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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河文學》小說◇北上追愛記

北上追愛記

江右子(江西)

「三狗哥,三狗哥,你醒醒,醒醒!」

戰場上,炮火連天,硝煙瀰漫。

細妹眼尖。雖然黑壓壓一群士兵,而且張三狗灰頭土臉,但細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細妹穿一身白褂,戴一頂粉色四方帽,身挎一個標有紅色十字的藥箱。她雙手按住藥箱,飛快地向張三狗跑去。她正要喊:「三狗哥,我終於找到你了!」突然一排炮彈落在張三狗附近,張三狗的很多戰友都被炸飛了。張三狗沒有被炸飛,但「撲通」一聲倒下,死了,渾身上下全是血。細妹一手仍然按住藥箱,另一隻手本能地扒開硝煙。硝煙是扒不開的,但她卻瘋了似地扒開往前沖。

「咔!」導演氣急敗壞地叫停,「那那誰,怎麼跟小護士交待的,為什麼往前沖?為什麼節外生枝?都這樣沒規矩,戲什麼時候才能拍完!」

按劇本,一通炮彈之後,緊接著是一群端著刺刀的日本鬼子衝上來,見中國士兵就戳,不管死了的還是沒死的,都戳上一刺刀,想裝死逃命,做夢。

細妹沒上過戰場,也是第一次演這種戲。之前她倒是演過兩回丫鬟,站在太太或夫人後面,一動不動,也不說話,最多十分鐘就搞定。這戰場也太像戰場了,炮聲隆隆,震耳欲聾。這一震,細妹也就暈圈了。暈圈本沒什麼,偏偏讓她瞥見了張三狗,更要命的是他們把他給炸了。她猛然記起自己是一個護士,於是不顧一切地衝過去。她不能讓張三狗死去,她好不容易找到他。

張三狗在家裡排行老三,上面有張大狗、張二狗。張大狗,農民,家裡有一畝三分地;張二狗,農民,家裡有一畝三分地。張三狗家裡還有一畝三分地,他的爸媽種著,說是替他先種著,等他結婚後再交給他種。張三狗說:「給我種了,你們吃什麼?」老爸說:「人總是會死的,死了還要什麼土地。」張三狗跟老爸掰不清,乾脆說道:「我一分地都不會要。」他真的不想要,他早就不想在村裡面待下去。

張三狗聰明伶俐,讀過幾年書,會算會寫,不甘於一輩子待在農村。他家在江南一個小鄉村,臨河,過去水運發達時也熱鬧過,如今卻偏僻了。河裡梯級建了水電站,船沒法走,水運沒落了。然後公路都繞開村裡走,鄉村集市便衰落得一敗塗地。張三狗一直謀划進城。他的志向大,進城就要進北京城。終於有一天,他撂下一句話「不破樓蘭誓不還!」跑北京去了。他把北京城比作樓蘭,把在北京城站住腳比作攻破樓蘭。

張三狗在北京混得不錯。過年回家,村裡老人說「你小子發達了」,他說「瞎混唄」。年輕後生說「帶我們也去見見世面吧」,他說「等過兩年再說」。

細妹遠遠看著張三狗,張三狗遠遠地沖她喊:「細妹仔,女大十八變,越長越漂亮了!」

張三狗只隨口一說,細妹卻覺得他去北京沒幾年,人就輕浮了很多,說話也輕佻了。她轉身進了家門,一方面聽了張三狗輕佻的話有些害羞,另一方面卻生著氣。為什麼生氣,她自己也不知道。小時候,她喜歡跟在張三狗身後,左一個「三狗哥」,右一個「三狗哥」。張三狗很享受,不僅護著她,而且有好吃的總想著她。後來長大了,不知道怎麼回事,話反而越來越少,也很少待在一塊。儘管如此,細妹時不時打聽些他的事,都想些什麼,幹些什麼。

