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嫁的人，是一個英雄

我要嫁的人，是一個英雄。

也許是從孩童時，躲在茶館角落裡偷聽說書先生講那些個「英雄救美」的故事開始，這個想法就在心裡暗暗生根了。

因為，英雄，總是能在關鍵時刻出現，救人於苦難。

我一直在等，等我的英雄出現。

在我及笄那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像周圍年齡相仿的姑娘們一樣，有一件粉色羅裙。我在鎮上的布店門口站了很久，艷羨的看著許多人進進出出，挑挑揀揀。我打量著身上不合體的母親的舊衣，手指鑽過衣袖上破損的孔洞，連呼吸都變得拘束起來。我告訴自己，也許有一位英雄在這時出現，他會把所有錦衣華服捧到我的面前。我戰戰兢兢往前挪了兩步，想混在人群里進去，能親手摸一摸那些布料也好。抬頭對上布店老闆無意瞥過的眼光，頓感臉頰滾燙，我，落荒而逃。那一刻的恐懼與羞慚，是我一生的刻骨記憶。一路狂奔回家裡，關上了院門，喘息半晌，才覺得安穩了些。母親正在補襪子，因為補了太多次，已快要無處下針腳了，所以格外費力。母親看穿了我的心思，停下了手裡的活計，道，「先跟布店老闆賒一匹吧，還有一個多月糧食就收了，到時再還他。」我瞧了一眼這家徒四壁，轉身拎起水桶向門外走去，「我今天摸到布料了，不經穿呢，花色也不好看，買它做什麼。」我聽得見母親的嘆息，看不見自己哭泣。那一年，我沒等到我的英雄。

二十一歲時，作為賞金獵人的我被兄弟三人圍困在山裡，揚言要殺我以祭他們大哥的在天之靈。我為了掙到賞銀，殺的人太多，記不清其中是不是有他們的大哥。既然他們認定了我，便沒什麼好解釋的。我學武太晚，根基不穩，對付三人頗為吃力。一個不慎，左臂被利劍刺穿，我急退幾步，衝出三人包圍，用嘴撕下一片衣襟，纏在手臂上。在這生死關頭，我期許會有一個英雄從天而降，助我脫離險境。來不及細想，三人又如餓虎撲來，我只能揮劍抵擋。那一戰到後來，我已殺紅了眼，等我清醒過來，我已渾身浴血，也不知那血是誰的多一些。我瞧了一眼他們的屍體，神色冷漠。若這次死的是我，誰又會來憐憫我？我拖著這幅軀體慢慢往山林的出口方向挪動，在我暈倒的前一刻，我幻想，也許會有一個英雄從這裡經過，救起我，為我療傷。當我被雨水淋醒的那一刻，我知道，我仍舊沒有等到我的英雄。

二十五歲時，我遇到一個男人，他呵斥了要趕我離開的客棧小二，替我交了房錢。那一刻，我認定，他就是我苦苦等待的英雄。我追隨他，仰慕他，用我的全部去供奉他。我不再做賞金獵人，只為他洗手作羹湯。有一天，他飛鴿傳書，告訴我他不再回來了，因為有仇家追殺，怕牽累到我。我取出封存已久的劍，發誓生生死死都會追隨他。可等我找到他時，他正為另一個女人浴血奮戰。那個女人不會武功，他便死死將她護在身後，那種勇武神態，我從未見過。我沒有等錯人，他真的是個英雄，只不過，不是我的。那個女人，有著我難以企及的美貌，我突然明白，英雄救美的故事裡，英雄搭救的，只有美人而已。我遠遠地瞧著，像看一場好戲。我想看看他與她是如何感人至深的做對同命鴛鴦，一同慢慢死去。當一劍險些刺穿他的胸膛時，我還是出手了，助他打退那些仇家。我終究捨不得。那個寬厚胸膛，本是我這一生期盼的堅實依靠，縱然現在已不屬於我，但也決不允許他人傷害。那些人都是些硬角色，我也免不了受傷，可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看過我一眼。我離開了，以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的姿態，沒有告別。他做了我的逃兵，卻成了她的蓋世英雄。

到今年，我已五十有餘了，仍舊孑然一身，作了一家武館的師傅，遠離了殺伐的我，覺得身上的血腥味都淡了許多。被時光過濾之後，許多被我忽略的事情突然又清晰了起來。

十七歲那年，為了生存，我一人四處尋師學武。我並不聰慧，也沒有天分，只能不分日夜勤加練習。二十歲那年，我做了賞金獵人，成了第一筆生意。我把人頭交給官府，領了賞銀，便馬不停蹄的趕到了老家鎮上的那家布店裡，買下了所有的布料。我用仍然沾著血污的手撫摸著這些布料，微笑著拿剪刀把它們一寸寸剪成碎片，似乎這樣便能抹去當年的恥辱。我這一生，再也沒穿過粉色衣衫。

二十一歲那年的那場惡戰之後，我遍體鱗傷在山林里被雨水淋醒。我掙扎著爬起來，躲到山洞裡避過那場風雨。我檢查了一下，渾身上下共有二十八處傷口。可我身上的銀兩早已不知所蹤，不能進城去找大夫。失血過多，我已經體力不支，但是我知道，如果倒下去，只有死路一條。所以我緊握被刺穿的左臂，用疼痛讓自己保持清醒。我像一條蛆蟲一般，在山林里爬行，找到草藥便嚼爛了敷在傷口上。就這樣，高燒了三天三夜之後，我還是見到了初升的太陽。

二十五歲那年，離開那個男人之後，我四天水米未進。我明白自己的渴望，我期待他能回到我的身邊，告訴我他再也不會離開。在第五天，我終於確定他不會再回來。我燒掉了房屋，轉身離開。我又做回了賞金獵人，用這個最笨的法子在這個殘酷的世界活下去，用血來換取我需要的東西。

我這一生，一直在等，等我的英雄救我於苦難。

到這一生的盡頭處，我才發覺，我就是自己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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