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初國卿?美食是素心人的事,收藏是深情人的事

初國卿?美食是素心人的事,收藏是深情人的事

聽雨

雨夜歸來,我為自己梳理夢魂中的雨珠,滴滴答答,分不清是雨聲還是心音。

我曾經這樣認為,西方人長於虛幻的聽覺,中國人長於自然的聽覺。中國人最能從蟀叫蛙鳴、花開花落,尤其是滴答的雨聲中聽出無盡的意思來。因此漢語中才會有那麼多關於「雨」的辭彙,讀唐詩宋詞稍不留神就會踏入「雨」的世界。

數盡聽雨的前賢,我最佩服的是唐人。他們的才、情、氣與創造力將任何生活都能詩化,聽雨自然不在例外。在他們之前,南朝的詩人們還只顧追花逐月,不會甚至不懂聽雨,即使有人聽,也只是空階聽雨,遠不及唐人那般有花樣:梧桐聽雨、芭蕉聽雨、槐葉聽雨、枯荷聽雨、漏間聽雨、竹風聽雨、夜船聽雨、池荷聽雨、隔窗聽雨、小樓聽雨、叢篁聽雨、棋邊聽雨、對燭聽雨……讀過一遍《全唐詩》,即使三月無雨,靈魂也會濕漉漉的。

聽雨應有聽雨的環境與意境,最好當在廂房裡,窗外飄著綿密的細雨,絲絲縷縷,淅淅瀝瀝,雨點灑在瓦楞上,叮咚作響。匯成涓涓細流,順檐而下。敲打在樹葉上,沙沙輕吟。滴落在小巷裡,淙淙有聲。如果窗外有一叢綠竹、芭蕉或是一棵梧桐,那更屬偏得,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意境。那一刻,對香爐金獸,飲明前綠茶,攤一卷古書,不管天地間怎樣的凄清無奈,一廂索然,自管聽小雨或密灑修竹,或頻點新蕉,或輕敲疏梧,或斜打枯荷,定會陶然自若,忘乎所以。「自移一榻蕉窗下,更近叢篁聽雨聲」,此時才明白為什麼前人會有那麼多「喜雨亭」、「苦雨齋」、「聽雨軒」、「夢雨廂」的講究。

然而,聽雨也應有所間歇。如果細雨是偶然的一兩天,也很寫意,如果太纏綿,諸如梅雨天氣,難免使人心亂,再沒了聽雨的心境。馬爾克斯小說《百年孤獨》里,有個小鎮馬孔多,據說連下了四年十一個月又三天的雨,鎮上的人沒事就站在院里望天,盼著老天放晴。真要是那樣,不知該多焦心。那一年我在廬山參加筆會,八天里下了七天雨,夢裡都長出了青苔,白天想翻曬都尋不到干處,濕得昏天漫地,連眉毛都能擰出水來,讓人很害怕,唯心地認為是否人們過於有違天意,有違佛意了。

我曾扣問典籍,查詢諸佛諸菩薩的凈土是否也有雨。按說那裡該不會有雨,有的只是滿空的陽光明媚,永遠的花香隨著花瓣飄落。雨該是人類居住的紅塵世界、佛家所說的娑婆世界的獨有,憂紛世間的象徵,菩薩悲心的感召。因此,雨天往往能喚起一種莫名的傷感,心底也常湧起親情的繾綣。而那聽雨的人,抑或雨中行人,少不了都懷有一份不為人見的隱秘、思戀或是辛酸。

佛天花雨般的世界不是凡人所能親近的,脫不開紅塵的人總會有雨夜的悵想。如何超脫自己?