張三狗跑去北京,她是有預感的。那時她很矛盾,一會兒支持他去北京,好男兒志在四方嘛。一會兒又不希望他去北京,萬一不回來了,她怎麼辦。有一刻她想去勸阻他,「千萬別去北京,去了准後悔。」可是她又一想,她憑什麼勸阻他。

細妹偷偷跑了。目的地,北京。

她不得不跑。父親逼著她嫁給村支書的兒子。村支書的兒子小時候天天一把長長的鼻涕,她嫌死了,而且他結巴,更可惡地是,他常常對別人說:「細,細妹妹,仔,是是是,我的媳媳,婦婦婦。你你們,都不不,准准准,跟我搶搶搶。」長大後,長鼻涕是沒有了,可結巴卻有增無減,而且越長越傻氣。

父親只是貪圖她的一畝三分地。村支書說了,細妹若是嫁給他兒子,她的一畝三分地可以不調整出去。為了一畝三分地,父親把她賣了。村裡土地少。這是有歷史的。過去,村裡土地真不少,每人都有十餘畝,但那時的族長高風亮節,說村裡人靠著街,有生意可作,還算富有,鄰村都是窮人、外來戶,給他們勻點土地吧。就這樣,土地是勻過去了,集市的風雲沒過多久也被吹散了。

細妹決定去北京,去找張三狗,她要對張三狗說:「我不要嫁給村支書的兒子,我要做你的女人。「她不再為這樣的話而感到害羞,她想,若是再不跟他說清楚,他就成了別的女人的男人。

除了買火車票的錢,細妹褲兜里還揣了五百多塊。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五百多塊錢在農村不算少。這些錢是三妹一點一點積攢下來的。賣菜,賣雞蛋,賣鞋墊,過年時賣剪紙,都能賺幾個錢。特別是除夕前幾天,她的剪紙尤其好賣,賺的錢也多。她本來要把錢都交給母親,由她保管。但母親笑笑,不肯接。她說:「你自己存著吧,以後買點大件的東西。」細妹知道母親說的以後是什麼時候。也罷,留著就留著吧,給母親遲早會被父親搜刮乾淨。母親了解細妹,細妹眼裡有什麼,心裡想什麼,她都清楚。她曾對細妹說:「既然你這麼喜歡三狗,我託人給你說說。」細妹想了想說:「算了吧,還是我自己來。」母親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他們還真是有緣人。在茫茫人海中,細妹竟然找到了三狗,而且那麼快。

出火車站,細妹拖著偌大個皮箱徑直往北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反正越走越急,內急。路邊沒有廁所,一排排全是店面。店裡面肯定有廁所,可是人家不讓她上。「城裡人這是怎麼啦,一點人情味都沒有。」細妹不解。她抓狂,再找不到廁所,可就要尿褲子里了。她瞅見路邊的垃圾桶,有股衝動的慾望:把垃圾桶掀翻,倒掉裡面的垃圾,然後把桶倒扣在身上,蹲在地上把內急解決了。這樣想著,抬頭一看,北京市101醫院。真是大救星。醫院裡有廁所,而且不會拒人千里。細妹管不了那麼多,推著箱子一頭扎了進去。她一進去,就被人圍住了,嘰哩呱啦一通,她根本沒心思聽他們說什麼,嘴裡只一句話:「廁所在哪兒?廁所在哪兒?」有人給她指了方向,她說聲「謝謝」,便低著頭衝過去。

哇,這醫院的人真多啊!解完內急,走進大廳,細妹才發現醫院裡人山人海。問詢台前,挂號窗口,收費窗口,密密麻麻,排滿人。

又有人向細妹圍上來。「小妹,看病么?」「跟我走,看病不用排隊。」「我推薦的醫生,包看包好。」細妹又不是來看病,根本不理這些人。她看排隊的人,一個個心急如焚,愁容滿面,深表同情。

