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尾魚、一方水草

6月16號的時候夏至過來，然後我們一起去河邊喝酒。太陽下去以後，河邊涼快起來。我們有很長時間沒有這樣綿綿延延的喝過酒了，總是太忙，總是太趕。

直到夜深，涼風四起，對岸的燈光變得朦朧，才起身往回走。

所去的飯館，是成都數不清的蒼蠅館子里的一個，「蒼蠅館子」這個詞在一般的語境里並不是說它臟，布滿蒼蠅，而是說它小，說它市井，就象撲在地上的蒼蠅，隨處可見。它的菜品也多半是本地的日常，平常人家的餐桌上常常也看得到，吃得到，它們一般都沒有躲開市井的哄鬧嘈雜，菜品也不是改良後的江湖菜，並不針對外地客。這家飯館我們一吃就十幾年，十幾年來只是老闆越見胖了，但依舊沉默，依舊看得出他招呼客人的猶豫和遲疑，就象我們第一次來時的樣子，一點也不象別的店裡老闆那樣過份熱情，同他很熟了也就頂多在買單的時候默默的省下零頭，或者給桌上的男士遞上一枝煙。

習慣它的口味，我的朋友們總是穿過城市來他家吃飯。

久了，我甚至喝得出他們家的酒是不是足夠新鮮，是不是同一家釀的，對於一個從不喝酒的人來說，我想我分辯這些完全是天賦。

就象前些天飯桌上另一個朋友，她的職業和酒毫無關係，但是，她聞得出來酒的年份、產地、它的原漿來自哪一種糧食。我們都不喝酒，有相同的職業背景，嚴謹、認真。大概唯有天賦可以解釋為什麼我們的祖先會從糧食里萃取這樣的汁液，並一代代無師自通的傳下去，它一定是我們某方面未知的天性，即便不善飲，也有些東西天然而知，無師自通。

這個城市角角落落里有好多這樣的小店，幾十年如一日的就那麼在那裡，好象一直都在，偶爾也會一下子就沒有了，如果，有一天，它突然沒有了，我想從當初的遺憾之後就是遺忘了，城市總是這樣，不是么？這些年，除了房價越來越高，物價越來越貴外，生活依舊是它原來的樣子。那些變化，我無法理解它的合理性，但依舊按原來的樣子過著，只是有一點是不變的，我們和這個世界的聯繫越來越小，我越來越不關心它了，也好象越來越沒有什麼要和它商量。

席間，夏至突然問起我奶奶的奧巴。我愣了好一陣，才想起奧巴早就死了，是啊，這些年了，如果它還在，也當垂垂老矣。

它來我家的時候已經是一條大狗，通身黢黑，無一根雜毛。彼時，正美國大選，奧巴馬巡迴演講。它初來我家，百般喊它皆不應，唯一聲「奧巴」便乖乖的搖了尾巴跟過來，從此，它便叫「奧巴」。沒想到，這麼久了夏至還記得它，記得它叫奧巴。奧巴在我們家除了日漸肥胖外還有一項本事是唱歌，它會隨著音樂唱歌，聲音高亢，蒼涼。有一次，一支歌它唱了好幾遍，大約有些累了，唱著唱著張著嘴順便打了一個哈欠，然後就睡著了，任伴奏獨自響著，這件事成了它的笑話。

夏天，奶奶不怕熱，奧巴怕，但再怎麼熱它也要挨著奶奶躺著，常聽得奶奶抱怨：「這麼熱，你這麼厚的毛，不要挨著啊，又要把你熱到了。」這時，它便往旁邊挪挪，但幾分鐘後它又躺回奶奶腳邊上，奶奶在門口做蒲團，把碎布疊成花瓣，一個個縫到布團上，象一朵朵盛開的向日葵，因為身邊有針線，不但擔心奧巴熱到，也擔心針扎到它了，總是讓它不要挨著，但是奧巴總是對奶奶的抱怨充耳不聞，一會又躺回奶奶身邊去了，於是，這樣的抱怨又來一次，一個夏天他們都在為這件事操心，直到秋風涼透，奶奶的抱怨變成：不能再胖了，再胖你的肚子就拖到地上去了。但是奧巴象一個正常發福的中年人，抵不住它自己的肥胖，它也抗拒不了自己的衰老，扔下奶奶一個人面對自己的暮年。

我把這些事告訴小魚的時候，是6月17號，第二天，正在重慶，有一群朋友，來自天南海北，正把那兒做為他們旅行的起點，我們已經多年不見，沒想到依舊是舊時光景，只是人到中年，各各不同。

夜深回酒店，城市裡沒有安靜，不知道誰在深夜的城市一首首的放鄧麗君的歌，這些熟悉的歌聲已多年不曾聽過，鄧麗君死的時候，Y還沒有去世，我和她在深圳的大街小巷尋找鄧的唱片，她家有高高的碟架，擺滿了唱片，然後，那天夜裡，我們也是這樣一首首的聽鄧麗君的歌，微弱的夜色里，見到她淚流滿面。那些唱片，我們一張張的拾起來的唱片，最後散落到哪裡了，我不知道。

同樣的夜色，同樣的燈紅酒綠，同樣的歌聲，夜很深了我也沒睡著。

小魚問我怎麼會如此傷感，我說：「我是個薄情的人，無法深情的活在這個世界上。」

後來，我對她說：「我們是不同水域里的兩尾魚，看得見水草，卻沒有溫度，你知道嗎？」

誰知道呢？

2017.07.12

（註：文中圖片均為秋葭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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