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佛:狗日的日子
「
浩瀚銀河,歡悅匯聚,
每個人都是一顆璀璨的星。
寫作、閱讀、樂活、創造、交友、尋夢
……譜寫你我的光芒。」
」
狗日的日子
作者:石佛
一
溫厚德揮起斧頭的那一刻,因憤怒與仇恨的交織,血液在心裡迅速滾沸,雙手顫抖,牙齒打顫,覺得渾身是勁兒。輪起斧頭,接著一斧頭連著一斧頭地砸那輛尼桑牌轎車。一時,引來村裡人看熱鬧,家裡人不敢管。困惑的人們面面相覷。
本來溫小芳是帶著男朋友小謝榮歸故里的。她向太爺、爺爺和爹一一介紹自己的男朋友時,還得意地介紹說這部車是日本產的。
話一出口,溫小芳看見爹臉色突變,你咋說是日本產的?我不跟你說了嗎?別在你太爺面前實話實說。唉……
溫厚德是個九旬老人了,平時慈眉善目的,別說話,一說話就笑,村裡人都贊成老爺子像個彌勒佛。這會兒他卻累的吐了一口鮮血,舉起的斧頭掉在地上,人一下子暈厥了過去。
溫漢民正在安慰淚水漣漣的女兒,女兒不理解,日本產的怎麼了,為什麼要砸我的轎車?太爺不是有病吧?
唉,老小,老小呢,人一老了就像小孩子的脾氣一樣。
這時,溫漢民的爹一步跨了進屋子。說啥呢?
溫漢民愣了愣,哦,爹呀,你好點了不?哦,我女兒去日本留學的事兒,想在飯店請一桌,爹,你也去吧?
不去。先看看你爺爺吧。
爹,那是你爹。真是老糊塗了。砸了車給買新的?
胡說!
我咋胡說了,他不就是在日本當過勞工嗎?沒完沒了了。有本事找日本人說理去?炕頭王,在家裡鬧什麼鬧?那輛車二十多萬吶!
此時此刻,溫小芳甚至覺得腳底下的土地都有些發軟,帶著莫名其妙的焦慮和男朋友奔向了縣醫院。她想質問太爺。
溫小芳的男朋友一直安慰著溫小芳,車壞了更省心,我們一走,放著車也是個心病。
溫小芳心疼那輛轎車,是她的男朋友的父親給買的,不是一個兩個的錢,太爺真狠心。
修理修理再賣掉。
溫小芳心裡燃起怒火,但又忍氣吞聲地想著,想起以往太爺的所作所為,暑假期間,她正在看日本《美麗人生》電視劇,太爺一看,那國的?日本的。話音剛落,也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就換了頻道。日本經歷海嘯時,我們還以德報怨大力無償支援,媽媽的——太爺自己罵罵咧咧,說是報應。溫小芳覺得太爺有點莫名其妙,時常因為一點小事就犯脾氣,一聽到日本兩個字,太爺就敏感的神經錯亂,時常搞的你一頭霧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在趕往醫院的路上,溫小芳想到假若男朋友一家人問起轎車的事,她心裡沒底,空虛的要命。如何交待?
也許年齡的差距,認知的隔膜,他們之間無法溝通。溫小芳的臉上寫滿了焦慮和恐懼!
溫小芳,你先進醫院,我去買點營養品?
一對年輕的戀人,心懷不同的心事走進了醫院。
溫小芳的目光透過病房的窗口望去,太爺彎曲著身子像張腐朽的弓,正側卧在病床上。那情景,一時讓溫小芳感覺挺悲哀。
二
溫小芳和男朋友提著營養品立在了太爺面前,她怔怔地瞅著,還沒等她說話,太爺的手摸索地拿出了一張存摺,莫怪太爺。拿著,你們買輛國產的車。記住,任何時候不要買小日本的東西。
太爺,這是您的養老錢,我不要。
拿著,這是我給你準備的。四代人才出了個大學生,太爺高興呀!