咦,那不是張三狗么?他也來看病?不對,他不是看病,看病不會在人群中穿梭來穿梭去,還不停向人問東問西。然後,有人從排隊的人群里出來,跟著張三狗走到一邊。那人給張三狗錢,張三狗給他紙條。那人先是憂心忡忡,然後喜笑顏開,還向張三狗鞠了個躬。敢情張三狗是「雷鋒」,在助人為樂。張三狗一向愛幫助人,小時候幫胡老太砍柴餵豬,長大後幫村裡發展產業出謀劃策,如今在北京城還幫助不相識的人看病就醫。走到哪兒都喜歡幫人,真是了不起!

「三狗哥,三狗哥!」

細妹興奮地喊起來,完全沒有顧及醫院的牆壁上寫著的「請保持安靜」的提示。當然,醫院裡一直鬧哄哄的,標示根本就不管用。

「他明明瞥了我一眼,為什麼還要扭頭就走?」細妹心裡納悶,趕緊追了過去,完全不理會人們的異樣的目光。她穿一身大紅碎花衣,在醫院裡特別扎眼。

「跟我玩躲貓貓!」細妹嗤笑道。她小時候就有這個天賦,無論張三狗怎麼躲,躲哪裡,他都能很快把他找出來。張三狗為此經常納悶,自己是不是磁鐵的N極,而她剛好是S極,不然怎樣解釋。

儘管長大了,但細妹這一天賦卻沒有喪失。她的感覺極其準備,好像嗅到了張三狗的存在,然後一眼掃去,即鎖定了他的位置。

細妹把箱子往問詢處的護士身旁一推,閃電般地闖入人群。張三狗是只狡猾的狐狸,但細妹永遠是一個好獵手。沒兩分鐘,她就突然站在了張三狗的前面,讓他有點猝不及防。細妹佝僂著腰,頭從下往上歪著沖他喊道:「三狗哥,果然是你!」

沒辦法,張三狗把細妹領回了住處,城西北一個偏僻的地方。

這是一個簡易工棚,破爛不堪,而且七八個人擠在一起。裡面臭烘烘的,全是男人的味道。

張三狗說,今天晚上暫時住這裡,明天再給你找個住處。

張三狗把他的床鋪讓給她,他跟朋友擠在一塊。他的朋友都跟他一樣,精瘦精瘦的,好像天天吃潲水而餵養不大的豬仔。

張三狗的朋友嚇唬細妹,說工棚里住的都是狼,小心晚上被吃了。

細妹不怕。有張三狗在,她啥都不怕。

這一棚子的人都很忙,每天早出晚歸,有時徹夜不歸。不知道為什麼這天都回來得那麼早,好像知道張三狗帶了個女娃子過來,一齊商量好要隆重迎接。

那晚確實隆重,整了好多酒,好多菜,一個個像梁山好漢似的,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力划拳,大聲罵娘。

這群人有一個鄉村氣息非常濃的名字:黃牛黨。

他們每天遊盪在火車站或醫院,幫助想提前回家的人搞火車票,為排隊好幾天幾夜仍掛不上號的病人親屬排憂解難解燃眉之急。有人叫他們票販子,有人叫他們號販子。

張三狗的朋友說:「這年代真他媽的不要臉,助人為樂還得躲躲藏藏。」

還是張三狗的朋友說:「生活有時就像太監逛窯子,有心無力,成交量是硬傷!」

他們付出了時間,付出了勞動,付出了汗水,卻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所以他們牢騷滿腹,怨天尤人,憤世嫉俗。

細妹本來有好多話要說,喝了點酒卻一句也說不上來。她只拿眼睛看張三狗。張三狗長得並不像人們所說的人模狗樣。他有一頭濃密的頭髮,額頭高,顴骨高,鼻樑高,左臉帶酒窩,眼睛帶鉤,嘴巴帶翹。他喝酒特有范兒,先抿一小口,然後咕嚕一大口,突出的喉結像閘門往上一提,但聞酒水咕嚕咕嚕順流直下。