排遣雨的寂寞,最好該是讀點書。

沒有紅袖添香,燈光也不必太明亮,讀禁書更好,不是禁書亦可。但應有選擇,最好不去讀那悱惻的詩和嬌媚的詞,尤其不可讀那「宓妃留枕」的曹子建、「二十四橋」的杜牧之、「錦瑟無端」的李商隱、「花明月暗」的李後主、「夢後樓台」的晏幾道和「苔枝綴玉」的姜白石。應去讀善養浩然之氣的《孟子》和瀟洒疏淡的晚明小品一類,以化解雨意帶來的思念或是纏綿,不致深陷夜雨秋池之中。

對雨讀書之時,倘有戀人相伴,那情境似乎更應珍惜。天地間,冥冥中,只有你們二人,雨夜瀟瀟,雨聲伴著心音,夢回江南或是塞北,都可堪慰平生。

記得有位相知曾對我說,她最愛雨,愛雨天的幽靜和憂傷,愛雨天的詩意和思念。從那時起,每有雨聲,我就悵想摩娑她的裙裾。雨中一夜,半世情懷,一杯新茗,幾縷茶煙,垂簾晏坐檐花落處,美人悵卧江南般的恬然,倒也真的醉了紅塵一生。

人生奢侈得有些輝煌,包括那部被綠茶浸潤過的《全唐詩》。誰會想到,雨夢唐音,隨時都會幻化出紅葉花魂。感知雨夜,我忘不了一把傘下,我忘不了二人從城市的這一頭彎到那一頭的情景。傘的世界小得很可愛,一隻紅蘋果是午夜的美餐,夾克衫的大袋裡自然握著她的柔柔縴手。

聽雨思往事憶戀情,正屬自然之性。雨夜迷離,燈影虛幌之間,夢回鴛瓦疏疏,點滴中微聞其聲,微覺花香,觸其鬢髮,撫其肌膚,想其嬌媚之態,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雨辰月夕,倚枕憑欄,「羅帳四垂紅燭背,玉釵敲著枕函聲」,漸漸,或一絲甜美之情潛滋,或一脈傷心之色襲來……

天地間,可以用來象徵美的極致的,就是這般聽雨而想佳人。

大可不必諱言,古人論詞有「豪放」、「婉約」之說,這又何嘗不是人生兩種境界之稱呢?我很欣賞一位女才子的話:豪放是氣,婉約是情。氣未必盡屬男兒,情也未必專屬女兒。女兒有點倜儻之氣,男兒有點兒女之情,方為人生。由此你說碌碌塵世,一個人總應葆此一片柔腸,得存至情一境,才不會虛妄一世。至若雨無那、愁無那、淚無那、恨無那,情之所鍾,畢竟如何,隨著時間雨境,終會得到各自的歸宿,不是嗎?

想我自己,許多事終歸淡然。當年,我從那片大山中走出來,那裡有著我後來才知曉的巫山十二峰樣的群山,有著不染星星紅塵的雨絲。雖然淺淺地知道李白、杜甫,還有蘇東坡、陸遊,但我還是不懂杏花春雨江南;似乎剛剛知道小樓一夜聽春雨的妙處,但還解釋不了這跟明朝深巷賣杏花有什麼必然的聯繫。是那村姑婉轉的賣花聲喚來了春天,還是大都市人看慣了包廂電影,抑或聽膩了美聲情唱?然而,當我什麼都明白的時候,這個世界多少已變得有些無奈。細雨過劍門不必再騎驢了;去天竺尋找佛蹤也用不著再經陽關;喝酒嗎?杏花村旁早已不見了遙指的牧童;遠去巴山,夜雨再深,也難想起共剪紅燭的甜蜜。沒有傷感,沒有回憶,芭蕉移作了銀蕨草,梧桐也換成了鳳尾竹,枯荷沒人留得,昔日戀人也更名浮海,乘槎而去,「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如此,還會有心情再聽那雨霖鈴,再賦那臨江仙或是無題詩嗎?

