意是萬事要「思而後行」，請蘇軾寫一篇記。這是多麼正能量的一個題目啊，可蘇軾在其筆下的《思堂記》中，卻大唱反調：

「君子之於善也，如好好色；其於不善也，如惡惡臭。豈復臨事而後思，計議其美惡，而避就之哉！是故臨義而思利，則義必不果；臨戰而思生，則戰必不力……思慮之賊人也，微而無間……不思之樂，不可名也……」

大講了一通「思慮」的壞處和「不思」的好處，蘇軾自己也覺得「以是記思堂，不亦謬乎。」於是在文章的最後找補了一句「以質夫之賢，其所謂思者，豈世俗之營營于思慮者乎？」算是給朋友補回了點面子。

想來章質夫拿到這篇文章，定是哭笑不得。

三、徐大正閑軒

可是對於另一位朋友而言，蘇軾就沒這麼客氣了。徐大正是黃州知州徐大受的弟弟，徐大受在蘇軾貶謫黃州期間給予他很多關照，蘇軾與徐家兄弟倆的關係一直很好。徐大正也修了個軒，取名叫做「閑軒」。追求閑散閑適，這也是古代文人的傳統習氣，但蘇軾同樣能找出跟你唱反調的地方，寫了一首《徐大正閑軒》的詩，有這樣的句子：

冰蠶不知寒，火鼠不知暑。知閑見閑地，已覺非閑侶……問閑作何味，如眼不自睹。頗訝徐孝廉，得閑能幾許……應緣不耐閑，名字掛庭宇。我詩為閑作，更得不閑語。君如汗血駒，轉盼略燕楚。莫嫌鑾輅重，終勝鹽車苦。

這首詩寫得辛辣，但是講述的道理很有意思，也很深刻。

真正的閑人，是感覺不出自己閑來的，正如同眼睛看不到自己一樣。那些一天到晚標榜自己是「閑」的，往往並不知道真正的「閑」是什麼意思。給自己的軒室命名為「閑」，恰恰是內心耐不住「閑」的表現。最後四句：你現在過得就挺好的，就別一天到晚得整這些幺蛾子裝逼了！

徐大正是蘇軾的好友，此詩雖然辛辣，但應該還不至於傷及和氣。今天再讀這首詩，應該說，他切中了所有的綠茶婊、裝逼犯、矯揉造作、文藝小資的毛病，足可深思。

從以上三篇「唱反調」的詩文來看，都表現出了一種崇尚虛無自然、清凈無為的黃老傾向。蘇軾一生於佛道浸染甚深，所以在他身上有這種傾向很正常。但在他寫給一些僧人、道士的文章中，他依然在用這種傾向來時不時唱一唱反調。

四、清風閣記

《清風閣記》是蘇軾寫給應符和尚的一篇文章。應符給自己居住的屋子起名叫做清風閣，多次請蘇軾為記。蘇軾便「戲為浮屠語」，也就是用你和尚的話語來給你唱一唱反調：

「符，而所謂身者，汝之所寄也。而所謂閣者，汝之所以寄所寄也。身與閣，汝不得有，而名烏乎施？名將無所施，而安用記乎？……汝為居室而以名之，吾又為汝記之，不亦大惑歟？」

這就全是禪門的話語了，連你的身子都是臨時寄居的臭皮囊，一間屋子又算得了什麼呢？用得著起名字、寫文章這麼折騰嗎？在進行了如上這麼一段「不可行性分析」之後，蘇軾又頗為厚道地兜了回來，圍繞「清風」二字略做了些闡釋，完成了這篇文章，最後寫道「嘗試以是觀之」，老和尚你就湊合著看看吧！

五、四菩薩閣記

《四菩薩閣記》也是如此，也是寫給和尚的。這篇文章的淵源很深，蘇軾的父親蘇洵喜愛收藏畫作，曾收藏了四塊畫著菩薩畫像的畫板，是吳道子真跡，唐代皇家寺院的文物，因黃巢之亂流落民間，最後進入蘇家。蘇洵去世之後，蘇軾將此四塊畫板施捨給了惟簡和尚，和尚特意修建了一座大閣來珍藏，就是四菩薩閣。

本來，建閣儲物，就是為了長久地保守一件物品。但是蘇軾在《四菩薩閣記》中，卻對於「守物」表示了深深的質疑。他說：

「此明皇帝之所不能守，而焚於賊者也，而況於余乎！余視天下之蓄此者多矣，有能及三世者乎？其始求之若不及，既得，唯恐失之，而其子孫不以易衣食者，鮮矣。余惟自度不能長守此也，是以與子。子將何以守之？」

這件東西本是皇家的，可就連貴為天子都難以守住，幾百年來流落民間曾經得到他的人很多，卻都是旋得旋失，不能長守。我今天交給你，你有什麼辦法長守他嗎？惟簡和尚信誓旦旦地說「以身守之」、「以鬼神守之」，蘇軾都認為無法長守，並一一辯駁。惟簡和尚無奈了，你說咋守吧，蘇軾這才娓娓道來：