第二天,張三狗出門,細妹要跟著去,跟他一起賣票賣號。她覺得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業,既可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又可獲得一定報酬。張三狗不讓她跟著,說車站和醫院人都太多,容易走失。細妹心想她又不是狗,還怕走失,即使走失,守在大門口等著他找過來不就可以。她這樣想,卻不這樣說,她說:「你這是故意不帶我。」張三狗跟她交實底,賣票賣號有風險,時刻要提防被人抓。細妹以為北京城到處是黑社會,就像小說里常寫的,你個外地人跑到人家地盤上搶生意,又沒交保護費,他們這些地頭蛇當然不答應。

細妹的拗在村裡是出了名的。她堅持要跟著去,而且信誓旦旦:「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細妹像一塊麥芽糖,粘上了張三狗。張三狗雙手一攤:「好吧,你跟著。」細妹高興得又蹦又跳。

張三狗帶著細妹在城西北左拐右拐了很久,細妹發現了端倪,說道:「這樣的地方哪有火車站和醫院,你沒有走正道,走的是歪門斜道。」

張三狗說:「我又沒說要帶你去火車站或醫院,我只答應你跟著。」

細妹生氣了:「你想甩掉我。」

張三狗說:「沒有的事。」

細妹追問:「那你要帶我去哪兒?」

張三狗噓了噓:「到了就知道。」

又走了一段時間,像是來到了鄉下。只是路雖然坑坑窪窪,但畢竟是水泥路。成群結堆的房子雖然破舊,但都有兩三層。張三狗說別看這裡破舊,卻都是寸土寸金。「等著看吧,過不了兩年,推土機就會把這些房子推平,然後再兩年,這裡就全是高樓大廈了。」張三狗仰望天空,好像高樓大廈都入雲端了。細妹咋咋舌,然後又搖搖頭,表示不懂。

張三狗領著細妹走到一棟兩層樓的房子前站住。紅磚房,斑駁破敗。上面掛滿電線,像蜘蛛網,雜亂無章,下面貼滿各種宣傳單,層層疊疊,經風吹雨打,無限滄桑。窗戶歪歪斜斜,玻璃殘缺不齊,或掛了塊布,或糊了張報紙。

「翠紅!翠紅!」張三狗扯著嗓子喊道。

吱呀,從窗戶里探出半個腦袋。

「叫魂啦,姑奶奶在呢!」

她就是翠紅,燙卷的頭髮蓬鬆雜亂,應該是還沒有起床。

一樓共有五間房,每間約二十平方米。嘿,房東真是有創意,每間房用隔板隔開,分成三間。每間小房間里擺下一張單人床,再也擠不進一張桌子。裡面全住的是女人,一股濃郁的胭脂香味。