溫小芳猶豫不決,太爺,我那輛車還可以修理。
太爺臉色一沉,閉上眼睛轉過臉去,你,你修好了,我還要砸。
太爺,你為什麼要這樣?
你不懂呀!
太爺不說,我永遠不會懂。
溫厚德坐直身子,你真想聽嗎?
溫小芳點點頭,深情地望著太爺。
溫厚德嘴唇顫抖,老淚卻濕了眼窩,唉,說啥呢?一提起來心裡難受呀!我那時還不到20歲,和你一樣當教師。那是一九四四年的夏天,我被日本鬼子抓到日本國去,當了一年多的華工,受的那個罪呀,你們想像都想像不到,當了亡國奴,那可不是人過的日子。就像豬狗,唉,狗日的日子。一想起來我就不寒而慄,渾身骨頭節疼!
溫小芳說,我到政協搞調研看到過一些資料,可我沒有發現您老的名字呀?
那時候是地下抗日,為了掩護和保護好自己,我們都有化名。我當時的化名叫張少斌。
哦,張少斌原來是太爺?您老怎麼不寫回憶錄?告訴人們你們曾經的苦難。
嗯,我口述過,但我堅持自己寫全了。
溫小芳說,好,我期待著。
溫厚德嘆息之後,說,往事不堪回首。那些恨融入了血液,那些屈辱刻骨銘心。那些苦難用書寫不完。
溫厚德的家鄉叫張亞屯,在抗日戰爭時期屬於交河縣。(現為泊頭)他是村裡當時的游擊小學教師,宣傳抗日救國,參加了地下鬥爭,早年加入了地下黨。距張亞屯三華里有個陳庄,處在滄石公路與京大公路交叉處,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日本鬼子在那兒安了據點,據點的鬼子和漢奸時常出沒,肆意掃蕩,殺害百姓,搜捕抗日軍政幹部。
為了不當亡國奴,消滅日本鬼子,打擊敵人囂張氣焰,那年麥收前一天夜間,八路軍區的幾個隊聯合起來。通過敵工得到內部情報,搞了一次裡應外合,一舉拿掉了陳庄的日本據點,打死了十幾個日本人,一百多名偽軍被我們活捉。這次鬥爭的勝利激動人心。可是猖狂至極的日本侵略者,絕不甘心他們的失敗,大概過了三天,日本人糾集在獻縣、富鎮、泊鎮等處的大批日偽軍,對陳庄一帶實行了瘋狂的報復。
我記得那天凌晨,天剛擦亮,敵人將京大路以東、老鹽河以北、陳庄以南、張亞屯以西的十幾個村莊全部包圍起來。當時正是麥收季節,老百姓都在田地里勞動,敵人就在漫地遍野搞起拉網式搜捕,他們布置了由警察隊、警備隊、特務隊、自衛隊、日本兵組成的里外五層的包圍圈,就像一張四面八方形成的大網,每隔十幾米一個人,由外圍逐步向裡邊搜索,邊搜索邊縮小包圍圈。陳庄村的有個啞巴,聽不見日本話,行動起來慢騰騰的,他沖著日本兵瞪眼,用手比劃,結果讓日本鬼子用刺刀給挑死了,腸子流了出來,血濺了鬼子一身。
最後把所有的人驅趕到許村東邊的一片空場里,足有上萬人。日本人端著刺刀、牽著狼狗,鬼子指揮漢奸,把老百姓團團圍起來,男女分開,老年人和青年人分開,然後,日本人從中挑選體格強壯的青年人,最後挑出三百多人。我是青年人,也就是那個時候被挑了出來。
記得那天到了中午時分,敵人把我們三百多名青年押到了富家峪據點,下午又急忙押到交河。把我們當作罪犯關進了交河監獄。開飯時,日本人和漢奸拎來一個大木桶,往監獄裡一放,支那豬吃飯了。有個懂日語的華玉石,對漢奸說了句日本話,大概是你也是豬。結果讓日本兵抽了他兩耳光,直到他犧牲時右耳朵還聾呢。那時候每頓飯只給兩碗稀粥吃,大小便也在房間里。當時,我喊報告說要去解手,日本鬼子說搗亂的有,不由我分說,上來幾個人掐住我,把尿桶澆上一瓶開水,用細鐵絲掛在我脖子上,讓我貓下九十度的腰,那味兒讓你喘不氣來。唉,簡直是生不如死呀!幾個日本人在一邊哈哈大笑。