也許到頭來,只有一個人守望著一份孤獨,一份寂寞,一份初衷不改,一份明知不可為而偏要為之的固執,有滋有味去聽那秋來的雨聲。古人云:「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聽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雨聲滿蘊著人生的詮釋,少年無憂,早已成為過去;暮年尚未到來,難以體會;中年臨屆,該會攥住些什麼?想像不出,等到地老天荒的時候,獨自一個燈下白頭人,撿點珍藏的那一片紅楓葉或是一粒紅豆,面對雨中黃葉樹的時候,還會聽雨嗎?還會想起雨傘之下的小世界裡、夾克衫的大袋裡那隻纖纖玉手嗎?

不得而知。大自然不會蒼老,雨夜檐聲,細數芭蕉梧桐叢篁,依然叮叮地響著,給趁雨相生的舊夢拍著柔和的節奏,固執的人正像在江南的烏篷船中。「春水碧如天,畫船聽雨眠」,逢此時,韋莊的詞句又自然地浮上腦際,「婉約派」宋詞的韻律難以拒絕地趁機送人到京都紫竹林中或是小城若耶溪的舟船里。雁啼紅葉天,人醉黃花地,芭蕉雨聲秋夢裡,前塵隔世,往事迷離,歸帆正不知何處!

錢鍾書先生曾在《圍城》中說「外國人常把整磅的茶葉放在一鍋子里,倒水燒開,潑了水,加上胡椒和鹽,專吃那葉子」。這段寫洋人吃茶葉子的笑語,實在讓人忍俊不禁,但這絕不是虛構,因為在錢鍾書先生創作《圍城》的同時,其夫人楊絳女士寫有一篇散文《喝茶》,開頭也說這種事:

曾聽人講洋話,說西洋人喝茶,把茶葉加水煮沸,濾去茶汁,單吃茶葉,吃了咂舌道:「好是好,可惜苦些。」新近看到一本美國人做的茶考,原來這是事實。茶葉初到英國,英國人不知怎麼吃法,的確吃茶葉渣子,還拌些黃油和鹽,敷在麵包上同吃。什麼妙味,簡直不敢嘗試。

夫唱婦隨,這簡直是在給錢鍾書作注。其實,不能完全說這種吃茶法就是外國人出洋相,中國人也有這種吃法,近人徐苛《清稗類鈔》記載說:「湘人於茶,不惟飲其汁,輒並茶葉而咀嚼之。人家有客至,必烹茶,若就壺斟之以奉客,為不敬。客去,啟茶碗之蓋,中無所有,蓋茶葉已入腹矣。」看來真正吃茶葉子的祖先還是在中國。

茶葉原本是可以吃的,但不應是湘人那樣的吃,也不該是洋人那樣的吃,那樣吃儘管方法簡潔實用,但未免荒蠻和作賤。

那麼,茶葉應該怎樣吃呢?

曾有這樣一個吃茶的故事。

那一年清明時節,杭州西湖煙雨迷離,乾隆皇帝微服游湖,半途到一老太太家歇腳。老太太熱情好客,忙讓座燒水,並拿出剛採制的上好龍井茶沖泡。乾隆這位品茗高手,飲了這上好龍井後喜出望外,便想要一點帶回去品嘗,可又不好開口,只好趁老太太不注意時抓了一把,藏在便服內的龍袍袋裡。晚上,他和同行人到湖邊一家小酒館吃飯,隨便要了幾個菜,其中一個是炒蝦仁。點好菜後,口渴肚飢的乾隆忽然想起剛才抓來的明前龍井茶,便要泡茶解渴。於是他一邊叫店小二,一邊撩起便服取茶。

這位店小二在接茶時一眼看見了乾隆的龍袍,大驚,於是趕緊拿了茶跑進廚房告訴了掌勺的店主。店主此時正在炒蝦仁,一聽甚為緊張,慌亂之中,竟將店小二拿進來的龍井茶當作蔥花撒了在剛炒好的蝦仁之中。豈料這盤蝦仁端到乾隆皇帝面前,清香撲鼻,鮮嫩可口,再看盤中,但見龍井茶芽翠綠欲滴,蝦仁白嫩晶瑩,不覺連聲稱讚:「好菜,好菜!」從此以後,這道慌亂中出錯的龍井蝦仁,就與杭州的另一道菜--西湖醋魚一起,成了浙江的名菜。也有人說這道菜的靈感來源於蘇東坡《望江南》一詞--「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倒是看不大明白。

這般吃是否文明和詩意多了!

