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光映照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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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歐陽斌

1999年5、6月間，撤地設市、撤市設區工作正在緊鑼密鼓的進行，2號病即霍亂疫情猛然襲擊城區，全城一片恐慌。一天功夫，幾乎所有的餐飲店關門歇業，農貿市場門可羅雀，加之牛和豬極易感染的口蹄疫次第爆發，肉食品立刻無人問津。那時候信息渠道沒有「非典」期間透明，人群里便謠言四起。說上游某村莊已經屍陳遍野，又說某縣城公共汽車門一開倒出許多死人，還說某地已經醫院人滿為患、連全部學校教室空了出來還要排隊打吊針，如此這般，搞得頭頂的空氣都顫抖了。

在接到報告的第一時間，馬上要撤消的地委立即發出了「保衛全地」的內部號召，一場內緊外松的防疫戰旋即啟幕。這天，即將改任區長的時任市長來到指揮部參加第一次會議，宣布由我任城區總指揮。市長說：「這一仗難打，難就難在看不見敵人。但這一仗必須打勝，我們要盡到縣級市的最後職責，要把一個健康、乾淨、平安的城市交給地級市。」市長離開後，我對視著每一位緊急集合到一間屋子裡的衛生防疫人員，口氣異常堅決：「打好這場特殊的戰鬥，你們的任務是隔離病人。」

當年，疫情沒有公開，我是知道情況的少數幾人。最初，一位老農在城區一家餐館吃滿月酒後染病，不久參加酒宴的感染者多至幾十人，還分散在城郊十多個地方。而且，水的上遊方向病情蔓延，全城重要的出水口連續許多天均檢查出了傳染病菌。這當然是很嚴重的疫情。倘若此病大面積傳播，在醫療救治條件跟不上的情況下，後果難以預料。工作一開始，我一邊組織人員大範圍分發防疫藥品，一邊集中力量尋找並隔離病人和疑似病人。

分發藥品井然有序，尋找並隔離疑似病人卻遭遇阻力。

首先是發現病人的區域要大面積、挨家挨戶、不漏一人的化驗大便，其次是全部醫療部門都要嚴查和滯留觀察腹瀉病人，工作量巨大，各種糾紛此起彼伏。我在各個地方穿梭奔忙，性急火燎，口氣生硬地責怪工作不到位的工作人員，從早到晚鐵青著臉，彷彿一點就著的炸藥包。

然而，一進入疫區，老百姓的舉動卻令我十分感動。

我先來到最早發現病人的那家餐館。這家名為「小樂天」的地方特色酒家原本生意相當紅火，這會兒卻冷冷清清，冰櫃、鍋灶、餐具等等都貼上了封條。餐館老闆是一對夫妻，此刻正眼淚汪汪地站在我面前默不作聲。片刻後，男老闆大約見我一臉怒容，怯生生地說：「我沒想到會這樣。我心甘情願接受處罰。你們一定要救好病人，岀多少錢我都願意，砸鍋賣鐵我也願意。請你們一定救人，萬一鬧出人命，我這輩子都做不了人了。你們一定要救活病人，千萬別死人啊！」

真的沒想到，我最早聽到的是這樣一段話。瞬間，我臉上的鐵青漸漸泛紅。我本來是要教訓一番老闆的，公文包里裝著《傳染病防治法》，還帶了兩名公安，準備老闆吵鬧時採取強制措施。萬萬沒想到，老闆卻給我送上了他的愧疚和誠懇，這讓我心頭不由一震，深感自己先入為主過於荒唐。

「怎麼會把老闆想得這麼頑固不化呢？怎麼會首先準備用各種手段對付他呢？」我問自己，問得自己不得不強露笑容。我一邊藉機支走公安人員，一邊伸手與老闆夫婦握手。我說：「放心，我們一定會救活所有病人。」