我們被日本人在交河關押了三天,又把我們押到泊鎮,敵人究竟要把我們弄到那裡去?當時誰也不知道,但誰也沒有想到是去日本國。
據日本人說是去塘沽,然後讓我們去日本造船廠做工。結果是欺騙。敵人戒備森嚴,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像趕牲口一樣把中國人趕上了火車,敵人鎖了車箱兩頭的大門,門外站了崗。汽笛一聲,魂飛魄散,我當時捂住腦袋瓜子癱軟在那兒,擔心害怕,恐懼自己的命運。
三
你們從來沒反抗過?溫小芳問太爺。
唉,能不反抗嗎?我們這些青壯年在塘沽等待了十多天,有一天下午,日本鬼子把我們集中到一起開會,一個日本軍官講話說:「你們的,去日本三菱造船廠做工,一年的就回來的……」
當初,就有的人號召,悄悄商議,我們不能等死,反正左右都是個死,我們逃吧!就在我們偷偷商議如何逃跑時,突然聽到一陣槍聲,有的同胞乘機冒著生命危險從車窗跳了出去,逃跑了。敵人發現後立即開槍,有的當場被打死,腦袋瓜子一片白一片紅的,死的真慘。有的人被抓了回來。由於敵人採取嚴防措施,鐵路兩旁都有人站崗,到了馮家口車站就用大繩把逃跑的人捆綁起來。
敵人為了防止有人逃跑,他們把三個人捆在一起,然後鏈在板凳上。一路上不準說話,不準方便。到達塘沽下了火車後,敵人又變了花樣,每五人一排,捆成一串,並且前後排鏈在一起,兩邊是端刺刀的日本兵,就這樣,我們被押解到靠近海邊的一個地方。那地方有許多用木板釘成的房子,裡面用木板隔成幾層,像籠子一樣,就讓我們住在裡面,沒有被褥,沒有其他物品,夜間就合衣躺在木板上睡覺。當時是六月天,半夜過後海風一吹,冷的讓人受不了。
後來,陸續讓日本人抓來幾萬人,都集中在塘沽。通過幾天的接觸,我才明白,聚集在海邊的中國人都是從各地抓來的老百姓,也有在戰爭中被俘的八路軍和國民黨戰士。因為人太多,天又熱,加上吃住太差,很快就有人病倒了,敵人那管你的死活,他們每天都讓人挖幾個大坑,病的嚴重的就給扔到裡面,趁天黑下來時偷偷把病人埋起來,第二天再挖再埋。
有一天,憤怒的人們私下議論,我們咋辦?後來,有個叫華玉石的人說,有聯絡人傳來消息,說好半夜時分搞暴動,大家聽到吹哨聲為令,讓大家睡覺機靈點。我們的同胞還組織了敢死隊,都分好了工,幾個人對付一個日本站崗的,那時都是口傳,一個傳一個,人人表示不怕死,拼到底,聽著海浪,吹著海風,我們都挺興奮,很晚才睡去。
然而,不幸的是,晚上下起暴雨來,由於行動不統一,站崗的敵人一打槍,事情被發現了,結果有幾十名同胞被日本人槍殺了。暴動失敗了。從此,敵人對我們看管的更加嚴厲,每十人一組,派一個站崗的,晚上都讓我們脫光衣服睡覺,然後把衣服拿走,如要解手,必須事先報告,後睜眼,得到允許後才能動彈,不然就遭毒打。
那天的船上足有五千多人,原來說三天能到達日本,因為在海上遇上了颱風,結果航行了七天,船上帶的淡水喝光了,大熱天喝不上水,渴的要死,實在不能堅持了就喝自己的尿。白天太陽曬著,半夜三更海風還挺冷,很多人經不起折磨鬧起病來。日本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病的厲害的當即就被扔進大海,我親眼看見有三名難友,其中有一個還能說話,就活活被敵人扔到大海里去了。唉,不是親身經歷,也許你不會相信。國破家亡,中國勞工,那是牛馬不如的奴隸呀!