吃茶與喝茶有很大的區別,前者為果腹,後者為解渴,準確地說吃茶該是稱作「茶膳」,是將茶葉作為菜肴和飯食進行烹制,是一種大眾化茶葉消費的新方式。

吃茶從何時開始,這裡不作考證,我只知道《詩經》中有「采荼(古「茶」字)薪樗,食我農夫」之說。東漢壺居士《食忌》中也有「苦茶久食為化,與韭同食,令人體重」的記載,看起來,吃茶應該是早在飲茶之前的事。我還在《全唐詩》中讀到儲光羲的《吃茗粥作》:

當晝暑氣盛,鳥雀靜不飛。

念君高梧陰,復解山中衣。

數片遠雲度,曾不蔽炎暉。

淹留膳茶粥,共我飯蕨薇。

敝廬即不遠,日暮徐徐歸。

這種「茗粥」在唐代陸羽的《茶經》中特意被提到。那本書中引述劉琨《與兄子南兗州刺史演書》道:「傅咸司隸校曰:『聞南方有蜀嫗作茶粥賣。』」是說西晉司隸校尉傅咸知道南方四川有老嫗賣茶粥之事。其實,關於「茶粥」的記載早在東漢時已出現,如《桐君錄》、《食論》、《爾雅注》等都有提及。「茗粥」如何作法,其說多種多樣,明代陸樹聲《茶寮記》中說:「茗,古不聞食。晉宋以降,吳人采葉煮之,曰茗粥。」這種茗粥宋代的蘇東坡也吃過,他在《東坡七集》續集卷二《絕句三首》中這樣說:「偶與老僧煎茗粥,自攜修綆汲清泉。」我沒有吃過這種茗粥,但當代一些茶膳酒家有這種經營。作家汪曾祺先生曾用粗茶葉煎汁,然後用電飯鍋加大米悶飯,悶出來的茶飯略呈粉紅色,米香和茶香混合在一起,頗耐人品味,吃起來香甜而得意。

茶膳中最主要的應該是「茶菜」。在茶菜中,我吃過龍井蝦仁,還吃過鐵觀音茶燉雞、春芽龍鬚、茶燒肉、凍頂茶豆腐等。但仍有許許多多,我連見也未見,甚至沒有聽到過。我曾留意茶菜方面的知識,搜集到近百品茶菜譜,有些名稱,聽起來就詩香誘人,如茶香排骨、怡紅快綠、白玉擁翠、茶雞玉屑、碧螺腰果、旗槍瓊脂、獅蜂野鴨、雙龍搶珠、童子敬觀音、香片蒸魚,等等。在茶菜的製作上,西南少數民族同胞最具創造性,如雲南文山、德宏一帶景頗族、哈尼族的竹筒茶,就是一道特殊風味的茶葉菜。其作法是選取粗大的竹子,鋸成長約一尺,一端留有竹節的竹筒,將採摘來的茶芽用鍋蒸煮,待茶芽柔軟泛黃時起鍋略涼,再用手搓揉,然後將茶葉倒入竹筒,用木棒分層搗實,裝滿後,用竹葉塞緊筒口,並用黃泥封住,插入土中。兩三個月後,竹筒內的茶葉變為金黃,散發出一種特有的濃香,這時,即可取出茶葉晾乾,裝入瓦罐,同時加些作料浸腌,幾天後即可食用,也可用大蒜等其他蔬菜同炒。還有崩龍族的腌茶、基諾族的打油茶、傣族的烤茶等,都是很讓人嚮往一吃的茶菜。

