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晴：金秋時節去看戲

金秋時節去看戲

雨晴

母親是個戲迷，她常調侃自己說：「交流會上唱戲，30天交流會我看了28天，」旁邊的人急忙問：兩天為啥沒去？「因為下雨沒演成。」逗的周圍人哈哈大笑，真是個戲迷！

母親愛看戲，哥哥姐姐自立門戶早，家裡也沒有可照顧我的人，好在她也不知道留守兒童這一說辭，只好走哪帶我到哪。

那時我們住在一個小鎮上，秋天一到，金黃色的麥子收割完畢，整齊的麥垛矗立在田間地頭，就等著艷陽天收碾歸倉。農閑下來的農民口袋越來越鼓，這時鎮上就召開物資交流會，為了烘托氣氛，主辦方會請西安市秦劇團來祝演。來演出的可是西安市--秦劇團，那可是專業劇社，從服裝到演員都不是小地方我們見過的。

看戲的場面真是空前，下午的戲，一大早就開始去搶位置，幾百根懷抱粗的松木檁條，密密麻麻擺在戲台下，上面放滿了各種最具標誌性的私人物品:衣服、帽子、鞋、黃挎包、紙背子……當然不能僅靠這些物品堅守崗位，時不時的有人過來，點兵點將似的走一圈，順便通告下其他人，這是他的領地。

開戲還有個把時間，戲場早已座無虛席，衣著花哨的年輕姑娘小媳婦，是戲場的一大風景，那一張張洋溢著光澤的年輕臉頰塗抹的又細又白，不過眉毛上厚厚的美白霜早已穿幫了這一假象，再過幾個小時，經過陽光的炙烤，汗水的洗禮，衣襟的擦拭，白嫩嫩的肌膚很快化為烏有，露出的是一個個又黑又紅又健康的臉龐。

台上的戲尚未開始，台下觀眾的「戲」已經上演：三姑六婆家長里短說的正起興突然放低聲音變成竊竊私語，讓旁邊順耳聽的人好生著急；幾個年輕人隔著人群眉目傳情，膽大的直看的對方羞答答的低下了頭；半大孩子繞著戲場亂跑，跌倒了哭幾聲爬起來再跑，剛剛還在那撕扯的兩個小傢伙，一會子又好的頭抵在一起打起了三角板；還是老頭老太太穩當些，靜靜地坐著慢慢地吸著煙，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天氣說著收成。

秋天的陽光，毫無遮攔地暴晒。

汗流浹背滿臉通紅的觀眾，身上能脫的衣服脫的都差不多了，裸露著跨欄背心的男人們呼呼的用紙背子使勁的扇著，女人曬的受不了只好把衣服搭在頭上，人造革包包也派上了用場，順手也頂在頭上。接受陽光的暴晒也就罷了，坐的也不安穩，硬邦邦的松木檁條墊的屁股生疼，只好坐一會站一會，站一會又坐一會，就是不敢離開半步，要知道出去容易，再進來就難了。

鐺鐺恰！……鐺鐺恰！……鐺鐺恰！鏗鏘！鏗鏘！鏗鏘！……匡才！錯落有致的板胡鑼鼓聲響起， 戲終於開演了，喧鬧的觀眾頓時一片寂靜。

坐在母親身邊，穿過人山人海的人頭，遙望著影影綽綽的舞台，剛剛還是青衣花旦咿咿呀呀，一會又變成武生打打殺殺，黑臉一會白臉一會雜亂又熱鬧。不知道自己為啥要來，明確的一點是戲開始了有些催眠，舞台上的人越來越小聲音越來越遠……一覺醒來，還在咿咿呀呀，繼續靠著母親打盹，直到母親一個勁的捅我，喊我起來，這才發現天已經黑了，趕緊抱起身邊的衣服跟著她一起回家。

黑燈瞎火的走在漆黑的路上，高一腳低一腳，為減少漫長黑夜折磨，拉著母親的衣角，緊閉雙眼隨著她的腳步前行。這種自我發明的走夜路的方式從未失腳過，使得成年後我對親人的信任度極高。

年復一年，跟著母親看戲的我一天天長大，從最初的開演睡覺慢慢變成看熱鬧，去戲場似乎不是為了看戲，只要大人領上坐在那裡就是開心，即便內容說不上，但誰問起今天演了個啥戲？張口就來，誰叫咋見多識廣呢。

又是一年農閑時，家裡了來了兩個親戚，這倆個稱呼母親姑奶奶喊我娘娘的女孩，看上去也就二十齣頭，她們來是要母親幫著找城鎮戶口對象的。母親很是為難，要知道父親單位上唯一單身的斜眼售貨員都早已「名花」有主了，上哪找合適的乘龍快婿？能做的也就是吃好喝的招待她們，順便白天讓我陪著去交流會上看看戲。

因為看戲，我們從不熟到無話不談，每天早早到戲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第一次接住成熟女孩子，她們的觀點、思維很是讓人心驚肉跳，就好比一個吃素的人面對著一桌豐盛酒席難免有些緊張不適應。

看了什麼戲，已不記得了，但是戲台上那個頭上戴盔，手持長槍，身穿月白色衣服的長靠武生，給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他後背插的四面「靠旗」，旗子連同飄帶飛揚招展，瀟洒優美很是威武，回到家還在回味他的一舉一動。那倆個喊我「娘娘」的女孩也在聊天：

「明天還有這個戲嗎？再看走，那個武生真是俊俏啊！」

「就是啊，看人家陝西娃娃長的多排場，皮膚白裡透紅，功夫胡好哩。」

真是一個意外的消息，人生第一次作為粉絲喜歡一個角色，以為自己慧眼識珠，原來每個女孩都會喜歡，這種感覺很是糟糕，青春的驕傲，瞬間讓我放棄了一個粉絲的痴迷，那天起她倆再喊我看戲，不是裝著做作業就是忙著干別的，再也別想叫我去戲場！

眼見著沒人陪她們看戲，相親的事也沒有著落，倆人只好訕訕地回去了。

成為一個城裡人，這個夢想徹底破滅後，沒多久她們就先後嫁了人，一晃一年過去母親被請去吃了滿月酒。每個年輕人或許都有過城市夢，雖然奮鬥的方式不同，雖然早早夭折……

好在，如今兒女們幫她們實現了多年的城市夢，和其他去城市生活的女人一樣她們接接孩子跳跳廣場舞，盡情享受城市的優勝資源。

誰說人生不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呢？

從小看著老戲長大，成年後虛榮心作崇，卻把傳統戲曲秦腔排在落伍、土八路之列，從內心抗拒起這種文化。

母親去世後，每一次聽到熟悉的秦腔旋律，就不由地停下腳步，回想起她帶我看戲的那些年少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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