有一個是國民黨員,可能在戰鬥中負過傷,臉上有塊疤,中等個子,長得很白凈,看樣子又像個書生,平時沉默寡言,他是自己跳海死的,他一直悶悶不樂,心事重重的。
天剛擦亮,他負責做飯,抄起飯勺子就朝日本兵的頭上砍去,他砍死了一個,再砍第二個時,日本兵吹起了哨子,一時大亂,槍聲四起。敵人把他逼到船頭,他向著大家說,同胞們活下去,我先走了。說完就一頭扎進了大海。
我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我知道,他是個很有骨氣的中國人,他不願受屈辱,他一直在想如何反抗。
那是多少骨肉同胞,正值在二十左右歲的青春年華,遭到無情的殺害,從一九四四年六月份被抓,到一九四五年八月份日本鬼子投降,短短一年多的時間,我們被抓到崎戶町第二煤礦的五千多人,就被折磨致死了五百多。當時在那種極其殘酷的情況下,大家親眼看到難友們一個個餓死、病死、被活活打死,心裡都有一種憤怒,不知何時輪到自己也會死在異國他鄉,覺得沒有活下去的希望了。所以才反抗才自殺才鬥爭。
四
溫厚德擦了擦眼淚,有些事我不想回憶,可我怎麼也忘不了。那些活生生的年青人的面孔一直在我眼前晃悠,他們死不瞑目呀,那不是一般的仇恨,是世仇,弒父之仇,殺妻滅子之恨。三千多萬同胞的命啊!他一個小小的日本國賠得起嗎?這本血淚帳早晚要算,只要你是中國人,只要你能夠看到那段屈辱的歷史,有良知的人總會憤憤不平。現在,他們還不道歉?不就是我們的祖國沒有美國強大嗎?按佛家的觀點,不是不報,時辰沒到。我的想法早晚要報。
太爺,您相信因果報應?
相信。日本鬼子在南京殺我同胞三十萬。美國一顆原子彈也把小日本銷毀了三十萬。
是的,我們會強大起來的。太爺,後來你們坐船到了日本國那裡?溫小芳瞅著太爺,焦急地問。
去日本坐的都是運貨船,他們就像運輸豬狗一樣,勞工們被趕到艙底,躺卧在礦石或壓船用的碎石塊上。遇到大風,船蓋緊閉,艙里空氣悶熱,艙頂部的水蒸汽凝成的小水珠像雨點似地掉落。加上缺少淡水和食物,又無隨船醫生,有的勞工就活活死在了船上,屍體被日人扔進茫茫大海,至今連屍骨都沒處找去。
我們是在日本門司下的船,然後又被輾轉運送到長崎縣,那是一個叫崎戶町的煤礦。煤礦是在一個三面環水的小島上,一面和陸地連接,島上有些小山,我們就住在山下的木板房,說是木板房,就像籠子一樣,裡面終日不見陽光,非常潮濕,沒多長日子,所有的人渾身長滿了疥瘡。一到晚上癢的難受,用手撓,直到撓出血絲才好受點兒。
後來才知道,押劫到日本去的中國戰俘勞工,被分配在遍布日本國全境的一百多個作業場,強迫我們從事繁重簡單的非人般的體力勞動。我們居住在遠離日本居民的山溝里,臨時搭成的漏風又漏雨的簡陋木板房裡。門口有崗哨,不得擅自離開住地,否則視為違紀遭到嚴懲。曾有幾個勞工晚上出去尋吃野菜慘遭毒打致殘。逃跑者抓回後就被處死。
小日本陰損毒壞,我們這些人被叫做勞工。日本軍人採取以華制華的辦法,將我們編為大、中、小隊,指定的各級隊長,一般根據捕前職務高低安排。擔任大隊長的多為原國民黨被俘軍官,也有極個別的是共產黨幹部。說起來,那時候,不管什麼人,只要是被日本人抓去的勞工,他們一律叫你支那豬。