茶菜之外的吃茶,給我印象最深的當是茶餃。第一次吃茶餃是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對面的一個「餃子王餐廳」,裡面裝飾得典雅素潔,主食餃子有三十幾個品種,其中的茶餃是由上好的綠茶與瘦豬肉合成的餡,吃起來香而不膩,味道獨特。那一次三個人吃餃子,一斤半要了五樣,最先被吃光的就是茶餃。後來,我每到專營餃子的飯店吃飯,總要點茶餃,但如意的時候卻很少。

美食是素心人的事

端午節前兩天的周末,我在家中二樓的露台上栽了四種瓜秧,秧苗是我早晨五點起床從城郊農貿市場上尋來的。這一天風輕日麗,家門口繚繞著槐花的芬芳,還有隔著玻璃門都能聞到的媽媽煮粽飄出的香氣。栽完瓜,帶著一種半是農夫的心情坐在餐桌前,這一餐飯當然吃得愜意,剝粽灑糖,苣蕒菜蘸醬,再佐以紅蘑雞湯,哈哈,美食不過如此!

這倒讓我思量一個問題,即所謂美食當是心思集中的一件事,心中閑淡平靜的一件事,說到底是素心人的事。而對那些心中有事,急三火四的人來說,他們不會有美食之享受;而那些以吃為借口,行其他主題的人也難談得上美食之說,有的只是請了、被請了,或是「吃過了」!只有類似閑來種瓜樓台上的素雅情懷和恬淡心境,才會有隔門品得煮粽香的美食享受。

如此說來,難道不是素心人就會將鮑魚當蘿蔔乾啃了,將鰣魚做醬茄子吞了,或是將粽香聞成了淘米水的味道?也不完全如此。《中庸》說:「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這話說得過於絕對。其實凡進食均能知其味,除非舌上味蕾退化到一粒皆無。但知其味也有區別,區別只在每人每一片舌頭對味覺的感受和記憶,而這感受和記憶又很大程度上與心境有關。

大凡帶著一種政治、經濟或是情色而坐到餐桌上的人,都很難將美食吃出美食。那些心中裝著事,為提干忙,為行賄忙、受賄驚的人肯定會「茶飯不思」的,鮑魚真的不一定能吃出蘿蔔乾味。那是一種因心情不踏實而產生的自我作賤,進而對飲食採取的一種消極態度,何有美食之體味。《子不語》中寫一貪官死後冥府判他罪,不服,以平生不知牛肉為理由要求抵罪,判官說道:「你不吃牛肉,卻吃人肉,民脂民膏皆是人肉,吃千萬人之膏血怎能可用不吃一牛之偏食癖抵罪。」諸如此類之貪官,他們整日吸取民脂民膏,想的是生前逃罪,死後抵罪,牛肉都來不及吃,美食對他們沒有任何價值,只有讓冥府的判官來收拾他們。記得我讀中學時,曾有同學為了感受長征的偉大,竟組織幾個人就著劈柴火烤吃皮帶,可想而知,政治誘因下那烤糊的膠皮會是什麼樣的味道。我也曾見過號稱「西蜀鬼才」的魏明倫為「巴國布衣」酒家所寫的《題壁銘》,其中一段說:「今夕何夕?共覽輝煌。盛世無饑饉,舉杯慶太平。民間謔語笑談:革命就是請客吃飯,飯店與革命休戚相關。處世如同釀酒,靈活才好勾兌;開店經營烹飪,死板怎進油鹽?......不拒大款光臨,更須公款吃喝。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各級公僕到此與民同樂。」這樣的餐飲,這樣的心境,還會有美食之說嗎?

