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源礦難報道教訓：讓一群恐懼、無助的人空等了10天

前一段時間寫了兩篇華商報報道的礦難案例，雖然有啥說啥，仍不免有吹牛之嫌。有朋友說：別吹了，說說你們失敗的案例。

好吧，今天就來說一例失敗的——

2002年5月4日發生在山西河津的富源礦難以及後來的報道對於華商報來說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我們在猶豫錯過了報道時機，辜負了讀者們的信任。好在，華商報的同仁們從來也沒有諱言過——直到5年之後，我們還在為這件事檢討。

富源礦難報道教訓：讓一群恐懼、無助的人空等了10天

2002年5月4日上午10時，山西河津（沒錯，又是河津！那裡曾有眾多小煤窯，也曾是一個新聞富礦。）距原天龍煤礦不遠的富源煤礦發生特大透水事故。由於《華商報》對天龍煤礦礦難的報道在山西礦工和百姓中贏得了信任，透水事故發生不久，就有人通過華商報熱線電話提供事故情況，並說礦上企圖隱瞞，希望《華商報》為遇難礦工和他們的家屬「說句公道話」。

當時，報社值班領導認為，「又是山西的新聞」，此前，2000年12月本報關於山西河津天龍煤礦礦難的報道費了多大勁，記者還差點出事；我們是陝西的報紙，輿論監督手伸得太長，合適不合適？熱線提供的線索、無法證實或無法採訪的也不少，千里迢迢跑到山西，萬一不能採訪報道，咋辦？

還有一個更具體的原因是，2001年8月，華商報社也曾接到過一個線索，說在河津一家煤礦（距離天龍煤礦大約一里路）發生礦難，死了好幾十人，被瞞報。華商報派出了七八人的採訪隊伍，先在外圍了解情況，渭南記者站的老記者王咸陽住進被舉報煤礦對面的焦化廠，幾天幾夜的觀察監視。還派一名記者蔡勇遠赴湖北找了「遇難礦工」的父親一起過來，結果，這位父親在礦上見到自己生龍活虎的兒子。最終證實那是一條假線索，我們被人玩得一愣一愣的。

就這樣，富源煤礦礦難的新聞線索在猶豫、疑慮之中被擱置了10天之久。後來，又有讀者通過熱線電話向本報反映此事，並介紹了遇難礦工家屬的窘況，才再次引起了報社的重視。

5月15日晚，報社派我和攝影部記者胡國慶前往河津並展開調查。新華社山西分社的記者同一天也到達河津。這時，山西省已有幾家媒體開始報道此事。經調查採訪，我們確信，富源煤礦確確實實發生了又一起特大礦難：井下大量透水引起瓦斯燃燒，致使20名礦工被困井下，1人在井口被燒死。而如此重大的事故發生了10多天，20名礦工仍然被困井下，在是死是活不得而知的情況下，黑心礦主先是想將井口炸毀，企圖滅絕活口；不能得逞時，又不積極配合搶險，致使搶險隊到達礦區多日仍不能實施搶救。

我們到達河津找到遇難礦工家屬時，他們傷心地抱怨：「我們很早就給你們《華商報》打電話了，你們怎麼現在才來？」無助的遇難者家屬把信任給了《華商報》，而《華商報》在他們望眼欲穿、最需要媒體支持時卻猶豫彷徨，錯失了最佳報道時機，以致於不得不向其他媒體求援。

按當地官員的說法，富源煤礦是「鄉寧的地界、河津的資源、運城的手續」這樣一個「怪胎」，實質上是非法建設、非法生產、違規操作的煤礦。正因為如此，直到16日，也沒有哪一個單位表示對富源煤礦的非法生產負責，甚至河津市有關負責人和相關部門也以「這家煤礦不屬河津管」為由，推卸責任。來自湖北、河南、陝西等地政府領導和近百名被困礦工家屬，都在焦慮、憤怒中苦苦等待。

5月17日，華商報關於富源礦難的報道見報。而5月16日晚，新華社的稿件已經在新華網刊登，次日，西安同城媒體也基本轉載了新華社的稿件。

這一天，時任報社執行總編輯劉東明給采編負責人寫了一封公開信：

不知大家看了今天兄弟媒體刊登的山西富源煤礦事故，21人生死不明已達10多天的報道後有何感想。

我作為新聞同仁感到很痛心，感到有負於讀者對我們的厚愛。據查，此消息在5月4日該事故發生後，當地群眾首先向我報反映了這起事故，直到5月8日、9日，因沒得到我報回應，當地群眾及受害者家屬又查找電話向國家安監局舉報。但由於我們認識不到位，對此新聞最初放棄了，山西及我省韓城等地的讀者天天望眼欲穿，就是看不到《華商報》對此事的報道。我們放棄了努力，對我們的讀者是多麼大的傷害。