那兒有一個叫「華人寮」的機構管理勞工,每天上下班有持槍和拿棍棒的日本人押送。開始,是迫使我們由山下往山上扛石頭,每塊有六七十斤,來回一趟足有三里多地,規定每人每天必須扛二十趟,完不成任務就罰,打罵、不給飯吃,有時扛的塊小了點,日本監工的憑眼一看說不夠五十斤,這一趟石頭就算你白扛了。干那麼重的活兒,每頓飯只給兩碗稀粥喝,大家都是二十多歲的年青人,吃這點東西不幹活也受不了,可是還要往山上扛大石頭,哪有力氣?我親眼所見,有的人常常扛著石頭,「撲騰」一下子就倒了,從山坡上往下滾,再也沒有起來。
華人當中的小頭頭是日本人指派的,為了討好日本人,忘記了自己是中國人,反而幫日本人欺負中國人。甚至替日本人出壞主意,為了可憐的活著,出賣同胞,有時比日本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心裡那個氣憤,向誰說呢。
以華制華,是日本人的創造,其實,說起來他們替日本人賣命也是被逼無奈,都做了亡國奴,是勞工,沒有尊嚴沒有自己的名字,甚至叫你編號。說心裡話,就是現在監獄裡的犯人也不會像日本人那麼喪心病狂地折磨中國人。
日本人根本不把勞工當人看待,純粹把我們當成奴隸和工具,任意壓榨和奴役,對於死活更是當成兒戲。
勞工病了或是砸傷撞傷之後,只好自己活活忍受,不敢聲張,因為一旦被敵人發覺,那個罪更難受。一是餓你,病號每頓只給一碗稀粥吃,將使你越病越重,直至餓死。二是活活治你,撞傷砸傷的輕者,看你還能為他們幹活,也給治,但連麻藥也不打,把你捆起來,或是幾個人把你摁起來,生用刀子拉,活活讓你受罪。如果病重,那就更倒霉了,說是送醫院治療,實際上,半路上找個坑把你埋了。
五
溫小芳問,太爺,您那時最想的是什麼?
逃跑。回到中國。溫厚德回答的斬釘截鐵。
您老感覺最難受的是什麼?
挨餓,挨打。小日本不拿我們當人。
你們在日本一直扛石頭?
不是。我們大約扛了一個多月的石頭,後來就讓我們下礦井挖煤。哎呀,那挖煤的活兒比扛石頭還遭罪呢。每天要在井下干十六個小時,每五個人一組,有兩個日本人看管,每天每組必須挖足十噸煤,完不成規定的任務就不讓你上井。生活同樣糟糕透頂,每頓飯只給兩個小窩窩頭,是用豆餅和玉米面做的,又黑又硬,我們吃不飽,餓的晚上睡不著覺,就喝冷水充饑,有的偷偷跑到山上,采些野菜、樹葉,或到海邊撿一些海螺,有的找到爛魚就生吃了。如果被敵人發現了,就遭到一頓毒打。
有一次,「華人寮」辦公室的幾個日本人正吃西瓜,把瓜皮扔在不遠的地方,我們幾十個人去搶瓜皮吃,結果日本鬼子不讓吃,為此有三十多人遭到毒打。從我們住的地方到下礦井的路上,經過一條鐵路,因為有火車運糧食,有時有一粒半粒的玉米或豆子掉在地上,人們每逢走到那裡,常常仔細尋找,發現一粒糧食,冒著挨打的危險,趕快拾起來放在嘴裡。有一段時間,因為糧食供應不上,吃的更為緊張。日本人就給煮黑豆,每頓每人一把當飯吃,日本人把煮黑豆的湯子倒在臭溝里,不少人就用碗舀著喝。那情景真是不堪入目啊!