不說這些人,就是戀人的飯局也是少味道的,此時只有愛情的博弈,在那種恨不得將自己變成她口中的拔絲芋頭讓她慢品細嚼的低智商時段里,吃什麼喝什麼早已不關口福的事了。眼裡的西施,嘴裡的美食,吃什麼都可口。「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 公子與佳人在這種場合要的是情調,顛倒過來是「調情」,再好的美食在他們都只不過是一種道具。

世間之事有時是很不公平的,比如美食是廚師創造的,但廚師大多並非美食家。即使燒得一手好菜,廚師也只是一個匠人。只有那些不但喜歡美食,而且能夠將這些煎炒烹炸上升到文化層面,將形而下的生理行為升華為形而上的審美活動的文化人,才可稱為美食家。現當代的美食家裡,如梁實秋能把粗糙的窩頭寫得妙香無比;豐子愷寫吃蟹,蟹腳、蟹頭、蟹臍里的肉通通細吃,最後蟹骨可以拼成一隻翩翩起舞的蝴蝶;朱偉寫剖殺河豚,其手法如同外科手術;汪曾祺寫他當右派時,將各種馬鈴薯放進牛糞堆里,烤熟了,居然吃得津津有味。還有那個電視里的主持人劉儀偉,一邊唱:「愛廚房!愛廚房!我們愛廚房!」一邊帶領一群婦女們呼叫:「把所有臭男人趕到廚房去!」中國的美食家們就這樣竭盡所能地用一場場文字盛宴充分調動著人們的視覺、味覺快感和聯想空間。但這些美食家大都是造勢者,卻未必是素心的吃飯人,他們吃到口中的食物未必有他們筆下的香甜。許多關於吃的文字,無非是用語言的遊戲和象形文字的張力來緬懷和延續味覺的快感。美食家們喜歡自稱為「老饕」,這個「饕」字,從構詞法上看,是「嚎叫」,形同與今天餐桌上邊吃邊唱的卡拉OK。所以文化的美食家對真正的美食往往潛在著一種誤導,無論是對食文化的味覺追逐,還是禮儀規範,都會有意無意地擾亂美食的心性,猶如白娘子迫不得已喝下許仙的「雄黃酒」,最後毀掉了一段經典愛情。

無論如何,吃飯就是吃飯,將它無限拔高,讓食物成為人膜拜的對象,將口腹之慾當作為官場的敲門磚,腐敗的誘導劑,或升華為文化精粹,民族遺產,不是別有用心,就是故作糊塗,甚至是食令智昏,當然更享受不到美食的樂趣。

中國的菜譜有兩大主流,一是皇家王府,一是鄉野民間。皇帝大臣都是不辨廚房在南北東西的主兒,只顧大快朵頤,他們吃的美食說到底都來自荒村野店的民間。那些民間小吃在書里待遇至尊——扁豆、綠豆、魚頭、泡椒、紅辣醬、飯豆蹄花,最是接近平民生活,卻滿含古雅之風。比如瀋陽,儘管在飲食上從未形成主流消費,八大菜系輪流上崗,飯店換得如同走馬燈,但那些民間小吃卻是興隆日盛,牌子不倒。因為在這裡總是為吃而吃,每一位到這裡吃飯的人都是懷著一顆素心進來,揣著一腔滿意走去。我曾在《細數瀋陽好吃處》一文中說:「瀋陽最好吃的地方不在星級賓館,也不在裝修豪華的大飯店,而是在尋常巷陌里,在衚衕小路邊,需要你懷揣一顆平常饞吃的心去尋找。」比如四檯子那邊,瀋陽師範大學校門北走,有一家「三毛酒店」,與台灣的三毛無關。那酒店的燜豬蹄皮軟筋爛,極為好吃。原來是家小店,只是中午賣,晚去就沒了。後來買賣大發了,蓋了三層樓,還是主賣豬蹄,但不知為什麼,樓中的豬蹄倒不如小平房時的味道足了。又比如中街有一條滿是小吃店的衚衕,其中有一家專門賣麻辣燙的小店,連湯帶菜在一個小盆里端上來,還有一勺秘制的豆瓣醬,吃起來特過癮。不足的是他家的地方太小,只能坐十多個人,總是能看見一些西裝革履的白領人士在門口站著等位置。還比如大東副食後身的市場裡面有一個攤位專賣張氏燒雞,離攤子很遠就能聞到燒雞的濃香。那個地方又是218公交車的始發站,好多人在那買了燒雞後就上車回家,這下可好,車廂里總有燒雞的香味飄啊飄,尤其到下班時,肚子還餓,每聞到這香味,許多人的哈喇子都要流出來了,所以在這路車上拿餐巾捂嘴的人特多。再比如西關那家大海鮮酒樓拐過去,有一「燉菜館」,純正的回民燉菜7元一碗,那個香,沒一家飯館比得上。據說當年「穆馬案」的主角生前常去,所以每到中午吃飯時門前常停小號車。