……

此事，應作為一個很好的案例進行剖析研究，找出好的工作方法來，這樣我們的事業才會蓬勃向前發展，我們才不會有愧於我們的職業和追求，才不會有愧於我們的衣食父母。

公開信貼在了報社的食堂門口，人人可見。而我那時還在現場採訪，來往於河津、韓城之間，尋找礦難親歷者和罹難者家屬。我是在韓城發行站看到這封公開信的。說句實話，當時的感覺有羞愧，也有一點點自豪。我和劉東明打交道不多，我絲毫不知道他的為人如何，是正直還是姦猾，還是既正直又姦猾，或者先正直後姦猾，又或者是先姦猾後正直，也無法確知他真正的新聞理念到底是什麼。但至少在那個時候，我覺得華商報的新聞帶頭人就是一個真正的新聞人。

富源礦難的採訪報道仍在繼續。而報社內部，就此類新聞要不要做、如何做等問題，已經展開了嚴肅認真的討論。

一個不爭的事實是：華商報社的前方記者雖然非常努力，但因為未能在礦難發生後儘快趕到現場，不僅未能像對天龍煤礦的報道那樣，通過有力的輿論監督及時揭開黑幕，儘可能保護、救護更多的被困礦工及其家屬，而且也使《華商報》已經產生的良好媒體形象受到了影響。

尤其是遇難礦工家屬當面問我的那句「你們《華商報》怎麼現在才來？」，在報社編委和幹部中引起了較大震動。

對於媒體來說，搶新聞當然很重要。但即便是拋開了新聞本身，當一群悲傷、恐懼、無助的受害者向媒體求助時，你是不是應該至少給一點回應，至少站到他的身邊去，至少跟他說一句暖心的話，告訴他，有人和他在一起？

哪怕我們遇到假線索，我們空跑一趟。但跑空總比冷漠要好得多。

5月23日，時任山西省省長劉振華察看富源煤礦事故。他痛斥了事故瞞報行為，嚴令運城市公安局立刻抽調專人查清河津市近幾年發生的煤礦事故，特別是隱瞞事故情況。對事故發生後，媒體記者經過深入調查，將事實揭露出來一事，劉振華對當地黨政主要負責人說：「當地政府為什麼會在記者之後才得到這一消息，記者為什麼能夠弄清事實真相？這說明新聞媒體的記者憑著高度的政治責任感，憑他們的基本素質、靈敏的嗅覺和忘我的工作熱情，千方百計去調查事實真相，這才有了水落石出！」劉振華說：「如果政府也有記者這種刨根問底的精神，富源煤礦的事故就不會讓他（礦主）隱瞞這麼長時間。」

直至5月27日，經各方努力打撈出18名罹難礦工遺體，其中17人是在同一礦洞中發現的。礦工們三三兩兩摟抱在一起，17具遺體並未像大家猜測的那樣被水浸泡。據分析，透水事故發生後，這17名礦工很快跑到地勢較高的礦洞，等待營救。但由於長時間缺氧和沒有食物，最終未能幸免於難。

這個結果出來的時候，作為參與現場報道的新聞人，忍不住會想：如果礦難發生當天礦主沒有瞞報而是儘力救援，或者礦主瞞報但能被第一時間揭穿而政府儘快展開救援，結果會不會不一樣？會不會能救出哪怕是一個被困的礦工？

然而沒有如果，結果也無法改變。

對於華商報在富源煤礦透水事故的報道中因認識不清、行動遲緩所造成的失誤，報社專門下發了處罰通報：執行總編劉東明主動承擔領導責任，自己提議罰款500元；負有直接責任的其他兩位報社領導分別罰款500元、1000元。為了防止領導層再次出現類似問題，報社還著重強調：「廣大編採人員接到重大新聞線索後，不僅要及時彙報，還要敢于堅持自己的看法和觀點，並有責任越級向報社主要領導彙報，努力促成重大新聞的及時採訪、報道。」

這個通報，在全報社引起了震動。

我記得大約一年後，報社負責采編工作的副總編輯孫曉冰在一篇《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的文章里寫道：審視富源礦難報道中自己的失誤，我思考了很多……達爾文說的那句話：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新聞何嘗不是如此？這三起礦難(天龍礦難、富源礦難、繁峙礦難)，事故、隱瞞、黑幕都是共性，但個性也毋庸置疑地存在著，最起碼，在礦難中遇難的礦工和他們的親人就是完全不同的生命個體。在日復一日的新聞工作中，每天，當似曾相識的新聞紛至沓來時，我們可能會被表面的共性蒙蔽了眼睛、麻木了神經，甚至放棄了不該放棄的東西。作為新聞工作者，有必要時刻提醒自己：個性往往藏於共性的背後，新聞價值常常蘊涵於個性之中，從尋常中洞察不尋常，是我們的職責和使命！

直到2007年，在華商報社又一次關於職業態度的討論中，報社還把富源煤礦的痛心經歷拿出來，提醒大家，不要忘記自己的職責；不要忘記：由於我們的麻木不仁，我們曾經傷過信任我們的礦工的心。

我認為，至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們曾牢記富源礦難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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