天天頓頓吃不飽呀,不管什麼東西,塞滿肚子的也沒有,飢餓難熬啊!就是這樣還要在棍棒下每天幹活,當然更沒有節假日,每天在井下弄得渾身漆黑,上來後連洗洗的力氣也沒有,時間不長,身上、臉上、衣服、被子都是黑的。說起來穿的更不用提了,從塘沽上船時,每人發了一身單衣,到日本投降時,一年多的時間,還是那身衣服,天天幹活都磨出了許多窟窿,破爛不堪,這樣的生活確實連牛馬都不如。
吃的、穿的如此惡劣,幹活那樣勞累,還要經常遭受打罵。日本人隨身帶著一根二尺多長的棍子,可以隨便打勞工。
我們當中有個華玉石的人,為了吃,就幾次遭到毒打。當時是這樣,每天在井下勞動十幾個小時,所謂中午飯是在井下吃,早晨的時候,就把中午的兩個小窩頭一起發給每個人,每個人有一塊手帕大小的破布,把帶的窩頭挎在腰間。敵人規定:帶著的窩頭必須中午在井下才能吃。可華玉石因為飯量大,飢餓難挨就偷偷的在早晨把中午的窩頭吃了,開始敵人還不知道,後來下井前進行檢查,他腰間的小包空著,被檢查出來,當場挨了頓拳打腳踢,棍子擂。為了一次吃掉這兩個小窩頭,華玉石想出一個辦法,用木頭做了兩個木窩頭,挎在腰間,可敵人的檢查方法也變了,檢查時逐個摸一摸小包,他又被檢查出來,當然,又遭到一頓毒打。由於飢腸轆轆,再後來,華玉石又想出一個辦法,用小刀把窩頭裡面挖著吃掉,再塞上些破套子什麼的,敵人光摸就檢查不出來了。可沒過多少日子,敵人又讓把小包攤開來檢查,他又一次挨了打……從這點小事你就可以體會到,當時人們飢餓到何種程度。
那麼,華玉石後來怎麼樣了?溫小芳問太爺。
溫厚德說,死了。是被折磨死的。
你不是想法兒吃嗎?敵人把他綁在一根柱子上,不給你吃喝,風吹日晒的,下雨天也不管你。華玉石無奈就破口大罵日本人,爺爺我是共產黨,我們具有鋼鐵般的意志。堅決消滅小日本。日本人提出條件,你不想吃嗎?你不是有鋼鐵般的意志嗎?你從上面走過去就讓你吃飽了。日本人說,看看你的骨頭有多硬?你的不怕死的有?
華玉石非常堅強,他一嚷敵人就懷疑他是政治犯,為了讓他交待出什麼,對他用盡了極為殘忍的刑罰。其中令人髮指的是,把鐵板燒的通紅,讓他光著腳板從上面走來走,但他什麼也不說就走了過去,又讓他光著身子從鐵板上滾過去,他就滾了過去,渾身多處的肉都燒焦了,氣味兒嗆的日本人直捂鼻子,那是多麼殘忍的手段哪。
有的同胞就勸他,玉石,你不能這樣,你要堅持活下去。
華玉石苦澀地笑了笑,這麼活,不如死!
說完,華玉抄起那塊燒紅的鐵板,朝敵人輪去,一下子打倒了兩個人,有好幾個逃跑時卻撞死了。
華玉石仰天大笑起來。結果他中了日本人一槍。他怔怔愣愣,踉踉蹌蹌,瞪大雙眼,老半天才倒下去。
六
太爺,你參加過暴動嗎?甚至真的是不怕死了?溫小芳問道。
溫厚德眉毛一挑,當初是怕死,能忍受則忍受,後來形勢逼的,我見的多了,每天都有人被折磨致死,唉,左右是個死呀!再後來就無所顧及了。不過,有一個姓崔的老鄉,人挺好,有文化還懂日語,日本人讓他在隊里當翻譯,細條高個,白白凈凈的,看似文弱,但很有民族氣節,說話辦事想法設法向著同胞,久而久之,引起敵人對他的不滿。平時他就鼓勵我們,保重身體,總有一天會勝利的,我們能夠回到祖國,但要記住我們所經歷的這一切,血債要用血來還。干吧,太陽快落山了。秋天來了,冬季就要來了,我們就要回到親愛的祖國了!