接下來的交談就自然了。老闆詳細地給我們介紹了全部情況，逐一同我們核對當日就餐的賓客名單，又一次斬釘截鐵地說：「只要不死人，怎麼罰我都行。」

這時接到一個電話，說一個企業的朱姓師傅一家六口，包括一個兩歲的小孩，大便化驗全呈陽性。可工作人員上門做了一上午的工作，都不肯接受隔離。我起身趕了過去。

雖然在餐館老闆處熄滅了一臉火氣，但看到呆若木雞的朱師傅，我還是很不高興。

「你要讓大家怨恨你嗎？」我顯然在責問。

朱師傅看了我一眼，喉頭哽咽，說：「這一家子怎麼辦？這不在商量著怎麼去呀。嘿，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

仔細一問，不是朱師傅一家不願隔離，而是他一直在埋怨自己去吃了酒席，心裡難受，整整在廳堂里站了一上午。他的媳婦，抱著小孩一直在哭。一家子，到下午四點半了，還沒有吃一點東西。

我立即告知醫院準備晚餐，上前拉住朱師傅的手，說：「實在是萬不得已呀。」

「我知道，我們一家都知道。」朱師傅趕緊抽出他的手，把我推開了些。他當然是怕感染我，催我去洗手，還拆了一塊香皂放到水池邊。我說沒關係，也沒有去洗手，但這一細節，深烙我心底。

他們一家很快收拾了簡單的行李，上了醫院派來的車。車啟動時，朱師傅朝我喊了一句，說：「我這一家子給大家添麻煩了，對不起噢。」

這時刻，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朱師傅，只是舉起手朝他揮了揮，心頭還是一熱。多好的一家子呀！含著淚水去隔離，依然覺得愧對別人，一點點也沒有我開始預計的對抗情形。布置任務時，我的話硬梆梆：「凡是不服從的，一律強制執行。必要時，銬也要把他們銬去醫院。」見了朱師傅一家，我的臉都禁不住地一陣紅過一陣了。

接著的工作很順利，十幾名病人全部脫離危險，疑似病人也全部住進了醫院。二十多個日夜，我到近十個醫院和醫療點看望治療和隔離人員。雖然隔著玻璃窗，但映入眼帘的依然是他們的安靜與祥和。醫護人員告訴我，他們在隔離房裡的確十分寂寞，那時電視沒有，更沒有手機，二十四小時面對的除了牆壁，便是天花板。並且，每一次吐出的東西、排瀉物都要費心地裝在不同容器上供醫院檢驗，多麼無聊和無奈呀。然而，他們沒有吵鬧，沒有怨言，沒有牢騷，個個都平心靜氣地接受所有的孤與煩躁。

朱師傅後來告訴我：「為了大家的健康平安，我們吃點苦頭，還是值得的。」

多麼樸實的情感呀！想一想，這隔離的滋味是很苦的。漫長的時間，連秒都可以掰著指頭數，何況二十七、八天啊。個中的辛勞付出，真可尊為好漢。

解除疫情這一天，我首次以副區長的身份發表了電視講話後，便到醫院去送別朱師傅一家和其他隔離人員，為打贏防疫這一仗而格外高興。朱師傅和隔離人員也十分高興，我跟他們一一握別時，他們說得最多的話，竟然是「謝謝黨」、「謝謝政府」，這使我與他們每個人的握手都加大了力度，我實在是想把一腔感激之情傳遞到每一個隔離人員的心裡。

若干年後，有一首歌這樣唱道：「老百姓是天，老百姓是地。」那年戰勝霍亂疫情，老百姓的天地身姿，給我留下了難以抹去的深刻記憶。當年，幾十位疑似病人含著眼淚走進隔離房，靜默無聲地迎接著每天升起的霞光，把自己凝固成一座座遠望的雕像。沒有這樣的默守和遠望，我們能迎來今天的絢麗彩虹么？

攝影 擁一卷清心的文字，聆聽花開的聲音/李小夫（路開文化）

歐陽斌，男，江西瑞金人，贛南師範專科學校（現江西贛南師範大學）中文1980級就學，長期從事領導崗位，新近退居工作二線，曾在國內報刊發表大量報告文學、小說、散文、新聞作品。現居贛州，贛州路開文化文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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