城市的真正美食就在這些尋常巷陌的邊邊角角處,在素心人的嘴邊上和胃口裡。《追憶似水年華》序章中關於「小馬德蘭點心」的著名段落形容道:「氣味和滋味卻會在形銷之後長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毀,久遠的往事了無陳跡,唯獨氣味和滋味雖說更脆弱卻更有生命力。」無疑這些生命力只能存在於素心人的記憶中。

我以為,一個人要想獲得靈魂的自由,首先必須擺脫和超越餐桌應酬的囚禁。關愛自己,將飲食回歸到正常的狀態里,回歸到素心人的餐桌上,養一種樓台上種種瓜的閑心,當秋高氣爽、瓜熟蒂落的時候,餐桌上會增加特有的美味。那是絲瓜、瓠瓜、苦瓜和南瓜,我在樓台上栽種的就是這四種。

收藏是深情人的事

公元1128年,45歲的李清照和丈夫趙明誠在青州的一片大火中南渡,偏居金陵。一日上街,見一小女子攜琴賣身葬父。李清照不忍,盡其身上所有錢資救下小女,買下瑤琴。以後戰亂連連,李清照在奔走流落中,始終捨不得丟下這張琴。最終夫婦倆客死江南,這張琴也幾經輾轉,曆元、明、清三代,流入古都金陵的鼎盛世家中。

最終這張琴為南京著名古琴家張正吟所得。張正吟是張大千的學生,妙手丹青,還一生愛琴成癖,對琴藝造詣頗深。他得到此琴後,請好友、著名學者高二適先生賜筆,著名篆刻家徐石橋先生著刀,在琴上刻下了自己寫的一首詩:「廿年操縵不知寒,一曲淋漓世所參。南國歸來添喜訊,新詞古調更誰諳。」後來他傾其所有,又購得「碧霄佩」等三張有名的古琴。「文革」中,這位世家子弟,雖家徒四壁,吃飯都很困難,但就是不捨得賣掉古琴。有一次,他實在忍受不了被批鬥,於是就到燕子磯去跳崖自殺,生死之間,他放不下自己的古琴,又從崖畔退了回來。張正吟晚年,將三張古琴分別送給了自己的三名古琴弟子,他們是古琴界鼎鼎大名的李禹賢、龔一和馬傑。那張李清照彈奏過的後來更名為「正吟」的古琴給了龔一。

一張古琴,從李清照到張正吟,傾注了多少代收藏家生生死死之深情。千年的往事和遺愛,要由自己百年的心情和見識去經受。其間,都是緣於他們的一腔痴情和一生癖好。可見收藏是需要深情的。一件藏品或許就是一生情感的寄託,沒有深情,如何才能做得藏家。

孔子在《論語》中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指的就是興趣高度集中穩定發展的結果,這種結果表現為一種愛好、癖好甚至痴迷,所有的收藏愛好者都有過這種過程,所以癖是收藏家的「通病」。其實「癖」並不是一種病態,它是心性所至,衷心托懷的一種情感表現。誠如晚明張岱在《陶庵夢憶》中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癖」是積久成習的嗜好,這裡指對某種事物執著的愛好;「疵」指毛病。生活不需要無癖好,沒毛病的所謂聖人,因為聖人往往無真情、無真氣,既使可愛也可愛不到哪裡去。對一物、一事、一人愛而成癖,從一而終,不僅證明其心性純正,還說明其人對事物有堅定不移的信念,有對自己癖好的透徹理解,有高度的充滿智慧的自信,有不為外物所惑所迫而棄之的遠見。「少則得,多則惑。」 這是《道德經》里的名言。專一致至,深情成癖,必能有所收穫,必能成就一番大事。這不僅是搞收藏所必須具備的深情潛質,同時也是一種積極而陽光的人生態度。

