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做植物一樣的人

願做植物一樣的人

黎荔

從小在山林里長大，我與植物和動物打交道，遠比與人類打交道來得從容自如。成年之後，用了那麼漫長時間艱難歷練，還是改變不了與人交往中的愣頭愣腦、橫衝直撞。人實在太心計、太麻煩了，還是和動植物的相處，可以天然帶著孩童般的自由自在與不管不顧。尤其是更為幽然靜謐的植物，春天生長，夏天茂盛，秋天凋零，冬天埋藏，年年歲歲，不負舊約。若無特殊環境變化，絕不遲到早退。它們從不討論時間的意義，只是在該開花時開花，該結果時結果，該休息時休息。輕盈、無憂、寧靜、美而不言。當人對植物用情很深的時候，植物也會以一種微妙的方式，通過各種感官把深情反饋給人。在這一過程中，花嬌葉媚，簌簌如訴，而人的內心也滋潤豐饒，搖曳多姿。

作為一個花匠的女兒，無論到哪裡，我都會仔細觀察和記錄各種植物。有的枝繁葉茂，直刺雲天；有的旁逸斜出，繁花緋紅；有的匍匐行地，有的如傘如蓋，有的虯曲多姿，有的婀娜婆娑，有的淡雅疏陰，有的蒼鬱遒勁；有的搖曳著異域風情，是讓人驚艷的珍貴稀有，有的展現出鄉土本色，是漫山遍野的卑微存在。植物王國層層疊疊，錯綜複雜，各式草木風姿各異，無論是溫善膽怯的，還是野性難馴的，它們的命運與人類社會相纏繞，它們也許知道人類的渴望、人類的需要、人類的目的，並且讓人類如願以償。而在這個地球上，也有一部分人類深深了解大自然，他們對植物的理解超出實用性、超出想像，也超越了精神。

向日葵，鳶尾花、絲柏，在別的畫家那裡，可能僅僅是靜物，但在梵高那裡絕不是靜物。梵高是有強烈宗教情緒的畫家，但他很少畫真正意義上的宗教題材，他的狂熱的宗教情緒，都投射到向日葵、鳶尾花、絲柏這類植物上了，所以他的花草林木，有一種激射的張力，有內在的宗教迷狂，包括他畫的金黃麥田也一樣。還有以蓮池作為藝術追求最終寄託的莫奈，真希望今生有機會去法國拜訪莫奈花園。100 多年前的某個春天，莫奈在吉維尼小鎮上栽下了他水中的精靈，讓100 多年後的每個崇拜者都能在他的花園裡享受他的幻境。據說莫奈的庭院里爬著滿壁的紫藤，還有濕淋淋的金盞花，一架精巧的月亮小橋，浮現在小小的池塘上，有著東方式的閑逸情趣，垂柳波瀾，天光雲影，而朵朵漂浮在水面上的，正是如同幻覺般的藍紫睡蓮。

中國古人是發自內心地熱愛植物的，讀讀詩經離騷，幾乎篇篇都滿溢著草木芳香，「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呦呦鹿鳴，食野之苹」；「余既茲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度蘅與方芷」……都是藉草木特性以寄諷時事或賦志抒情，賦予草木以人的意志和生命。秦漢六朝的樂府、古詩與民歌，田間地頭，盎然生長，也有著草木的活色生香，如同一朵決然挺立的姜花、一枝大而矜持的葵，或者其他種種生機盎然的植物，不是什麼玉堂富貴，但也有極其清淡的美麗，即便在暗夜裡也釋放芬芳，讓人讀了之後，久久回不過神來，嘗了寂靜，香了晝暖，入了骨髓，佔了心房。

近世以來，人和植物相纏繞的那種關係的消失，最讓人心痛。事實上，從古到今，不論我們身處何方，都無法抵抗自身對大自然的傾向性。這是一種進化而來的天性，幫助我們生存。

一切事物都來源於自然，樹葉、花草都可以是無限和豐富的凝思主題，即使是漂浮在天空的雲彩也有它獨特的形態。大自然中孕育的每條生命，無不示人以真理。有些植物是如此古老而深邃，譬如像銀杏這樣，已整整活了兩億年的光陰，從人類的孩提時代，一直茂盛到了人類的垂垂暮年，如果有一天，我們從這個星球上徹底消失，它也許還不會謝幕。我們如此浮躁喧鬧地活著，自以為植物的生長就是一部默片。可誰知道，人類短促的一生，不是在銀杏一次不以為然的夢境里，就悄然結束了呢？有時候想一想，孤獨的冰川遺孑銀杏樹，是懷揣著何等沉默而深切的悲憫，站在高處，俯看著人間的河流，無論怎樣風波詭譎，最終仍要歸於平靜，它曾見證過我這樣一朵小小的浪花。

一夜又一夜，忙完了一天的繁雜事務，新的一天的紛紛塵囂又尚未揚起之前，處在這中間的一段平靜時光。在深宵的燈火之下，我喜歡讓美麗的漢字在手上排列組合，如同一棵在小小角落裡盛開花朵的植物。讓葉子與葉子以一定的韻律重複著，蔓得千枝萬葉，甚至旁逸斜出，順著枝幹排列和簇集一朵又一朵明艷的花，保持這種進一步發展的式樣，在勻稱的比例中不斷分枝和伸展，直到夜深實在困了，玩厭了這個遊戲，就在某一枝花葉的餘音裊裊中，染畫完最後一枚花瓣。

願做植物一樣的人，所言所行，毫無浮誇，真實坦然地經歷綠葉、花朵、果實的階段，那都是不同的收穫。沒有人能永遠在枝頭嬌艷欲滴。秋霜來了，葉子落下，有甜美的果實就不虛此生。願做植物一樣的人，自開自落，自成體系，不願與人世有太多瓜葛。

午後 一個人散步

一個人和小鳥說話

一個人看一棵植物

一個人回家

一點也不孤單

心裡是滿的

心裡是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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