翠紅高高瘦瘦,柳眉蠻腰。

「真能睡,這都幾點了。」

「喲,這誰呀?長得還挺俊!」

「我妹。」

「你妹?表的呀?」

「這裡還有房間嗎,給我妹一間?」

「嘿,真是巧,我隔壁住的女孩昨天剛走,好像專為你妹騰房一樣。」

「是嗎?太好了!」

「真要住嗎?住多久?我去跟房東說說。」

張三狗看向細妹,細妹說:「先住一個月,行嗎?」

「應該沒問題。」翠紅趿著托鞋快步走出房間。她還穿著睡衣,鬆鬆垮垮,也不注意點形象。

三間小房共著一個大門,裡面小門用布簾遮著。

「這女的誰呀?」細妹等翠紅走遠,低聲問。聲音有些緊張、顫抖。

「朋友。」

細妹盯著張三狗的眼睛看。

一支煙的功夫,翠紅回來了,說:「這裡的房子緊俏得很,房東說明天必須住進來,過期不候。

「沒問題,我明天就帶她過來登記。」

回去的路上,細妹一聲不吭。

張三狗開玩笑道:「怎麼,還捨不得我那狗窩呀?」

細妹低下頭,突然蹦出話來:「她是做什麼的?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翠紅來自河南,在酒吧當服務員。她與張三狗在火車站認識,當時一隻瘦小的手正往翠紅背著的包里伸,張三狗衝上去擰住那隻手。這是一個團伙,馬上就有三個人圍上來,要揍愛管閑事的傢伙。翠紅嚇得要哭了,張三狗卻不怕,鎮靜得很。三個人正要動手,張三狗的五個朋友像是從地下冒了出來,嚇得三人趕緊跑。張三狗也是有組織的人。

細妹把箱子塞到床底下,裡面竄出一隻老鼠。只是一隻老鼠,細妹沒有被嚇倒,忽地趴在地上,伸頭往床底下看。床底下黑乎乎的,根本沒有光線。

張三狗幫細妹交了一個月的房租就走了,不趕緊走,怕走不了。

「你真是張三狗的妹妹?」翠紅抱著雙手,掀起門帘靠在隔板上。「我看不像。」她搖搖頭。

「你真有眼光,我的確不是張三狗的妹妹,表妹都不是。」細妹的話比較生硬。

「那你是誰?」

「細妹,和張三狗同一個村的,小時候經常玩在一起。」

「看得出,張三狗對你不錯。」

「那是。」

翠紅笑笑,她比細妹長几歲,知道她的心思。

「準備找份什麼樣的工作?」

「不知道,我本來想,在大城市裡找個保姆的活應該比較容易,而且我能吃苦。但張三狗不同意。」

「為啥?」

「他說現在的男主可壞了,是陰謀家,經常趁女主不在家時,對年輕的女保姆動手動腳,不安好心。」

「哦?不過我也覺得,年輕輕的,做什麼保姆。」

「然後我便想找個餐館洗碗的活,張三狗還是不同意,說又臟又累,還特沒意思。然後我便沒主意了。」

「他說的蠻有道理。」

細妹非常麻利地把床鋪好。

「房東真賊,租房還搭售床上用品。」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沒有,張三狗說要為我找家服裝廠。」

「難,這裡服裝廠太少,比不得江浙一帶。」

「實在不行我就跟著他去賣票賣號。」

「那可是違法的事。」

「違法,違什麼法?」

「人家不讓你做,就會說你違法,然後以各種『違法』的名義抓你。」

細妹吃了一驚。但她想不通,明明是為人家排憂解難做好事,為什麼說違法。她對賣票賣號是這樣想的:

排隊買票買號需要花時間,時間就是生命,用錢換時間,值!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情我願的,很正常啊!

有關部門自己沒做好工作,逮著機會就把責任推給別人,簡直無恥!