無癖難成收藏家。古代的大收藏家如董其昌、陳介祺是這樣,現當代的張伯駒、嚴載如、王世襄、馬未都也都無一例外是這樣。所以另一個晚明人袁宏道就在《與潘景升書》中說:「弟謂世人但有殊癖,終身不易,便是名士。」那意思就是,一個如果沒有一項癖好,說明這個人對待事務沒有深情,當然不能和他交往了。並且,就是有了癖好,還有一生一世不改,始終如一地愛之,這樣的人就可以稱之為名士。這就如同王子猷呼竹為君,米元章拜石為丈,林和靖梅妻鶴子,朱彝尊嗜書如命,又如謝靈運之著屐,嵇叔夜之撫琴,陶彭澤之賞菊,周敦頤之愛蓮一樣,都是有所寄託而成「癖」的高士。他們為愛一物而不能自已,為得一物而至傾家蕩產,為護一物乃至投之以生命。愛物尚如此,況愛人乎?愛人尚如此,況愛國乎?待物尚如此,況待友乎?

自然人生,相符相成。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以無癖。生命的厚度是先天不夠的,但古往今來,總有人會願意去為自己的癖好作捨命式的經受,如張正吟,如張伯駒,可以傾家蕩產,可以身陷匪巢,捨命為收藏,最終還要貢獻給社會或是國家。這種情感有時是大於天的,它是一種比任何情感都厚重的家國之情。可見收藏從來都是深情人的事。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小鎮的詩 的精彩文章:

詩醒了?時光中那些樸素的事物,讓我們心懷感激
詩醒了?我們都各有一條美人魚
比婚姻更需要經營的,是你的人生
夏日正長,村莊浸滿愛與憂傷
詩醒了?踏著風的蝴蝶入了莊周的夢

TAG:小鎮的詩 |

您可能感興趣

外國人認為最噁心的中國街頭美食,卻是很多中國人的「最愛」,你喜歡吃嗎?
美食,是人最深的鄉愁
你還羨慕韓國裡面的美食?童話里都是騙人的,這些才是韓國人最真實的生活狀態
這些美食在外國人那裡遭到嫌棄,在中國卻是人人都愛吃的美食
鄰國俄羅斯的美食,愛的人是天堂厭的人是地獄!
中國人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的「美食」,卻是外國人的最愛,特別是最後一種!
中國人最喜歡的3種美食,卻是國際公認的「致癌」物,你還在吃嗎
這十種中國的傳統美食不僅我們國人喜歡,更是受到外國人的青睞
這些老外無法理解的美食,卻是中國人的最愛,喜歡的小夥伴舉手
外國人嫌臭,中國人吃著香的美食,最後一種中國人也不能忍受
那些日本人視為「國寶」,中國人卻難以忍受的美食,第一口就讓人放棄
盤點5種外國人最不能接受的食物,卻是國人最愛吃的美食!
經常聽別人說韓國沒有美食,其實韓國的美食種類還是很多的!
這些是非洲人最愛的美食,中國人卻大呼:真的吃不下去!
中國人都討厭的動物,卻是越南最歡迎的美食,讓人難以相信!
老外都愛吃的中國美食,中國網友看完心疼,這些人真是太可憐了!
在泰國真實的旅遊經歷,有很好吃的美食,但需要注意一些事項
這種在外國人眼裡是「垃圾」的食材,在中國人的手裡就變成了美食
外國人不喜歡吃的,中國人卻很喜歡吃的幾種美食
外國人都愛的中國美食,你會介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