「軾之以是予子者，凡以為先君舍也。天下豈有無父之人歟，其誰忍取之。若其聞是而不悛，不惟一觀而已，將必取之然後為快，則其人之賢愚，與廣明之焚此者一也。全其子孫難矣，而況能久有此乎！且夫不可取者存乎子，取不取者存乎人。子勉之矣，為子之不可取者而已，又何知焉。」

概括起來就是：隨緣吧！不取的人自然不會取走，取走的人反正他也無法長守，一切都沒有定數，盡量守之便可以了。

世界上的東西，無論貴賤，都無外乎得也偶然、失也必然，這個道理蘇軾自然是再明白不過了。雖然惟簡和尚信心十足、賭咒發誓、又專門修了儲物的閣樓，但以蘇軾的通達肯定知道此物必不能長守，只是關係到亡父的遺物，在情感上有所難以割捨，故而在這篇文章中不大好流露那種「齊得喪」的豁達和守不守都一樣的無所謂，故而在語言機鋒上較前幾篇有所收斂，只是說「子勉之矣，為子之不可取者而已，又何知焉」，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六、結語

蘇軾還曾寫過一篇《密州通判廳題名記》，是寫給他在密州知州任上的通判趙成伯的。蘇軾自密州調任徐州之後，趙成伯請求蘇軾為他的辦公場所寫篇記文。至於求文的目的，趙成伯坦白地說「吾將托子以不朽」。蘇軾在文中則表示謙虛「今余頑鄙自放，而且老矣，然無以自表見於後世，自計且不足，而況能及於子乎！」

如今看來，趙成伯乃是有眼光之人，他「托子以不朽」的目的，算是達到了。

回過頭來在看，為什麼蘇軾的文章能夠不朽？從這些唱反調的跑題作文中，或可窺一二。

以上幾篇別彈反調的文章，在當事人的角度看起來，的確有些不合時宜：為建築寫的記，卻寫的是建築的倒塌；為思堂、閑軒作的詩文，卻在批駁主人的思、閑；為居住的閣子所寫的文章，通篇卻強調一個「寄」；為守物的閣子所寫的文章，卻通篇在表達對守物的深深懷疑。但是，我們站在千年之後來讀這些文章，卻發現蘇軾的反調全部應驗了……

凌虛台早就荒廢倒塌了、四菩薩畫板也不知所在、至於思堂、閑軒、清風閣，也都煙消雲散，若不是蘇軾的這幾篇跑題文章，甚至連個名字也不曾流傳下來。由此想到，古往今來肯定有更多的事物曾經存在並風光一時，也肯定有很多與之相應的文章詩詞，博得主人的歡心賞識。但這些事物與詩文全部消失了。

凌虛台、思堂、閑軒、清風閣、四菩薩閣以及蘇軾所描寫過的諸般事物也都消失了，但是蘇軾的的詩文卻沒有消失。為什麼呢？因為蘇軾的詩文超脫了這些物體本身，正因為跑題和唱反調，所以這些記文不是這些亭台樓閣的附庸，而是有獨立貫通的思想，達到了「游於物外」的境界，正如蘇軾在《寶繪堂記》這篇文章中所說的：

「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留意於物」

這些別彈反調的跑題作文，以別人之具體事物，而寫自己之獨特胸懷，正是「寓意於物」的最佳寫照， 故而能夠區別於那些切題應景的「留意於物」之俗作，而流傳不朽。

最後，作為一個學文並經常和文字打交道的人，從寫作的角度總結幾句。

寫詩作文，立意為上，蘇軾的這幾篇唱反調的文章，在立意上都很具匠心。如今新媒體時代，一眾寫手，思想比古人開放活躍，標新立異不在話下，但是如快餐一般讀過便忘，不值再讀。這差距在哪裡？差距就在筆力功夫上了。蘇軾的天賦古今少有，蘇軾讀書所下的功夫又遠非如今寫手所能比肩。只有功夫紮實、筆力雄健，才能駕馭各種題材，才能翻新花樣而無嘩眾取寵之嫌。

回到開頭那句殺豬的諺語上來，蘇軾殺豬殺屁股能夠把豬殺好並做成美味的紅燒肉，而今的寫手們則只會捅得豬哇哇亂叫，博幾個眼球關注而已。所以，即便是唱反調的跑題文章、遊戲筆墨，那也是分不同段位的。兩首打油詩，收束本文。

（一）

囑記托文每相違，

想見主人時皺眉。

若無拔山扛鼎力，

遊戲筆墨豈易為？

（二）

坡老頑皮天下知，

偏鋒寫文歪寫詩。

時人休輕調謔語，

力大才高方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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