張三狗連續三天沒露面,估計是沒有幫他找到合適的工作,不好意思。

細妹閑來無事,拿起剪刀和紅紙,坐在床上剪紙玩。

這天晚上,張三狗急匆匆地跑過來,掏出一大把火車票丟到細妹的床上。

「還差四百塊錢,你先幫忙墊上,我明天帶你去火車站把這些車票賣了。」

細妹高興得不行,張三狗終於答應帶她去賣票賣號了。

票還在細妹的床上,張三狗從細妹手裡抓起錢就走。

細妹興奮得一個晚上睡不著,深夜聽見翠紅下班回來了,趕緊跑到門口一把將她拉進房間。「我可以去賣火車票啰!」細妹驕傲地說。

「張三狗答應了?」

「當然。」細妹抖了抖手中的火車票。

翠紅搶過火車票,說:「看看有沒有海南的。不,新疆的。嗯,還是西藏好。我要把辭職信甩到我們領導臉上,信上面寫道:我的心靈被沙塵暴給玷污了,想去西藏洗刷乾淨。」

「甩得好,最好吐口唾沫在他額頭,把辭職信粘上去。」細妹哈哈大笑。

「天啦,什麼鬼?假的,假的車票。」翠紅驚呼道,然後把一捆火車票拆了丟到床上。

細妹像是被蜜蜂蟄了一下,本能地撲倒在床上,拿起一張火車票看了又看:「我怎麼就看不出來,為什麼會是假的?」

翠紅挑過一張又一張。「假的,全是假的。」然後教細妹分辨真假。「這些票真的是張三狗給你的?」翠紅問。

「是的,當時他很急,還從我這裡拿了四百塊錢,說是還差一點。」細妹心裡涼涼的。

「不會出什麼事了吧!」

「出事,能出什麼事?」

「上別人的當了,被人勒索了,摻上大事了。」

細妹的心提了起來,束手無策。

張三狗失蹤了,連續十多天沒有現身。

細妹從張三狗的朋友那兒打聽到,他被警察帶走,關了。細妹差點崩潰,像是缺了主心骨,整個人煮熟的麵條似的,立不起來。找到派出所一問,警察卻說,只關了五天,早放出去了。

「他不管我了嗎?我該怎麼辦?」細妹滿臉憔悴,無精打采,喃喃自語。

「他不是不管你,而是沒臉見你!」翠紅咬咬牙,恨恨說道。她感到奇怪,自己沒有吃醋,怎麼心裡酸酸的。

「為什麼沒臉見我,只因為區區四百塊錢?」

「當然不是。因為自尊心,因為自己的落迫終於現了原形,因為你——」

細妹心裡咯噔了一下,萎靡不振的精神突然抻了起來。

「我要找到他,你說他可能去了哪裡呢?」細妹問。

「哪裡都有可能。他思想太活絡。也就因為這一點,他從來不安分。」翠紅想起了過去。

自從張三狗在火車站幫了她,她就喜歡上了他,兩個人也好上了那麼一段時間。張三狗哪裡都好,仗義、耿直、溫柔、細心,只是有點不踏實。不光做事,對她的感情也是如此,看起來很美,但彷彿一直浮在雲端。後來,他們很自然地分手了,就像兩個人手牽著手,不知不覺就鬆開了。

「對了,你可以去世界影視城找找。他有個夢想,就是要反串人生。比如,把窮光蛋演成富公子,把猥瑣之人演成行俠仗義的大英雄。」

幾個日本兵趕鴨子似的趕著一群中國人。日本兵頭戴鋼盔帽,身穿大黃衣,腳下皮鞋鋥亮鋥亮的,手裡端的刺刀簡直亮瞎眼,嘴裡哇哇亂叫。中國人穿得破破爛爛,驚慌失措,哭爹喊娘。鐵門把路封住了,為了逃命,中國人不顧一切地往鐵門上爬,你踹我我登你,亂成一團。日本兵端著大刺刀往鐵門上一陣亂扎。有的人一紮就摔下來,死了。有的人不肯死,牢牢地抓住鐵棍,就是扎不下來,然後日本兵就不停地刺,一邊刺一邊哈哈大笑。鐵門下,屍體累積,血流成河。

細妹被血腥恐怖的場景嚇了一跳。大大的影視城到處是日本兵,到處是逃難的中國人,她根本沒法避開。

群眾演員不是每天都有活干,沒活乾的時候男人們便聚在一起打牌,女人則打扮得花枝招展釣人去。細妹無事可做,便在一位老婆婆身旁鋪塊布,把她的剪紙擺在上面賣。這個老婆婆七十多歲,每天有三個時間段坐守在這裡,分別是上午上班時,中午吃飯時,傍晚散場時,每個時間段一個小時左右。她在這裡賣鞋墊,自己納的鞋墊,這裡的群眾演員大都來自農村,農村人喜歡這種鞋墊,說是結實,還有家鄉的味道。

