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伊＋剝玉的苗苗。瓷上繡花

苗苗十七歲開始剝玉。

剝玉這個詞聽起來讓人隱隱作痛，由不間斷的動作構成。就是拿小鎚子在瓷器身上擊打小鑿子，把瓷器身上某部分釉剝落。剝落的地方填上墨色，於是瓷器身上出現了文字，出現了花鳥草蟲木石山水人，或者，佛。

學藝拜得是翰林老師。

學費六千大洋，不是小數字。磨了師傅磨母上，最後母上妥協。一九九七年七月十日，母上帶苗苗交了學費拜了師，正式剝玉。

母上給老師帶了酒。

以後過年過節都要給老師買酒。

說來，剝玉是瓷器行當里一門古老的手藝。秦漢時就有，魏晉也有人玩。帝王將相，宮廷貴族，文人墨客，寫的畫的說的想的做的，總想留下來。鑿在石上是一種，刻在瓷上是一種，繁殖後代是一種，種在人心上是一種。剝玉一直不慍不火，是因為他們覺得瓷不夠牢靠，一生氣，自己碎了自己也未可知。

瓷的脆弱增加了她們的神秘，人反而不敢造次。

剝玉這門手藝真正圓熟是在清康乾年間。

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清朝的徐駿因此惹來殺身之禍。反正不能也不敢隨便說話，人就過個不是人的日子，偏門裡的玩意，皇家喜歡，百姓就會跟風。

於是催生了一部分人從事剝玉。

瓷是中國。瓷是金木水火土糾纏後的高度融合。瓷是日常生活，某種程度是中國人的信仰。

瓷，從瓦從次。

瓦指陶，而次，就是陶後來到達的地方。

一萬年前，也許更久，祖先就在使用陶器。

陶燒制溫度800到1000度，瓷器燒造要1300到1400度。

對山西現代陶藝有重大影響的張堯先生說，陶是男人，瓷是女人。可想，女人是進化的更好的事物。

陶藝方面，晉地被嚴重低估。

陶藝師王向陽說，歷史上陶瓷大發展的宋時期，山西屬遼金，所出器物宋皇室也拿不上，東西不輸大窯口，就是不為人所重視。後來又被煤禍害。不東不西。

研究北魏文化的單平送了只遼金時的瓷碗。坐在北思堂喝茶正好。

從北到南，數數山西的窯口。

大同窯。

懷仁窯。

渾源窯。

保德窯。

孟家井窯。

介休窯。

霍州窯。

平定窯。

長治窯。

河津窯。

多年前訪問陶寺遺址考古隊隊長何努先生。他說，山西大墓里出土的鼎多，享受的東西倒少。鼎象徵權勢，說明山西人重權。而窮人的隨葬品里，多數時候只有一隻碗。何先生說的是貧寒。我理解的這隻碗，是底線。

碗是人最初和最後的尊嚴。

成為我們飯碗的事物，都應該感激涕臨。

晉地出苗苗不為過。

苗苗選剝玉這個行當，就是覺得自己瘦小，日後得有倚身的本事，學個手藝最可靠。確也有被剝玉打動。

苗苗袖珍，童音，眉目乾淨，像是現實版的拇指姑娘。

拇指姑娘的叛逆來的早，出生那天，她的母上大人是去看電影的，並且就在看電影的路上。她無徵兆來臨。好在母上大人本身就是產科大夫，返身回家吩咐另一隻女兒醫院拿產包，來不及去醫院就生下了苗苗。

上初中苗苗偷酒喝，背著父母，就著花生米，藏在自己的房間里，花生米不好好吃，是張著嘴扔進去的。一次正喝得美滋滋，被推門而入的姐姐撞了個正著。

幾年前，攝影師停停說，給你介紹個小女朋友，能喝酒，比你還瘦小。

我接受喝酒的男人和女人。為了那一點真性情。

苗苗出生的地方是個工廠，前進機器廠，從前的三線企業。廠子在交口縣，交口在呂梁，山裡邊。

前進機器廠後遷來太原，多數人只知道，這個廠子做河撈床。河撈床是一種壓麵食的機器。從前，它生產槍支。

苗苗1992年來太原，從小學畫，初中畢業進技校學服裝設計。這些技藝在剝玉里都用得上。

剝玉之妙在於，欲練神功，先演刀法。

而這刀法，不是大刀闊斧，而是繡花。對，就是瓷上繡花。

欲善其事，先利其器。

剝玉的工具。

一，鎚子。作用是敲擊，分橫敲和豎敲。

二，刻刀，即鑿子。橫畫豎刻，豎畫橫刻，後畫壓前畫，刀與刻瓷面垂直，鎚子、刻刀、刻瓷點成一線。

三，毛刷。向一個方向輕刷瓷屑。

四，防護鏡。保護眼睛，釉說穿了就是玻璃。

五，沙袋。降低噪音，減輕振動，防止刻盤破裂。

剝玉的流程。

一，布局。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

二，選材。一選瓷料，二選題材。

三，描摩。把所選題材畫在瓷盤上。

四，觀察。哪裡入手，哪裡收手，哪裡輕，哪裡重。

五，刻瓷。小鎚子敲擊小鑿子。

六，上色。釉剝落處填充墨色。

剝玉首先要坐得住，手的柔韌性協調性要好，要心如止水，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度。否則容易崩瓷。那意味著全盤皆輸。

苗苗最初練刀法的時候坐不住，常常躲進洗手間借磨刀偷懶。

磨刀霍霍向瓷盤。

第一幅作品是周恩來。

花鳥蟲魚主要綉齊白石。

這兩年轉向自我創作，比如一組老城的剝玉作品。靈感來自一次和大師聊天。大師說，可以在殘片上試試。殘缺的載體本身製造了的滄桑，反倒出效果。

雕佛的時候最靜心。

詩人石頭見苗苗，一再嘆息，多麼安靜的女孩子。

安靜是一刀一刀刻出來的，也是花草貓狗山水養出來的。種花種草救助流浪貓狗相夫教子。——很多年的周末，她去少管所教失足少年們剝玉。她尤其喜歡一個眼珠黑漆漆的孩子。多年以後，剝玉對少年們就是生計。

剛知道，苗苗本名苗振潔。行走江湖用苗苗。

前一陣，大師問叫獸本名。我說好像是劉文青。其實是，劉青文。對不起啦，叫獸。

剝玉是詩書畫印在瓷盤另置了處家。

——你可以理解她是詩書畫印的外室。

是瓷的疼痛開出的花。

剝玉就是刻瓷啦。

不過，剝玉這個說法有古意。是吧。是吧。是吧。

（苗苗剝玉二十年。太原美術館盛大開展。2017年7月15日至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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