姓崔的翻譯每天總這麼幾句話,姓章的帶工頭偷偷向日本人告了密,說是太陽快落山了,指的是日本要沒落,要戰敗。就這麼一次告密就要了崔翻譯的命。
那一天煤窯里丟了幾支炸煤用的雷管,偏趕的那天晚上一列小火車被炸飛了,敵人就誣陷是姓崔的乾的,把他抓去,在一通拳打腳踢之後,把他的頭往髒水溝里按,直到他昏迷為止。待他剛剛蘇醒過來,又繼續把他往水裡按。為殺一儆百,日本人把他的雙手倒背著吊起來,讓他看著其它人吃飯,卻不讓他吃任何東西,連續幾天食米未進。在這之後又逼迫他跪在「華人寮」的大門口,並有十來個大漢用木棍輪流打他,直至打手們累了為止。經過這種毫無人性的折磨,已經遍體鱗傷,衣服的碎布片陷進深深的傷口裡,與血肉粘連在一起,輕輕一碰鑽心般地痛。坐不能坐,躺又不能躺,奄奄一息在地上趴了三天三夜。因失血過多、口渴難忍、他只好去喝便桶里的尿……
真殘忍。後來呢?溫小芳問。
後來,因受不了那種酷刑,姓崔的說在井下埋的有炮,敵人就押著他到井下去尋找。他知道自己沒有好結果,當然也找不出來,臨上井前他小聲對我們說:「同胞們,再見了。希望大家要堅強地活下去呀……」說完,滿臉淚花,在回井上的電梯上,他從上面跳下幾十米深的礦井裡,摔成一團肉泥,崔翻譯英勇地犧牲了。
殘暴的日本侵略者視中國勞工如俎上之物,任意宰割。我們永遠不會忘記受盡的屈辱。
但是,作為中國人成為管理人員後有的卻助紂為虐,夥同日本人共同殘害自己的同胞。這在勞工中已是平常事,他們忘記了自己也是中國人,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壓迫愈重,反抗愈烈。而對死亡的威脅,為反飢餓爭生存,反虐待爭人權的怒吼聲,正在勞工心中滾動,中國勞工向極其野蠻兇殘的敵人進行了各種形式的鬥爭。有的絕食抗爭,有的舉行罷工,破壞機器,有的抗日除奸,集體暴動。
工地上帶班的工頭姓章,被捕以前是個國民黨部隊里的一個小軍官,到日本後與文書合夥,為保全自己不顧同胞們的死活,極力討好日本監管人員,為日本人效力,共同欺壓自己的同胞,他對勞工的兇殘比日本人還狠。一個姓孫的勞工在一次做工時,因沒鞋穿走路,推車很受罪,為此與檢查施工的姓章的爭吵了幾句,姓章的氣極敗壞,隨手抄起一把斧頭,向姓孫的砍去,他躲閃不及,姓孫的半邊臉被砍破,昏倒在地。狠毒的工頭還想再砍,被同胞抱住,姓孫的才倖免喪命。對姓章的來說,殺死一個人比殺一頭牲畜還容易。
看到了崔翻譯之死,日本人和帶工頭殘害同胞,我們胸中的怒火積壓到一定的程度,就會爆發出來。那強烈的復仇情緒默默地醞釀著。
那一天好像分牛肉,姓章的除了送到日本監工家中一多半以外,自己也留下了,勞工們分到的只有可拎的一點點,壓抑在人們心中的不滿情緒如同火山噴發前的岩漿在劇烈地翻滾、奔騰。當晚,大約半夜時分,我們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喊打呀!打死他!起身出來一看,發現姓章的見了閻王,身上流著血水,腦袋瓜子被打成了一個偏餅子。
我們都為除掉這個民族敗類感到慶幸,天剛擦亮,不知道是誰告了密,來了幾個日本警察,把那個敗類的屍體弄走了。
日本警察和翻譯官開始引誘勞工們招供,意思是說勞工們為民除害,會得到皇軍寬大處理的……
七
溫小芳笑了,太爺,你們相信他們說的話嗎?