細妹和老婆婆很談得來。老婆婆喜歡熱鬧,討厭一天到晚躲在家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她說她的老家也是農村,二十多歲時來到北京城,先是讀書,後來是工作,直到現在老了。她小時候喜歡納鞋墊,一隻納「幸福」二字,另一隻納「吉祥」二字,或者一隻綉對鴛鴦,另一隻綉兩隻相思鳥。納什麼是什麼,綉什麼像什麼,字方方正正,動物栩栩如生。長大後,一天到晚念叨所謂的理想和追求,對納鞋墊這樣的事情是多麼不屑、嗤之以鼻啊。然後老了,驀然回首,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原來那些粗俗的小玩意,竟是那麼的生動有趣、優雅嫻適。

老婆婆說細妹的剪紙很好,有很高的藝術價值。細妹不知道什麼叫藝術,不過得到老婆婆的誇獎還是很高興的。她的剪紙或是鄉村風光,或是生活場景,或是阿貓阿狗,或是花鳥蟲魚。總之,她喜歡把家鄉的東西用剪刀在紙張上剪出來。

細妹的剪紙不好賣,經常一天一幅也賣不出去。天快黑的時候,細妹一如既往地幫老婆婆收拾攤子,老婆婆說:「明天你把剪紙的價格調高兩倍試試看。」細妹說:「價格高了,不是更沒人要。」老婆婆說:「有些東西你低頭看是生活,仰頭看是藝術。而藝術這個東西,越便宜越沒人要,你貴點反倒有人來搶。買剪紙的人,不是群眾演員,而是有點身份或地位的人。」老婆婆說的似乎有道理。

在老婆婆的指點下,細妹的剪紙賣得出奇的好,收入居然比當臨時演員強多了,但她從沒有放棄臨時演員。她越來越堅信在這兒能找到張三狗,她的感覺告訴她,某天他們會在這裡奇蹟般的見面。

每天一到世界影視城,細妹便把用袋子裝好的剪紙寄放在老婆婆那兒,然後削尖腦袋往人群里鑽。老婆婆總在那兒叫:「不急不急,悠著點悠著點。」但她怎能不急,一天找不到張三狗,她一天不開心。

在死人堆里,細妹抱起渾身是血的張三狗,哭道:「三狗哥,我終於找到你了!」

張三狗非常詫異,細妹居然找到了他,而且是在炮火紛飛的戰場上。他又驚又喜,但嘴裡卻說道:「哭什麼哭,我又沒有死。」

「受傷了沒有?我箱子里正好有葯。」細妹問。

「有葯?不過一個空箱子罷了。」張三狗從地上爬了起來。

「哦哦,我都糊塗了,這是在拍戲。」細妹笑了,眼角掛著淚花。

細妹攙扶著張三狗走出戰場,張三狗看上去受了傷。

老婆婆恭喜細妹,恭喜張三狗。她說:「狗娃,細妹是個好女孩,你要珍惜!」張三狗點點頭,細妹低著頭笑。

老婆婆邀請細妹和張三狗去她家裡坐坐。

令細妹沒想到的是,老婆婆的家居然是一棟別墅,她還有很多產業,是一個很富有的人。令細妹更沒想到的是,老婆婆收藏了一房間的剪紙,百分之八十是細妹的。原來那些買細妹剪紙的人,很多是老婆婆派來的。

細妹激動地哭了。老婆婆慈祥地說:「哭什麼,我不是收集垃圾的,它們也不是垃圾,而是真正的藝術。」

老婆婆幫細妹開了一家剪紙藝術公司,兩年後她們在法國舉辦了細妹剪紙藝術展,反響非常好,贏得外國友人的廣泛讚譽。

作者簡介

江右子,本名廖金源,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長篇兒童小說《神奇魔鏡》《馬頭牆》《追蹤節水寶典》《我的上下五千年》,作品先後獲榕樹下兒童文學大賽獎、江西省文學創作重點扶持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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