溫厚德也笑了笑,眼角卻含著淚水。我們當時是這樣想的,反正是沒有回國的希望了,活著又苦又累,豬狗不如,早晚也是個死。於是我們十個人自報奮勇承認打死了姓章的事。
太爺真勇敢?
不是勇敢,而是無路可走了。
結果呢?
結果呀,當天,我們被押送到廣島監獄,還被判處3年徒刑。唉,出了狼窩進虎穴,在廣島監獄,我們遭受了比煤礦上更加殘酷的非人折磨。
溫小芳質疑地問,那麼太爺是怎麼活過來的?
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哪!結束了,做奴隸的日子,告別了,狗日的日本鬼子。再也不過那狗日子的日子了。
那是1945年8月6日,我們正在廣島市監獄服刑,突然監獄的房頂不翼而飛,牆壁隨即倒塌。美軍在廣島投放的原子彈,奪去了獄中五名中國勞工的性命,我們幾個人出乎意料地倖免了。不久與煤礦上的難友們團聚。從此,在異國他鄉受盡磨難的中國勞工——我們終於逃出了魔窟。
初冬時節,也許是中旬了,我們全體倖存的中國勞工,以戰勝國國民的身份,捧著死難同胞的骨灰盒,終於乘船登上了回國的路程。然而當我們滿懷喜悅回到祖國的懷抱,我們的家裡,冷酷的現實使人驚呆了。多少人家破人亡,原來,一年前被日本侵略者抓走後,幼小的兒子病死了,妻子改嫁他鄉,出現在眼前的只有病魔纏身的父親和哭瞎了眼的老娘……
哦,是夠慘的。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媽媽的,日本人不接受教訓、不反思、不道歉,甚至百般抵賴和篡改侵略中國的歷史。
所以您老一直恨日本人?
那是。永遠不會忘記!
知道為什麼那時日本就發展成日本帝國主義了嗎?
他們國家沒有資源,總想侵略我們,我們太貧弱了。現在也不強大。
太爺,所以我們應該向人家學習,學以夷之長而治夷之短。日本的教育是世界發達國家的水平,我們不去看看世界,閉關鎖國,光恨是沒有用的。
嗯,滿清那個朝代我們就賠了日本國太多的銀子,他們用中國人的血汗錢來辦教育。
太爺,您老說說,我們是應該去呢還是不去?
你們年輕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你自己的路自己走。學好了回來,讓我們的國家強大起來吧!強大了,看哪個狗日的還敢欺負我們……
銀河悅讀文學
編者按
一個四世同堂之家,對各自經歷的時代情有獨鍾,留學日本的年輕人成了「日本熱」,而九旬老太爺則是「恨日本」,隔代親情無法抑制各自的情感,看似有代溝的家庭這種情感表現也在情理之中,一個年輕時被日本人抓去當勞工的耄耋老人,在異國他鄉受盡磨難,對日本恨之入骨,容不得自己家有日品日貨。家恨國讎體現國強民才強、國弱民受辱的道理,刻骨銘心的經歷讓老人永遠警示後人記住日本對中國同胞犯下的殘酷暴行。洋洋萬言,是一個中國世紀老人的血淚控訴,告訴國人挺起民族脊樑。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文章以小見大,是一部愛國主義的好教材。加星推薦閱讀。編輯:星點
石佛
作者簡介
石佛:原名石松茂。曾就讀魯院十四屆高研班。天津作協會員。中國作協會員。已出版了長篇小說《拯救男人》、《拯救女人》、《致命的慾望》、《關係》等十多部。曾在《小說家》、《天津文學》、《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時代文學》、《小說選刊》、《文藝報》、《天津日報》、《今晚報》等報刊雜誌發表了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等文學作品400多萬字。《黑衣女人》和《黑色蝴蝶》獲天津市文化杯長篇小說創作一等獎和中篇小說創作一等獎。《四叔也叫四少爺》獲《小說選刊》中篇小說創作二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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